朝鲜宫廷的人带着毒酒过来,他们要求崔德表达忠心,并说喝了这杯酒,他们的国王就相信他的忠心。
戚英姿曾经觉得大明朝的太监们甚么都不懂,甚么都不懂的时候还善于指手划脚。这刻她见了朝鲜宫廷的宦官们,也觉得一样可恶。或者这些依附权宦的宫人们本就没有甚么是非心。
崔德捏着杯子的手有些颤抖,还送行,还何时归来?等喝了这杯酒,也就该魂归极乐了。崔德手捧酒杯,准备缓缓往自己口中送,长刀划过,戚英姿的刀划破了监督宦官的脖颈。
崔德回头,戚英姿一手打掉他杯中酒,“走!”
崔德与崔礼打头,戚英姿回头去拉秀儿的手,“走,快走!”
崔德准备好的船就在港口,崔德带着崔礼,戚英姿拉着秀儿,后头跟着冬生那八个孩子,几人在夜色中往海岸奔袭而去。
这条路并不太长,可也不太短。尤其是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的时候。这一段卡在半腰上的路程就更是遥远了。宫廷宦官既然敢来,就绝不是一个人来,他们还带了一组国王的亲卫队。
戚英姿手里握着长刀,卫队士兵选择先射杀戚英姿,戚英姿毕竟不比哪吒,有个三头六臂,当后头暗箭袭来的时候,“姐姐”,秀儿挡在了她的身后,“姐姐,小......小心。”
亲军暗卫人数并不多,等戚英姿数清楚的时候,尸体躺了一地,一共二十一个人。秀儿靠在冬生身上,戚英姿一手将她扛起来,往船舱里走。
众人都坐定了,秀儿胸前中箭,戚英姿要去拔,崔礼挡住她的手,他摇头。秀儿握住戚英姿的手,“姐姐,我......我家......在海州,我......我想,回家。”
秀儿渐渐没有了呼吸,戚英姿抿着嘴,崔礼此刻也发现崔德的呼吸变得沉重,等撩开崔德的衣袍一看,他的后背上有个刀口,准确的说,是匕首伤口。
崔礼仰着头,扑在崔德身上,用一种接近尖锐的叫声喊:“父亲!”崔德从腰间摸出一块令牌,看向戚英姿,他冲她招手,“崔家,崔家,不亡。”
戚英姿做过将军,这是将军令,崔德的将军令。
秀儿与崔德都死在了这一夜,崔礼主张为崔德海葬,戚英姿却用一把火将秀儿烧了,她将骨灰装进一个紫檀匣子里,“秀儿想回大明,她想回家。”
“你不能走,父亲的将军令给了你,你不能走。”
戚英姿想崔礼或许还没恢复完全,至少他此刻的思维能力还没有完全恢复。戚英姿咳嗽一声,用低沉暗哑的声音说:“二公子,还不走,等着回你们朝鲜王庭送死吗?”
戚英姿看冬生,冬生将戚英姿的话翻译给他。崔礼看着戚英姿,发现这个女人已经不再由他掌控,父亲死后,她的一切变得完全不受掌控。
“崔家的钱在哪里?”戚英姿问。
“嗯?”
戚英姿又看冬生一眼,冬生重复了一遍。
崔礼指着船舱,“里头有一些金银,崔家的财产都在本地的一个商行里头,要用可以随时去取。”
“全部取出来,带走。”
戚英姿看冬生,冬生要翻译一遍,崔礼冷不丁看戚英姿一眼,道一句:“贪财的女人。”
崔家家产雄厚,戚英姿指使冬生和崔礼将银票全部转换成金银,等他们兑换完毕的时候,崔家的大船里面已经堆满了装着金银珠宝的箱子。
崔礼道:“外人看见,怎么不以为父亲要叛逃。”
“哼,本就是你家的东西,自然可以拿来用,叛逃甚么?”戚英姿躺在甲板上,她彻底脱去了女装,穿一身纯白的衣裳,配以缂丝金腰带,衣摆有孔雀纹。
崔礼说:“这是孔雀明王的装扮,你打算回大明做孔雀明王?”
“我不敢,我可不敢回大明当孔雀明王,会杀头的。”
戚英姿穿起男装,又用玉簪束发,再加上她坏了嗓音,这么往船上一站,真是让人难辨雌雄。
崔礼说:“你拿我崔家的将军令,你就是我崔家的人,你叫崔什么?”
“崔蓬”,戚英姿扭头,“我叫崔蓬,平壤崔家的三少爷,你的弟弟。”
“姐姐”,冬生从船舱出来,戚英姿咳嗽一声,冬生转了口风,“两位公子,咱们这是去往大明的哪里,船好像已经过了济南了。”
“海州,咱们去海州,送秀儿回家。”
更名换姓的崔蓬站在船头,白衣翩翩,望向南方。
第29章 在我心中
秀儿的家乡在海州, 海州属南直隶治下, 当崔家的船靠海州口岸的时候, 崔蓬深深吸了口气, 同来的崔礼望着她, “心里很兴奋?”
冬生要指挥船夫卸货,崔蓬抱了秀儿的骨灰坛子,崔礼也要跟随, 崔蓬说:“你就不要去了, 我们充其量一日就回来了。”
崔礼道:“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回头?”
崔蓬“吃吃”笑, 她低着头,“二哥, 你还能到哪里去,朝鲜?”
崔蓬这么说话纯属是恶心崔礼,朝鲜国暂时是回不去了, 崔德的仇一会子报不了, 这不是甚么私仇, 若伊家不倒台, 崔德叛臣贼子的罪名是洗不掉的。
崔礼自然也明白,他转身回了船舱,说:“我等你回来。”
秀儿的家在海边的一个渔村里, 崔蓬似乎听她说过几回, 秀儿姓党,这个姓氏很少见,似乎还是西夏国流传下来的姓。
崔蓬叫冬生去打听附近有没有党姓的人家, 还给了冬生一些散碎银子,说:“适当的时候,花钱办事。”
冬生往最热闹的茶馆子里走去,崔蓬望着这孩子,低头笑笑,可塑之才。
女人选了街上一个小摊子坐了,十字路口,四通八达。那头走来一队戍军,崔蓬斜着眼睛,略略扫了一眼。
这一队戍军约莫十来人,到第九个的时候,崔蓬瞧见了杨秀,她宁波卫下的戍军,杨秀。
崔蓬一粒小石子轻轻踢过去,杨秀顺着石子瞧过来,正好看见了一个白衣男人刚刚缩回的脚。杨秀顺着往上头看,白衣,金腰带,等瞧见那人侧脸的时候,他几乎失声喊出来:“将军!”
杨秀当然没有喊出来,那股子欲望冒到他嗓子眼的时候,他就将声音压下去了。崔蓬看了杨秀一眼,起身往一条小道去了。
约莫半刻钟之后,杨秀也找到了那条小巷子,崔蓬就在那里等他。“将军,将军!”杨秀梗着脖子,差点扑上来搂抱她,才张开手,却想起他的将军是个女人,便生生将手收了回去。
白衣的女人冲他笑,她张开手,杨秀立马扑上去,“将军,戚将军,你到哪里去了,我们想你想得苦啊!”
戚英姿拍了拍杨秀的背,“好了,告诉我,你怎么到海州卫来了?”
戚英姿的声音低沉,杨秀太过于了解他的将军了,“将......将军,你,你的?”
“我坏了嗓子。”戚英姿不知道如何说,便简单一句作此了解。过往种种,她真的不知道如何说。
“将军,这几年兄弟们都散了,贝兆楹拆了咱们的卫所,咱们当年的兄弟们都散了,分批次编入别的卫所,我来了海州卫,刘若诚和米千里去了山西大同卫。还有齐大有退役了,他还没到六十,贝兆楹那□□的就让他回家养老。”
杨秀有满腹委屈,此刻见了他们当家的,简直要吐尽心中苦水,“赵全、齐幼林和顾师洋直接便编入了南直隶的戍军队伍,是新成立的一支卫队。这几年陆续有海盗,朝廷怕海盗祸害南京,便编了一支三千人的队伍,专门保卫南京城,抵抗海盗来袭。”
戚英姿点头,她从荷包里摸出一把金叶子,“拿着用。”
“不、不、将军,我,我不是......”
我不是找你诉苦要钱的。戚英姿当然懂他不是找自己诉苦要钱的,她说:“我是你们的将军,将军给你的,你就拿着。”
戚英姿变了,杨秀觉得,他的将军除了声音变了,连容貌都变了,那个整日奔波在瀚海边上操练军队的戚英姿皮肤没有这么白,因为宁波的海上风大太阳也烈,戚英姿绝对没有现在这么白。
当年的戚英姿头发永远捆成一把,长长的垂下来,头发上头总是有几根被她睡塌的稻草穗子。如今呢,如今的戚英姿身穿白袍,发束白玉冠,好一个仪表堂堂的俊俏郎君。
说起郎君,杨秀说:“将军还不知道吧,沈大人要成婚了,就在今年。”
戚英姿其实对此毫无准备,沈约成婚了?女人心中似有甚么东西被戳破了,或许是海边的浪花,或许是鱼肚子里的鱼泡,总之甚么被刺破了。
杨秀看她的表情,她似乎想哭,又似乎想笑。
戚英姿,不,如今的崔蓬低头笑了笑,“嗯,和谁?”
杨秀拍了拍脑瓜子,“瞧我,一时间竟想不起来了,贝兆楹还专程遣人去送了礼,齐大有也知道这回事,我上个月回家的时候,还听他念叨过,这刻真的想不起来了。不过应该是个很有些来头的大家小姐。对了,前日子我还听说沈大人来了南京城巡防,将军可以自己去看看。”
戚英姿点头,“好,我自己去看。”
“不不不,将军还是不要去看了。”杨秀改口,他突然想到戚英姿现在的身份。
“嗯?”女人微微笑,“成婚是喜事,自当恭喜。”
“不是这回事”,杨秀摇头,解释道:“将军想错了,不是这回事。我是说将军你现在是个死人,也是我大明朝的罪人。”
戚英姿不笑了,沈约成婚她还能笑得出来,这一刻她仿似听了甚么天方夜谭的鬼话,完全笑不出来了。
杨秀道:“将军,你恐怕不能回宁波,也不能去南京城了,那个......六年前,也就是嘉靖十年的时候,南京都察院说你与日本人私自通商,后头畏罪潜逃。总之有人将你的案子报到北京城去了,皇帝陛下亲自过问,内阁都下了朱批,说你‘问罪当斩’。”
问罪当斩。
戚英姿的脑壳子里冒出无数的气泡,一个撞一个,撞又撞不破,这些气泡密密麻麻宛如潮起,汹涌滚来,差点把她的脑子挤破了。
“将军,你去北京城吧。”杨秀想了想,冷不丁来了一句:“将军,你去北京城,你去求白姑娘庇护你,白姑娘如今成娘娘了,她能保护你......”
白姑娘成娘娘了。
“湘灵?”戚英姿用她那沙哑的、哀沉的语调又问了一遍:“湘灵成娘娘了?”
“杨秀,长官找人了!”另一个兵士从窄巷中蹿出来,戚英姿立刻侧身,低声道:“你走吧,我会再来找你的。”
同僚已经来了,杨秀看了戚英姿一眼,扭头跑了,跑的时候,还特意挡住了戚英姿的脸。
“那是谁啊?”
“是我一个同乡,过去认识的。”
“看起来挺有钱?”
“哦,是啊,他做生意的,在北边。”
戚英姿对着墙,等她换了一副姿态转身的时候,冬生也打探到秀儿家的住处了。
秀儿家住在闹市里,原来秀儿的继母又生了个女儿,而秀儿的弟弟也已经到了快要成家娶妻的年纪,秀儿的继母便将自己的女儿卖到海州城的一家富户里当丫头。秀儿的妹妹听话乖顺,主人家喜欢,便给她赏赐,许她在外头住着,那秀儿一家也就搬到那富户宅子后院旁边的巷子里了。
“少爷,咱们?”
崔蓬低头弹了弹衣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咱们去党家走一趟。”
党秀儿的家住在东大街后头的小巷子里,东大街是达官贵人们住的地方。刚刚进了小巷,崔蓬就看见一个衣着还算光鲜的妇人在纠扯一个少女的头发,“我买了你,你就是我的人,我儿子要你怎么样,你就怎么样,哪里轮得到你说不?哼,别说打你几下,就是扯了你的皮,你也给我憋着,不许说话,这里就没有你说话的地儿!”
崔蓬就在那儿站着,她也不说话,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许是被外人瞧见自己的泼辣相,对方又是个俊俏的公子哥,那妇人不禁站直了,稍微咳了咳,“您这是?”
冬生将装有秀儿的紫檀木匣子拿过来,“敢问党家在......?”
“党家?”那妇人眉毛挑起来,“咱家就是党家,不知您这是?”
崔蓬接过冬生手中的匣子,往前一步,“秀儿去了,这是她的骨灰。”
那妇人先是一愣,那脸上的表情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笑。崔蓬走得进了,她个子本身就不矮,此刻身着华贵,又以一种临下的眼神看人,那妇人终于咧开嘴干嚎起来,“我的亲娘啊,我们的秀儿怎么去了啊!哎呀,这是哪个天杀的干的啊,我们还以为她在别处吃香的喝辣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啊!这叫我怎么跟她爹交代啊!”
嚷着嚷着,又揪了那少女几下,嚎道:“你姐姐去了啊!你姐姐去大户人家赚钱,赚钱养她弟弟,这钱养大了她弟弟,才有你啊!她是你姐姐,你怎么哭都不知道哭一下啊!”
这嚎叫声惊天动地,只是干打雷不下雨,那妇人便是秀儿的后娘,这少女则是她给自己儿子从外地买来的媳妇。那少女娇娇弱弱的,长得还算清秀,那妇人不知为何恨她,下手的时候尽往肉疼的地方掐,崔蓬和冬生都瞧了个清清楚楚。
“秀儿思家,咱们将她的遗骨带回来。”崔蓬将匣子递给那妇人,又从袖中摸出两根金条,“这是秀儿的家当,咱们也一并带回来,您收着吧。”
金条,那妇人想来没见过这玩意,顿时连骨灰匣子都要丢一边去。屋里又出来个男人,后头还跟着一个孩子,一个女孩子,很瘦,眉眼与秀儿有七八分相似。
见当家的出来了,那妇人扑到男人身上,大哭道:“我们苦命的秀儿啊,没了啊,这才几年,说没就没了啊!”这下子终于来了眼泪,在自家男人面前,装也要装伤悲,妇人的眼泪一流出来,收都收不住,并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崔蓬转身要走,那男人毕竟还是秀儿的生父,这回拿了门口的木棒追,“别走,给我说清楚,秀儿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