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大都督心中自有计量,而此刻崔蓬的心情也很复杂,一则是重回故地,二则她也渐渐察觉贝兆楹和马世远还有南京都察院三者之间关系并不简单,这似乎不是单靠沈约和杨宝儿二人就能解决的问题。
沈约与杨宝儿先行一步到宁波府,接待他们的是宁波卫所的官员,相隔六年,行使接待工作的依旧是宁波卫所,只是接待的人从当年的游击将军戚英姿换成了另一个不知名的小吏。
杨宝儿怀疑宁波府参将贝兆楹不出现是故意膈应他们,甚至是贬低他们。但沈约正好觉得他们这回不应该住在卫所里,他们应该直接前往兵部在宁波府设立的驿站。
因为杨宝儿在路上刻意避免和沈约接触,导致事先两人几乎完全没有沟通,这下杨宝儿依旧不和沈约沟通,他跟着那小吏走,沈约想阻止也来不及,只得跟上。
不经过沟通的结局就是沈约和杨宝儿一起被贝兆楹甩了一道无声的下马威,那小吏原来不是带着二人前往宁波卫所,那小吏带着两人住到海边村落的一户渔民家里。
而渔民家里儿女三四个,床铺根本不够用,渔民又不敢违拗官兵旨意,于是要带着儿女住到自家的渔船上去,沈约与杨宝儿对视一眼,杨宝儿总算对沈约说了这一路南行的第一句话:“我们且在渔船上住一晚,明日再做打算。”
“好。”沈约也是这个意思,瞧这妇人拖儿带女,那小小孩子早已睡熟,此刻让人家将床铺挪出来,着实教人于心不忍。
沈大人和杨大人一起上了渔船,出乎意料的是,那渔船并不逼迫,舱内躺下两个人绰绰有余,于是杨宝儿睡一头,沈约择了行李睡另一头。
深秋已夜凉,杨宝儿睡的有些不安稳,沈约睡得也不安稳,待到他再翻一个身的时候,就听见杨宝儿说话,“沈大人,你认为这沿海倭寇之患,该如何处理?”
这是沈约第一回 听杨宝儿主动和他说话,便坐起来,起来就瞧见杨宝儿已经阖上衣裳立在船头了,如今的五品翰林大学士说:“我曾在翰林院研读资料,也曾无数次想过东南沿海问题,我认为倭寇的滋生自洪武到正德年间就有之,无奈到我朝尤其深重。我认为这是日本国的问题,元末之时,日本国内亦是进入南北朝时期,他们的武士、浪人、剑客、商人通通涌入我们的海岸,他们在持有武器的情况下劫杀和进行野蛮强夺。
那时候于我大明来说,北、西北、东北皆有元朝残余势力,沿海又有倭患,想来朝廷也是进退两难。”
沈约听杨宝儿念叨,心道,你还是那种毛病,想得多,洪武一朝虽然倭寇流民已初见端倪,但还绝不至于泛滥。
杨宝儿继续道:“太.祖一面与日本人交涉,同时又积极构建海防建设。就洪武年间,太.祖皇帝先后派遣永嘉侯朱亮祖、靖海侯吴帧、德庆侯廖永忠和信国公汤和等谋臣宿将商讨海域问题,他们预备打击倭寇防护我大明海疆。
同时《大明律》有云,‘凡将马车、军需、铁货、铜钱、绸绢、线棉私出外境及其卖下海者,罪之;若将人口、军器出境及下海者,绞之。’”
沈约应和,“‘禁海’并非‘闭关’。然则禁海令发布之后,官方控制的船舶贸易仍然在进行。只是禁海打压和削减了某些走私者的利润,也绞杀了日本浪人的攫取,于是他们故意谈起胡惟庸通倭案,导致太.祖几次欲闭绝之。”
杨宝儿点头,他说:“然而太.祖皇帝认为海上船舶贸易既是经济,又是政治。太.祖皇帝要以海市宣扬威德,他要‘居中国而治四夷’。”
沈约心道,回顾太.祖皇帝的治理倭患的政策有甚么用,太.祖在辽东、山东、浙江、福建、广东这一整条绵延的海岸线都设置了倭都司、卫所、巡检司,他修筑城池,树立壁垒,还装备舰队。以上种种,都与如今不可比,洪武年间的国力之盛,亦与如今不可比。
沈约很明白杨宝儿的意思,他这位同科的意思是如今倭寇之患加剧,都是因日本国内政变的结果。好比从建文朝到永乐朝,永乐帝大胆放宽海域,对海外经济宽松,还宣告欢迎四朝来夷,八方朝贺。永乐皇帝告谕日本及其他国家,大明日本今后可以友好往来。
然永乐一朝国力昌盛,兼之永乐皇帝朱棣的帝位来之有异,他宣告大明之气度,与外国结长生之好,会不会有部分原因是他需要外头小国的认可,他要征服外域,进而从外头的名誉上建立自己的名正言顺。
当然,这一说又说远了。
沈约与杨宝儿观点中不同的是,杨宝儿认为现在日本国的幕府时代治安不稳,导致流民武士日益增多,从而逃出日本滋扰大明海岸。但沈约认为,嘉靖年的倭寇问题不再只是日本人的问题,嘉靖年出现的海盗里已经有了很多国人,例如那个海盗头子赖苞。当然其中还有东南沿海的渔民,已经脱离部队的兵士,他们都与海盗为伍。
沈大人心想,从人家日本国身上找问题,不如先从自己身上开始检视问题,为什么你们都不承认,也不敢承认,一个二个蒙着眼睛装傻,大明朝内部出了问题,大明朝的东南沿海出了问题呢。
沈约肯定东南沿海内部出了问题,大明朝的沿海地方官员们出了问题,但究竟其中出了甚么问题,他还没想明白。
他想,等到戚英姿案件水落石出,大概也就知道地方官员们的问题出在哪里了。
黎明渐起之前,沈约听闻外头有水声,杨宝儿因昨晚上饮用了风露,便还沉睡。沈约撩开帘子,望外头一眼,“杨兄,快起来,快快起来!”
杨宝儿被沈约推醒,“怎么了,因何慌张?”
沈约懒得跟杨宝儿说官腔,他一把掀开帘子,“你看。”
原来沈约与杨宝儿眠觉的小船不知何时已经立在水中央,沈约当然不想吟诗,他相信同为文人的杨大学士此刻也不想吟诗。
小船底部似乎被凿穿,小股水流缓缓而出,杨宝儿道:“船会沉,沈兄,快跳水。”说罢,杨宝儿脱去外衫,拿了他紧要的东西就往水里跳。
沈约却不动,杨宝儿回头看他,“沈兄,不要迟疑了,快些入水。”
“我......我不会水。”沈约不仅不会水,事实上,他还有些畏惧水,不知道甚么时候开始,他看见一浪接着一浪的波涛,他会头晕。所以自北京南下之时,沈约几乎不去甲板看甚么天水一线的风景。
船一漏水,堵都堵不住,沈约眼睁睁瞧着细流淹没最底下的舱板,杨宝儿催促他:“没时间了,沈兄,快!”
沈约慌慌张张,想要拿几件衣服,又觉得没用,想要拿个文书,对,还有那套《淳化秘阁法帖》,沈大人终于择好了东西,他又不敢跳了。
江水浩浩,海水汤汤,杨宝儿已经入水,他在外头喊沈约,“快点,船要沉了。”
沈约从未感到过如此心慌,想当年他在金殿上和嘉靖帝玩心眼子的时候都没此刻这么慌张,沈大人闭着眼睛,重重往水里一跳。
当然,沈约跳水的方式实在不得法,他甚至不会使用四肢使自己自然上浮,于是沈大人越沉越深,简直让杨宝儿去捞他都找不到人。
“沈兄,沈兄!”
杨宝儿下水捞了三次,三次都没找到他的沈兄的踪迹,然而杨宝儿自己生于北京,他会水,却并不善水,杨宝儿也开始心慌,这还没开始的南行之路,不说折戟沉沙,似乎这刻有人要命丧这片他们都熟悉的宁波海域了。
第55章 人如朝阳
唐纵与崔蓬的船要靠岸了, 天边的朝阳隐隐要升起, 冬生进来叫崔蓬:“公子, 大都督说我们可以下船了。”
崔蓬睃他一眼, 心道, 大都督,大都督,你无非就吃了他几天的米粮, 这会子连自己姓甚么都忘了。
船夫泊岸之时, 唐大都督用他那目望千里的视力瞧见了远处的星星大小的人头, 唐大都督原先不想管,却又看见有东西飘过来。
“是甚么?”崔蓬从内舱出来, 唐纵令人将那包袱打开,里头是一套书,并着一根赭红色的旧布带, 崔蓬看了一眼, “人呢?”
“喏, 就那儿......”唐大都督还要细问, 身边女人已经抽了根缆绳跳船走了。
“她?”唐纵看冬生,指着包袱,“甚么玩意, 谁的?”
冬生摊手, “大都督,你别问我,我们公子的事情他不和我说, 也不和我们大家说,我不知道。”
杨宝儿来回沉沉浮浮去捞沈约,等他捞到沈约,他快气绝了,沈约也快气绝了。两个没甚么体力的书生在海中自由自在飘着,杨宝儿已经没力气去辨认方向,毫无水性的沈大人还朝天上看了看光线和太阳,“杨兄,那边,那边。”
杨宝儿摇头,“别说了,沈兄,我没力气了,我不行了,管他哪边,我没劲儿了。”
六年之前,杨宝儿和沈约大概都能谈得上一句年轻才俊,人如朝阳,这六年之后,两人不是年近三十,就是已经满了三十,两个多年不锻炼也没有体力概念的文官消耗在水中,实在是生死有命,全靠天意。
杨宝儿一旦没有力气,沈约只能跟着下沉,等他察觉自己与杨宝儿快不能呼吸的时候,旁边来了人,那人很有些力气,她说:“你的脚动起来,别装死。”
沈大人既尴尬又脸红,他其实很想将腿脚动起来,无奈实在不灵活,也放不开,他觉得这手舞足蹈的样子很滑稽,特别是两腿蹬啊蹬,有辱斯文。
崔蓬将缆绳系在体力更衰竭的杨宝儿身上,她另一手搀了沈约的手臂,“跟我走。”
沈约当然要跟她走,他自己又不会动,不跟她走,能跟谁走?
其实崔蓬也觉得颇为费劲,杨宝儿越来越沉,沈约就像个废人一般,在水里有个浪头他都抖一下,“咳”,崔蓬终于侧目看了沈约一眼,“你别怕,你放轻松,有我在。”
被人像孩子一样哄,沈大人终于肯扭头,看清了身边人的脸,“阿......阿姿?”
唐纵在船头,猛地一个喷嚏,感觉有妖风吹过。唐大都督越想越不对劲,“喂,来人去看看,那女人死了没有?”
其实唐纵一直都看得清崔蓬的人头,若是他瞧不见她的人头,早就令人跳下去了。不过唐大都督想看看,看看这女人这么好出头,看她能不能自己把人带回来。
崔蓬一个带两个尚有余力,若再添一个,好比再加上一个唐纵,若是他也不会水的话,那他们四个得抱团死在一起,因为她就快没劲儿了。
“阿姿,我是不是很重?”
沈约脸色煞白,头发被水泡成稀烂,崔蓬扭头看了他一眼,“你以前也不轻。”
沈约说:“我知道你嫌弃我,嫌弃我是个累赘,你以前夹着我跑路的时候,是不是很想把我甩开?”
“哧哧”,崔蓬笑起来,“可我甩不开。”说罢,又添一句,“想不到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那你以后还会不会甩开我?”沈约问。
“我......”崔蓬正要回答,突然停了一下,说:“现在的你已经不需要我了。”
沈约觉得她学会了一语双关,他娶了唐玉蝶,当然就不需要戚英姿了。再说现在,唐纵的人游来了,壮汉们扯着杨宝儿如同扯着一个轻飘飘的木偶。
等壮汉来扯沈约的时候,沈约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个牵线木偶,他就快要被夺走,却听崔蓬来了一句:“唉,你们轻点儿,他骨头都被你们扯散了。”
崔蓬不满意唐纵派下来的壮汉手势太重,她抬头看了唐大都督一眼,船头站着的男人居高临下,“没人扯你,自己上来。”
崔蓬自己拉着缆绳上船,唐大都督根本不看她,唐大都督正假装关心他的妹婿,“这是怎么了,刚来一天就得罪了人,被人丢海里了?”
沈约不知道唐纵对他防了一手,他不知道唐纵要来宁波,唐纵低头看他,嘴里道:“这谁他妈的干的,你这都泡了很久了吧,脸上了一层盐。”
唐大都督假意要去刮沈约的脸,沈约往后头避,“咳”,崔蓬弯腰将沈约扶起来,“他逗你的,你进去休息吧。”
这时候的沈约衣衫凌乱,崔蓬也是全身湿透,崔蓬上来就搀着沈约往自己房里走,唐大都督突然好像发现这对奸.夫.淫.妇胆大包天,他们这是当自己是瞎的?
其实崔蓬并未与沈约一起进屋,她让沈约进去了,自己在外头坐着,沈约进去里面,看见了洗澡水,伸手摸了一下,正滚烫,显见的是刚刚烧好的,并不是崔蓬在下水救他们之前就准备洗澡了。
沈约看了外头的唐纵一眼,心里突然清楚,唐大都督这是在对她示好。
就沈约自己认为,唐纵很少对人好,特别是女人。一则唐大都督不需要讨好女人,二则唐纵那人有点寡情,女人睡过不少,但不用情。
沈约从桶里舀出一点水来,擦了擦脸和头发,大桶的水他没动,沈大人心想,唐纵一心向她,如果他们成了,也是好事。
沈约的心思细极,他想到自己和唐玉蝶解不开的婚姻,再想到其实她是崔蓬也好,是戚英姿也好,她或者她都需要一个依靠。女人最后的依靠就是嫁人,真论婚嫁,又有谁比唐纵更适合谈婚论嫁。
唐门是巨富,并且装载硝磺,只要蒙古人不死,嘉靖帝还倚仗他们,他就不可能让唐家倒下。
唐家未来的掌门人就是唐纵,唐大都督只要军纪不弛,他也不会跨,唐家也还能再风光好些年。至少,至少能让她安稳活到老死。
沈约是这样想的,他真心是这样想的,明知自己与她无望,何必还说废话。想到这里,他换了一身衣裳就出去了,她的房间,他不能久呆。
沈约满心满意怕唐纵不高兴,又怕撩拨出唐大都督的火气,但唐纵已经不高兴了,他自见崔蓬一身湿衣坐在外头,已经很不满意崔蓬对沈约的迁就了。
唐大都督揪着崔蓬在甲板上吵架,“我说你这个女人知不知道廉耻,他沈约是个成了婚的男人,你他妈的怎么?”
“哼”,崔蓬根本没接话,就冷不丁笑了一声。
“你!”唐纵好像被崔蓬的冷笑打了脸,好像他就是那个棒打鸳鸯的罪魁祸首。唐纵点头,半笑不笑道:“是呀,是我叫沈约娶的老三,是我逼的,那又怎么样,你们是良民,我是地主。”
崔蓬完全不想理会唐纵的阴晴不定,她心里烦躁得很,沈约与杨宝儿一来就被算计了,不必说,又是贝兆楹或者马世远的手笔。但究竟是他们中谁的手笔,谁最后又来为这件事负责,崔蓬正抑郁得很,心事全都缠成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