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园独占海边一块地,周围没有渔村,更没有甚么邻居街坊,这会子被烧了,恐怕消息都还没传出去。齐大有跑到萧园一个侧门,喊了几声,里头出来一个老头子,那老头子好像已经瞎了眼,齐大有说:“这是我本家叔叔,在萧园当花匠,沈大人和将军有事可以问他。”
齐大有的本家叔叔自然姓齐,齐家老头在萧园已有十六年有余,他说:“老朽自正德朝开始就在萧家,萧家的都是好人,我们......”
戚英姿不耐烦听这个老朽长老朽短的,她说:“你直接给我们说说,海盗是甚么时候来的?”
听说海盗来了,那老头才抬起头,“甚么海盗,哪里有海盗?”
那老头子说:“想来官家误会了,此处没有海盗,咱们萧家的人也不认识甚么海盗。这次失火是咱们厨房烧了,然后烧了整个后院,没有死人,也就是烧了一些财物,没有海盗。”
戚英姿睃齐大有和赵全,齐大有说:“二叔,你前几天不是这么和我说的,你说萧家要遭殃了,因为得罪海盗了。”
“咳”,沈约退后两步,戚英姿跟过去,“戚将军瞧见没,萧园烧了一半,烧的是后院,前门倒是没甚么损伤。”
戚英姿说:“还不止,你看这墙面,白的白,黑的黑,有的地方烧得干干净净,有的地方白白净净,若真按照这老头所说,厨房是起火点,那么厨房应该烧透了,断不存在厨房烧一半,树木都烧透的问题。照我看,后院应该有好几个起火点,比如那小树林子,那里烧了个精光,八成有人在那树林里点火。”
沈约看戚英姿,想夸一句将军英明,“砰”,萧园里头又发出一声巨响,众人站在外头,有地动山摇之感,萧园东边火光冲天,老头子往里头看一眼,喊道:“夭寿,夭寿了!”
往往听人说生死瞬息间,沈约只在书上见过刀光剑影,这一刻萧园东面冲出来一伙手持刀剑的壮汉,有的手里还拿着火把吹着口哨,“瞧,有女人。”
赵全拉了沈约就跑,“沈大人,跑。”
当时当刻,沈约有点跑不动,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跑,瞧见了海盗,为官的怎么能跑。“跑啊!”戚英姿拉起沈约的手腕,“不跑等死啊,回去叫人!”
沈约的脚步有些酿跄,他实在不习惯众目睽睽之下撒开脚步急速奔跑,还没跑过这片海域,他就觉得自己有点脚软了。“你没吃饭吗?”戚英姿将沈约架在自己身上,女将军几乎承托了沈大人的全部重量,外人看起来,沈大人完全是被戚将军背回来的。
到了卫所,赵全和齐大有去喊人拿兵器,戚英姿将沈约丢在椅子上,“我不得闲管你,海盗来了,我们要去捉人,你自便吧。”
沈约心有余悸,女将军已经拿着大刀出去了,她说:“萧园,大家分三路,活捉他们。”
这一场不知过程的活捉海盗持续了很久,沈约从正午一直等到日落,从日落等到戌时,到亥时二刻的时候,外头终于有动静了。
沈约手持一盏油灯,站在卫所门口,卫所的士兵他还不完全认得,一个两个靠近之后,他终于在人群中认出了赵全,人群又靠近一点,他这才瞧见了队伍后头的戚英姿。
沈约的油灯微暗,士兵们的火把却光亮,他瞧见戚英姿全身湿透,一把长发好像海藻一样缠在她的后背和胸前,不知怎么的,沈约暗暗舒了一口气。他提灯往里面走,戚英姿已经瞧见他了,“喂,沈大人,你吃饭了吗?”
戚英姿从人群中走出来,女将军叉着腰,“这一帮人躲在一艘民船里,他们藏了不少好东西,咱们剁了他们烤肉吃。”
沈约当然没有吃饭,但他即使没有吃饭,也不代表他想吃人肉,“咳”,沈约正要告退,戚英姿一把抓住他袖子,“诶,别走啊,说了咱们烤肉的,你等一会儿。”
戚英姿手伸进胸前,她今天没来得及穿盔甲,女人从怀中摸出个油纸包,“喏,给你的。”
“这是甚么?”
就着兵士们手中的火把,沈约打开油纸包看了一眼,“《淳化秘阁法帖》?”女将军说:“嗯,给你的,听说这是个好东西,他们说读书人都喜欢这个,你也是读书人,你也喜欢吧?”
赵全从袖子里又摸出一个物件,“还有这个,嵌了金箔的墨,沈大人收着吧。”
“这......”沈约不想收,也不敢收。
赵全说:“这都是咱们将军追去海里得来的,沈大人不要,海盗们都拿去给日本人了,再说了,这也都是咱们将军拿命换来的。”
沈约看戚英姿,戚英姿也看他,“你是不是觉得这个不好,不好的话,我下次给你弄点好的,那甚么皇帝用过的砚台,我下次见了,一定给你弄一块来。”
兵士们都累了,有人去生火煮汤,有人拿了铁签子将肉架起来,戚英姿一双眼珠子黑黝黝亮晶晶的,沈约想说点甚么,终是将话咽了进去。
卫所外院一片热闹,戚英姿又立功了,她抓住了这一帮子趁火打劫的海盗,但这些人都说萧园不是他们烧的,他们只是看见了清晨时分的烟,趁着人少出来打劫的。
他们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没人知道。戚英姿进去卫所里面换衣裳,她才换了件布衣出来,就听见外面有动静,女人推开门一脚往地上铲去,见是沈约站在外头,女将军才吸一口气,“怎么了,有事找我?”
将士们都在外头生火烤肉,后院没人,沈约见戚英姿的脸,她脸上洗过了,方才所见的浮萍和海藻沫子都没有了,但能清晰看见她眼角下的乌青。“这些东西,你们?”沈约想说,这些东西都应该上缴,不应该被他们私自瓜分了,即使他们都是功臣。
戚英姿抬头,她看沈约的脸,“我知道这些东西都不归我们所有,我们也想上缴,但这些东西到最后都还是会回到海盗手里。”
沈约抿嘴,“将军这是何意?”
戚英姿说:“如果沈大人不想要这些东西,或者你觉得我们腐化了你,侮辱了你的人品,你丢了便是。总好过便宜那些海盗和日本人。”
外头火光旺盛,戚英姿往火光中去了,沈约瞧她背影,又觉得她不是那么傻,有时候傻的好像是自己。
戚英姿坐在外头石墩子上,刘若诚递给她一碗汤,“你心向明月?”
“我没有向他。”
“狡辩。”
戚英姿手抱着双臂,过了好半天,她才说:“他也没吃饭,你给送进去吧。”
刘若诚叹一口气,“明月何时入你怀。”
第9章 夜半歌声
《淳化秘阁法帖》是北宋年间汇集历代术法珍品的一本成书,戚英姿拿回来的是一套宋拓本,阁帖共分十卷,沈约打开首卷,第一卷 乃为帝王书法贴,沈约一卷一卷看下去,有些入了迷。
“咚咚”,有人在外头敲门,沈约听见戚英姿的声音,“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内心里就觉得我们与那些海盗无异,但我不偷不抢人家的东西,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倭寇强抢了我们的,不是我们抢了他们的。
你初来乍到,不知道这里的情况,这里的上官都是需要打点的,不说远处,就说那个马大人,他一来就去给宁波府的镇守太监送了一万两的银子。”
女人在外头轻言细语,沈约心下一动,他起身开门,却见戚英姿在他房门口的台阶上坐着,背对着他,犹自一人絮絮叨叨,“我总归不是想害你,你我无冤无仇,我听人说你是今年的新科进士,那你要是想敬献上峰的话,多攒些家当也是好的。你们读书人,嫌金子腥,嫌银子臭,嫌丝帛俗,我是听刘若诚说这套书是个好东西我才......”
等听闻沈约在后头叹气,戚英姿才扭过头来,屋内油灯昏暗,两人的脸都在光影里朦朦胧胧,沈约道:“外头都散了?”
“嗯,他们吃好了,都回家去了。”戚英姿起身,沈约这才瞧见她手里还端着两个碗,“这是给你留的汤,这个是肉,你吃吧,吃了早些休息。”
女将军端着碗,沈约想说点甚么,又甚么都没说出口。戚英姿道:“我也回家去了,你有甚么事情可以同刘若诚说,还有米千里,他们都是单身汉,你们男人的问题,也可以找他们解决。”
“男人的问题?”
“是啊,东城有条花街,高档的妓馆子、低等的娼.寮子,貌美的花魁,便宜的少女,那里都有。刘若诚他们都很熟悉,沈大人不要客气。”
戚英姿说得坦然无比,沈约的眉头不自觉蹙了蹙,他嘴角动了动,女将军说:“没事的,沈大人不要害羞,你们这些没成家的单身汉总是有需要的,不要害羞。”
许是烧到了油,屋里的油灯‘砰’地炸了一下,灯火猛地一亮,沈约又瞧见戚英姿的眼睛,她的眼睛很亮,她的眼神既不狡诈也不伪善,倒透着一股子情真意切的规劝劲儿。
“好了,那个......”沈约要终结这个话题,戚英姿摆摆手,“我走啦。”沈约从屋内将油灯提出来,给她照亮,女人道:“不用,我认得路,闭着眼睛都能......”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凌乱,惹残烟......”
戚英姿扭头,“沈大人,你听见没有,有什么秋天,什么黄烟?是不是有人在?”
“有人在唱歌。”沈约道:“戚氏。”
“甚么?沈大人叫我?”戚英姿说:“做什么要叫我戚氏,我有名字的,我叫......”
“正蝉吟败叶,蜇响衰草,相应喧喧。”这唱歌的声音愈发近了。
戚英姿道:“到底搞甚么名堂,半夜里唱甚么歌,有甚么歌不能白天唱?”
沈约心道,有些歌儿还真的不能白天唱,那些夜里寻欢的花船,可不就是夜里唱歌。
歌声渐近,沈约听得真切,正是柳永柳三变的《戚氏》,那女人的声音勾魂萧索,唱了‘孤馆,度日如年’,又来唱‘水上的路程,念名利憔悴长萦绊’。
戚英姿往外头走,想驱逐外头唱歌的人,“唱甚么唱,到别处唱去。”
沈约当下提起屋内的油灯跟上,卫所门口果真躺着一女子,那女子被渔网罩着,身上竟不着寸.缕。沈约提着灯走近了,往下一照,马上挪开了眼睛。戚英姿摸了摸腰间的大刀,四处寻找唱歌的女人,“是谁在装神弄鬼,给我滚出来!”
地上的女子呼吸微弱,沈约道:“先救人。”
那唱歌的女人气息绵长,嗓音飘得极远,与地上这个出气多进气少的显见不是一个人,戚英姿扒开女人身上的渔网,她说:“灯呢,你照着点啊。”
沈约背对着她们提灯。戚英姿将灯拿过来,在女人身上仔细照了照,“腿脚被绳子绑过,手腕脚脖子都有勒痕,身上没有伤口,呼吸还算均匀,没事,死不了。”
说着,戚英姿将那女子扛起来,沈约侧着脸不敢瞧她们。戚英姿不矮,那女子身量也算高,在两人差不多高矮粗细的情况下,戚英姿又是单手将那女人抗在身上了。
沈约道:“将军,现在该如何?”
“让她在卫所先住下,我让米千里去和刘若诚住一间屋子,给她腾出一间来,万事都等她明日醒了再说。”
戚英姿手脚快,很快将那女子安顿了,她将那女子放上床,给她盖好被子睡觉,最后说:“我明日再来,给她带两身衣服过来,不过我也没啥好衣裳。算了,我叫刘若诚去买吧,他见过的女人多,最懂女人喜欢穿甚么了。”
戚英姿抓海盗忙了前半夜,后半夜又遇上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沈约老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但偏偏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戚英姿眼睑下的乌青更重了,沈约提着灯一直在屋外等着,女人拍他一下,“睡去吧,我也要回家睡觉了。”
沿海的地界太阳升起得早,戚英姿一路往自己家里走,海面上已经隐隐有曙光了,她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心道:‘贝兆楹那个狗.日的,嘴上说着和京城来的这帮人不合,怎么还暗地里给马世远送银子?马世远给那阉人太监送了一万两,他可是给马世远送了两万两。哼,这些人!’
戚英姿到了家,将嘴里那根狗尾巴草扔了,隔壁的佘奶奶已经起床生火,“英姿回来啦,早上蒸馒头,你过一会儿来吃。”
“诶,我等会儿就来。”
戚英姿回了自己家,倒在床上,嘴里念叨:“哎,那个沈大人,看着倒是聪明,怎么做人傻乎乎的,马世远都去送东西,他怎么不去表示表示,将来在这地头上吃了亏,连个帮他说话的都没有。”
戚英姿念了几句,倒床就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太阳都正中了,隔壁的奶奶端着稀饭馒头进来,“睡迷糊了吧,来,吃饭。”
女人喝一口稀饭,手里抓着一个馒头,说:“多谢佘奶奶,我明天给你买好吃的,现在吃桂花糕涩口,咱们买桃花糕,现在的桃花都开了,开得正新鲜呢。”
隔壁的佘奶奶是个寡居的老妇人,她家也是世传的军户,丈夫去年死了,三个儿子战死了一个,还有两个在军中服役,一个在山西卫,另一个在南京当戍军。戚英姿从枕头下摸出一贯钱来,“喏,这是大庆托人带回来的,您拿着。”
“大庆,他......他还好吧?”佘奶奶年纪大了,说话的声气都弱了,更不能似年轻人一般中气十足,“大庆,他,他有没有说他甚么时候能回来?”
“蒙古人在边境骚.乱,大庆他走不开,等咱们打胜了仗,他就回来了。”戚英姿咬一口馒头,“奶奶,我吃饱了,我去卫所了,您歇会吧,我晚上再回来。”
戚英姿从箱子里拿了套衣裳,佘奶奶说:“我腌了些豆角萝卜,你拿去卫所给他们吃,前几日千里和全儿还来帮我补了墙角屋顶,你替我感谢他们。”
“那都是他们该做的,您是我奶奶,还不就是他们奶奶,不用谢。”
佘奶奶将碗放进一个竹编的篮子,“里头还有新鲜的笋和馒头,你拿去给他们吃。”
“嗯。”戚英姿回头,佘奶奶慢慢站起来,起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