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一想温子贤可能藏下的私兵数字,所有人都是心中发寒。伯府已经够惹眼了,他这是想要干什么?
角落里的八角麒麟紫金香炉吐着袅袅散开的烟气,堂屋中一片静默,都在等着温子贤的回答。
温子贤深深地看了温子明一眼,突然大笑出声:“你们这些人,我害了二弟对我有何好处?我是能多拿一份家产,还是爵位能再升一等?母亲说咱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若是居心叵测,难道将二弟推了出去我就能保全自身吗?”
“那你藏了这么多私兵,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真有谋反之意?”二族老实在忍不住出声问道,说起谋反二字更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
当年老侯爷过世时,他就十分反对让温子贤继任族长,可是大族老拿话劝他,说伯府嫡长一脉是温氏一族重中之重,必得维护嫡长的权威,现在看来,当时他就不应该妥协。这小子的胆子实在太大了。
温子贤收了声音,沉声道:“我为温氏族长,身上背负着让温氏一族长久兴旺的重任,我作出此举自有我的道理,总归不会带着阖族走入绝境。”
温子贤这般态度,实在让人不满。几位族老皆是怒气横生。
温子明见众人一直没有说到点上,只得再次出声道:“大哥你这话说的不清不白,你藏的这些私兵要如何让家族更加兴旺,难不成你真的要趟三皇子的那摊浑水?弟弟劝你一句,就连宁远侯现下都龟缩在府,咱们伯府实在不必要当他们的马前卒。若是大哥被他们要挟,大可以将事情说出来,族里头的叔叔伯伯都不会放任不管的。”
他大姐姐说是要在家中好好养胎,其实根本没法置此事于不顾。背着张氏对着他循循教导,还与他细细推演过温子贤可能的反应和措辞。温子贤此语,也在他和大姐姐的意料中。
温含章先时便交代过他,与温子贤的口舌争锋,最主要是点出他和三皇子的合谋,这才是这件事的危险之处。葬送了他自身一人事小,把全族都连累进去事大。否则族人们才不会一起义愤填膺。
大族老也猜到温子贤许有可能是为人所掣肘,若是这件事有回转的余地,他也不愿意看着温子贤站在族人的对立面,便劝道:“贤哥儿,三皇子与兵事有了牵连,皇上对他必定有所防备。你要是有了什么把柄在他们手上,难道后果还能比阖族身家性命更严重吗?你爹当年将永平军交予你手,是指望着你能守好家业。若是你如此固执己见,执意与虎谋皮,出了事还能有谁能拉咱们温氏一把?”
大族老说到这里,脸上也浮现出几许灰心。温子贤的倚仗是什么,他清楚。伯府爵位是太祖皇帝赐给温子贤的曾祖一支所有,当年旨意上封的可不是温氏一族。温子贤不做这族长,他还能是意气风发的伯爷,只是温氏的族人们就要陪着他提心吊胆,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脑袋落地。
温子贤执意如此,他们难道还能告发他不成?
多少族人在永平军中兢兢业业征战沙场,告发了温子贤,永平军就得重新洗牌,到时候族人们还能以何为生计。左右皆是难以抉择。大族老不禁将目光投向了上座的张氏,这件事是她先拉起大旗把众人寻了过来,张氏必定心有底气才敢如此。
张氏心中叹了一声,若是可以,她是不想出手的。温含章先时便说过,若是她亲自与温子贤对上,他们这对继室母子之间,就再没有可回转的余地了。
只是场上众人中,只有她才有身份和立场说出以下这番话:“伯爷,贤哥儿,我自嫁入温氏,咱们母子之间素来没有嫌隙。这并不是因着我做得好,而是你心中明白,侯爷爱你宠你,府中所有人加在一起都不能撼动你的位置半分。你一向是个聪明的孩子。这件事中,我信你不是故意牵累明哥儿,你必是有所缘由才会如此,且这个缘由,必是已经威胁到了咱们伯府的切身利益。我不问你为何不愿意说出来,但做人做事,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咱们不能让阖族老少陪着伯府一起担惊受怕。”
话到了这里,温子贤脸上仍是淡淡。张氏摇了摇头,继续道:“你是姐姐所生,我没有生你一手一脚,自来不敢对你有半分要求。但于此事上,我不得不说一句公道话。咱们一家已经不适宜在族中待着了。”
张氏此话,真是语惊四座。大族老立时站起来道:“老太太,我没听错吧,您这话的意思是?”
张氏吐出二字:“出族。”
温子贤铁青着一张脸,若是真的被出族了,他这个永平伯还能在朝上混吗?更重要的是,若是被出族了,还有谁会相信他的品性手段可堪重用,说不得人人都要与他划清界限。就连钟涵那小子与宁远侯不睦都只敢分宗出去,他身为族长若是被出族了,脸上明晃晃就贴着人品低劣几个字了。
张氏这一招,真的是釜底抽薪。
温子贤侧颊腮帮青筋突起,他咬着牙问道:“二弟走的是科举入仕之道,母亲难道就如此置二弟于不顾吗?”
张氏淡淡道:“伯府已然分家,明哥儿已不属于嫡长一系,但我作为你的母亲,因侯爷荣光才能身受诰封,仍有职责与你共同进退。”
温子贤这才信了张氏这句话是真心的,她连温子明的后路都想好了,出族,就只是她和他们一家被除名罢了。这般蛇蝎心肠,他之前怎么会觉得张氏只是寻常妇人?
温子明也是心急,出族这个主意,温含章也与他说起过,但是他娘当时可没有说会与大哥一起出族。但温子明有一个好处,就是对至亲之人信任满点,他相信张氏不会陪着温子贤出族的。他娘只会对他和大姐姐好,才不会去和大哥不离不弃。
温子贤抹了把脸,从张氏、温子明,看到了三位族老,以及屋里头的五位族人:“你们不就是想知道我为何私藏私兵,为何要站在三皇子那一边吗?我告诉你们!伯府所藏的虎符,是假的!假虎符!宁远侯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这件事,以此要挟我不得不为他们做事,我没办法!”
丢失虎符也是大不敬之罪,虽不至于诛一族,但他一家子却是没跑了。一族与一家相比,温子贤轻易便作出了决定。他们一家若是没了,温氏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温子贤此语,说得二族老捂了捂心脏,又要再吃一丸救心丸了。
伯府二爷今日的这场束发礼,可真是高氵朝迭起。
张氏看着温子贤的神色,想着女儿先时对她说的,出族是最后的一步,温子贤最爱脸面,若是让他出族被人指指点点的,就跟杀了他无甚区别。现下看来,温含章对温子贤真的十分了解。温子贤的心底话果不其然被逼了出来,只是他们这一系与他,也算是薪尽火灭,恩断义绝了。
大族老围着温子贤转了好几圈,看着他连连捏紧了拳头。谁能想到,伯府居然能丢失了虎符?温子贤看着体格强壮的大族老,眉头跳了跳。反正他现在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自从第一次知晓虎符是假的开始,他就已经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今日看着旁人与他一般心惊肉跳,温子贤莫名多了几分快意。
不就一直想逼他说出缘由吗?他说了出来,他们敢跟着一起扛着吗?
无论如何,丢失虎符是大事。族老商议之后下了决定,不能被三皇子和宁远侯牵着鼻子走。伯府庄子上的那些士兵必须要撤走,不然温子明能发现不妥,其他人若是仔细一些察觉了,这才是温氏的大灾难。三皇子和宁远侯作出此等要挟,自身也不可能是白玉无暇。这两人是绝不敢将事情爆出去的。
与此同时,温子贤的族长之位还是被废掉了。
大族老道:“伯爷,你保存虎符不利,这是你给咱们一族带来的大劫,若是不做惩戒不足以服人心。”
温子贤虽然无话可说,到底觉得失了面子。他为族中爵位最高却失了族长之位,旁人一定揣测他做了那些对不起宗族的大事,他心中憋屈着,面上就带了出来。
温子明看着大哥灰败着脸色,也能猜出他心中所想。他立时提出第二件事:“众位叔叔伯伯,我今日已然束发,便想着择日奉母亲搬出伯府,到时候宅邸一定就给各位下帖子,大家可要驳冗前来,子明必定扫榻以待。”温子明说的这件事先前并没有跟张氏商量过,张氏有些惊讶,心中又有些安慰,这个孩子,总算长大了。
大族老看了看温子贤,就知道温子明为何如此。他叹了声气,不怪温子明在这时候落井下石,温子贤这般心性,就连他看着都觉得心冷,这对兄弟,终究不能如先永平侯所想一般一文一武互为助力。大族老在张氏共同搬出府一事上也没有多做纠结,继母随亲子居住,本朝已有先例。
只是温子贤却是彻底地没脸。温子明一见着他陷于危难便急着撇开干系,自己便做了分府而居的主意,还拿他当大哥吗?若不是今日他在族人面前出了太多错处,温子贤必不会善罢甘休。
温含章在家中听着温子明讲述当日族老会议的场面,也是十分咋舌。她没想到张氏居然真的用上了最后一步,看来他们家以后要防着大哥一点了。特别是明哥儿。他是压在骆驼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最被温子贤嫉恨之人。
温含章昨夜不知道为何做了一个梦,梦见温子明被大火烧死了,她当时便一身冷汗地惊醒了起来,此时仍能想起梦中种种伤心欲绝。她看着面前无有所觉吃着果子的温子明,那个梦实在太真实了,她到现在还能想起温子明大火缠身,惨叫着大姐姐和娘的模样。
温含章捂着现下仍震跳不停的心脏,心中略有些安慰,幸好只是梦罢了。
第69章 顶锅盖
这般过去了六七日, 温含章每日都能从温子明那里听到伯府的消息。继那日之后,族里又召开了两次家族会议, 主题便是限制温子贤对永平军的掌控权还有找回虎符。
虎符这玩意,古代军队虽说是认符不认人,也是有前提的,诸如朱尚钧、闵国公这些当世名将, 半辈子征战沙场立下不世战功,凭着自身威信就能调兵遣将,对他们而言, 虎符就只是一个象征物, 在皇帝没有明确表示这些有不堪大任之举时, 他们只要刷脸就能调动大军。但温子贤从没去过战场, 虎符便是他手中军权的唯一凭证。
丢了虎符, 对温子贤而言,就是丢了军权。
墙倒众人推,大族老先是让他把庄子里的私兵清点出来,由绝密渠道送回前线, 后为了永远阻拦温子贤为虎作伥, 又要求以伯府名义下令,裁换永平军中多位与温子贤联系紧密的将领。这个就涉及到温子贤的底线了。近些日子以来温子贤就这个问题与族老们屡次争得脸红脖子粗, 一直没法达成合议,都没空管其他事了。
温子明日日回来都能带回一肚子的消息, 温含章十分赞同温子明当时干脆利落的分居出府之举。这样一来, 温子贤丢了虎符就是他自个的事情, 在家谱上温子明和温子贤已是不同支别,就算是温子贤革爵抄家灭门都与温子明无关,只要不是谋反这种族诛大罪,温子明必能得以保全。
只是张氏就不行了,她在礼法上份属温子贤的直系亲属,若是温子贤遭殃,她也得被牵连了去。还有万氏和伯府中伺候的一众姨娘下人,当时受礼的外院被守得密不透风,这些人现下仍是全无所闻,他们同样无辜。
温含章在忧心了几日后,强压着自己将心思放下来。这桩事除了找回虎符外,没有其他办法可解。虎符一日不归,温子贤就得带累所有人。既如此,还不如冷静一些,或许还能想出解除燃眉之急的办法。
但现下的问题是,温子贤也不知道虎符是如何被人偷梁换柱的。
温子明叹道:“我先时还说府内怎么突然严格起来,找个书都不能随意从藏书楼带走,只能誉抄出来,原来就是为了这个事。”想来当时温子贤已经发现了不妥,才会颁下如此严令。
温含章看了看温子明,温子明也没瞒着,他大姐姐现下看起来比之前好多了,经了这般大事肚子还是稳当妥帖,脸上也并无忧惧之色。温子明就让人去把他先前抄的汶县军事换防记录拿了过来。
这个本子他都看过好几次了,见着温含章认真翻阅,温子明在一旁插话道:“我都看过了,这里头缺了两页纸,应是丙午年二月份的记录。”
温子明看着温含章神色有些怪异,便问了一声。温含章默了一下,抬头便见着温子明满布着关怀和忧虑的双眸,映着午后和煦的阳光,叫她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暖意。
这次事件后,温子明仿佛长大了不少。约摸是看到了温子贤的真实面目,温子明先时对着大哥还有些和软的人,之后心志便坚定了起来。虽然还住在钟府之中,可是每日总要抽出时间回转伯府打点富车院和荣华院的一干搬家事宜,不仅如此,念书上也无需旁人催促,温含章听他院里伺候的丫鬟说,温子明每晚总要掌灯到三更才肯歇下。
许是因为搬家读书劳累,又要关注着伯府的进展,温子明原本略带着婴儿肥的两颊消瘦了不少,脸上的线条不复之前柔软,一双眼睛却仍是神采奕奕,明净生动,对着她时能仍笑出两个孩子气的梨涡来,背转了人却沉静如山。
温含章有些心疼,却知道这是温子明必经的成长过程。温子明一路走来实在太顺畅了。先时永平侯还在,温子贤对着温子明仍要作出一幅兄友弟恭的姿态,到了永平侯去世,因着分家公平,温子贤也没突然就变了个脸,若不是这次温子贤做事不厚道将他牵连进来,许是温子明心腔中对长兄的这点脉脉亲情还能维持好长一段时间。
世事如刀,少年的棱角总要在岁月的风霜默默磨平。长大了,便是如此。幸得温子明在消沉几日后便又变得生机勃勃起来,就连张氏,也是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日子和先时过得一般无二。
温含章有些感叹,还真是母子,虽然这样说有些往脸上贴金的嫌疑,但她觉得,他们三人不亏是一脉血亲,骨子里有着相似的坚韧。
温含章道:“就是觉得奇怪,缺的这两页碰巧是先宁远侯,就是你姐夫的父亲遇害那个月的记录。”这里头换防时间、地点,交接的将领名字和换防人数样样齐全,就是少了关键的那两页。
温子明这才恍然温含章为何要寻这些东西,他想着姐夫坎坷的身世,突然觉得这世上没什么过不去的,他被大哥背叛了身旁还有娘和大姐姐,姐夫现下却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不比他惨得多了。
有对比才有动力,温子明突然觉得身上充满着无尽的力量,不仅如此,他还突发奇想道:“之前大姐姐联姻宁远侯府,不会也是宁远候以虎符相逼的吧?”这般要挟,还真是把他们温氏当软柿子捏。还有他大姐夫,若是他大姐姐是因着这件事才嫁过去的,温子明觉得自己就要开始看他不顺眼啦。
温含章想了一想觉得不太可能:“爹爹先时就对这桩婚事十分上心,我看当时应是各取所需。”她心中有些叹气,先时伯府和侯府还是平起平坐,到了温子贤这里,伯府就被人压着打了。族老们卸了温子贤手中大权也是好事,这样温子贤就算顶不住宁远侯和三皇子的压力,想干点什么也没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