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怎么突然认真起来了?
自从钦天监七月中递了奏折,明康帝对这件事一直是放任自主的,态度模棱两可,朝中官员摸不清他的意思,这件事才会拖到九月初还没有一个底定——若皇上重视此事,绝不会是这样的办事效率。
温含章只是内宅妇人,心中再着急上火也是无可奈何。她上前一步道:“无论如何,这件事终于有明旨下来了。”只是怎么会颁给钟涵,这件事不是二皇子主导的吗?钟涵这样,算是明着抢了二皇子的差事吧?
温含章皱了皱眉头,以二皇子的小气程度,除非钟涵还能再献上一个金矿,否则二皇子那边必是会落下不是。
她正想开口说些什么,便听到钟涵道:“皇上想离间我与二皇子的关系,拿我给卫绍做垫脚石。”
钟涵心中十分平静,明康帝神来的一招,叫他在二皇子身上下的千般努力全都化为灰烬,但他心中早有预料。他与二皇子亲近之事外头虽然没有多少人知晓,但皇上一定一直让人盯着他。
皇上为着卫绍,真可谓用心良苦,怕他两面三刀,还费劲力气先切断了他的后路。温含章昨夜的担心真是多此一举 。
还有他夺情启用这件事,钟涵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明康帝在为卫绍铺路。皇帝对他如此生厌,怎么会平白给他派差事。他昨日与卫绍相谈甚欢的事情,明康帝必然知情。
卫绍恢复皇子身份时若想要少些阻力,手上一定要有些能够服众的功绩。
天灾之事真假难辨,若是真的,此事由他主导,他既然已经与卫绍认亲,便是过后皇上剥夺了他身上的功劳分予卫绍,他也只能认了。
若是假的,背黑锅的人是他,卫绍无需负责,但他却能从备灾中积累经验,之后也能为梅尚书的那份折子提供助力。
怎么算,卫绍都不亏。若卫绍能得到了梅尚书的好感,这就是天大的好处。
只是对于钟涵来说,明康帝这种不留余力想要坑他的精神,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温含章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皇上这般,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钟涵顿了顿,看着肩膀上的白皙小手,由手再到脸,再到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温含章是不是忘了他们还在闹矛盾了?
温含章与他的目光对瞪了许久,坚决不先撤退。最后还是钟涵先移过了眼睛:“皇上既然已经有旨意下来,我下午便先到都督府办公了。”
温含章应了一声,又操心道:“钟晏守孝后应该也没有去过府衙了,不如我先让人过去打扫一番。皇上的旨意突然而至,我怕那些属吏都没有准备。”
钟涵见温含章说得自然又妥帖,心中又想起温含章昨夜的质疑,委屈和不平在肚腹中翻滚得厉害,他突然很想问含章,她心中究竟是怎么想他的。可惜,时间来不及了。
这封圣旨,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了。纵是他被迫得罪二皇子,也总是要写封信过去表白一番。
钟涵看了一下日头,突然掐住温含章的脸颊,往外一拉:“昨夜之事,我还没跟你算账,等我忙完了再来找你好好说道说道。”那种伤心失望下就冷落妻子,让妻子更有借口念旁人好的事情,在他这里是绝不可能发生的。钟涵恶狠狠地想,他们连儿子都有了,温含章再看他不好,也没得选择了。
嘉年居。
温含章捧着铜镜看着上面的红肿,心中大骂着钟涵,其实他的力度拿捏得当,她也不觉得痛,但她皮肤娇弱,看起来便显得异常恐怖了。早上她从正义堂出来时,苏嬷嬷还以为钟涵打她了。温含章只得用一方手帕将脸捂住,否则她被家暴的事情,肯定立时就传遍整个府内了。
春暖三两步由外头进来,手上拿了一管碧玉膏:“夫人,我找到了。”
温含章赶紧拿过来,用手指沾上一点抹匀了脸:“这些常用的药物,以后就别收在库房了。”待到冰凉的触感从脸上传来,温含章才呼出一口气道。
春暖还没回话,苏嬷嬷就抢过话头道:“咱们房里一直备着呢,上回您给大姑娘送了一支,大姑娘那边用着好,昨日又过来要了一支。”
大姑娘说的是钟凉笙。温含章不心疼碧玉膏,她只是好奇,钟凉笙怎么突然有胆子要东西了。
苏嬷嬷三两下就把事情说出来,原是先前钟凉笙身边的玉福丫鬟在闹事。那丫头被调离了怀暖斋后,先到了府中针线房,后来就被温含章打发到了庄子上。钟凉笙求了几次,温含章也没松口将玉福调回府。她只好每月偷着给玉福送些银子用度。
这回玉福会闹事,是因为温含章让手下的庄头给庄户们做地震逃生训练。玉福给吓坏了,就更是死皮赖脸朝着钟凉笙要东西,这碧玉膏也是玉福要的。怀暖斋的庄嬷嬷与苏嬷嬷说了好几回,一直抱怨钟凉笙的体己都被收刮没了,玉福那边就是一个填不尽的窟窿。苏嬷嬷和庄嬷嬷一般,都烦透了玉福了。
除了玉福之事,苏嬷嬷还委婉道了一句:“几个庄头都在问,到时候祸事降临,能不能跟在夫人身旁。”
温含章想了想:“这离钦天监的预言还有两个多月呢。府里府外的下人不可能全都带走,只能是尽量做好备震之事。若有真的十分害怕的,赎身银两减半,可自赎而去。”温含章庄子上的福利十分丰厚,只要能攒个三四年,就能凑够赎身银子。真想走的人,她也不会阻止。
得到了温含章的确定回复,苏嬷嬷也是松了一口气。气氛是会传染的。温含章与钟涵都笃定十二月会有地动,苏嬷嬷看着温含章一直吩咐人收拾东西、采买物资,心中也有些打鼓。她是府中的管事嬷嬷,就连她都这样,可想而知其他人会有多忐忑。
反正都说到这里了,温含章干脆让苏嬷嬷将府中的账册拿过来,准备点一下手中的存货。
这段日子,高、叶管事都被她派到了外头,温含章还额外向钟涵多要了一个清皓帮忙。从五月份开始,这件事便一直在准备着。温含章庄子的粮食种得不多,因此物资采购一事,粮食便是重点。
温含章又吩咐不能在京中买粮,几个管事光在粮食事上便花费了许多心机。京中现下藏着的便有一万石,另外本着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管事们在其他县城租借了几个仓库,外头零零总总的加起来,也有差不多两万石了。
在粮食上就用了三万两银子,另有治风寒、跌打、止血的药物也各备了两、三千斤,这里也有两万两了,柴炭等体积重大,温含章只将她手上的三个庄子都囤满,之后便不让人继续采购了。
她让管事们办差时下的命令是,在地动时他们家的下人要不缺吃喝,另有郊外的粥棚能继续供应下去。她救不了所有人,只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温含章合上账册,又问了一下苏嬷嬷京城最近的物价,当听到一石米从一两涨到四两,她便打算把管事们都召回来。现下准备的,也差不多了。
苏嬷嬷应了一声,正想着把事情吩咐下去,温含章又叫住了她,轻描淡写道:“在府中查查,是谁帮玉福传递一下。那个人既然一直念着玉福,便让她与玉福一起作伴去。”
苏嬷嬷愣了愣,接着就笑起来。她方才还以为温含章不想处置玉福呢,没想到还会有这个后续。
苏嬷嬷倒要看看,没了传声筒,玉福还能不能做夭。从来没有看过小姐省着自己养着丫鬟的,玉福和钟凉笙,真是让苏嬷嬷大开眼界。
第116章 送礼
温含章原本以为钟涵第一日办差,应是会早些回来的。没想到从这一日开始, 钟涵简直像是扎根在宁远军都督府一般, 除了夜里还回来睡觉外, 温含章一整日都见不到他的人影。因着夜里回来太晚, 钟涵也没有到嘉年居打扰他们母子, 这段日子都是在正义堂起居。
不过他知道温含章担心他,每日总有三言两语留下,或是一封匆匆写就的信件,来不及了便随口交代小厮几句, 也能让温含章知道他的情况。
因着钟涵做事细心,温含章对他目前的困境心中也有些底。
钟涵毕竟是新官上任, 这时候也来不及烧上三把火了。灾害救济原该是户部的工作, 钟涵先前只是一个翰林七品官, 突然从文职转为武职,差使不伦不类, 他的身份也有些尴尬。
圣旨上说钟涵可以从六部借调人员帮忙,可选谁挑谁都没有明确点名, 这其中便有可操作的余地。若不是钟涵袭爵, 六部长官连他鼻子眼睛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更谈不上什么情分了, 怎么可能会真心实意为他推荐。
光是选人这一项, 钟涵与卫绍就足足花了半月的时间。酒囊饭袋不要, 老油子不要, 只可着能做实事的往里头划拉。
几个能干活的都被钟涵给挑走了, 剩下的都是一些得过且过的,就连梅尚书都在心中嘀咕,钟涵不过一个官场新秀,眼睛却忒毒辣了。
这个问题,除了温含章外,知道最多的人应该就是卫绍了。咳咳,钟涵私底下给了他一张名单,让他只挑着上头的人名要人。
卫绍也奇怪钟涵如何能从几十个官员中将那个最得用的人给挑出来,钟涵看了他一眼,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一个名字,卫绍便面色复杂不再相询了。于卫绍而言,温微柳这个名字,他一辈子都难忘。毕竟能有这般诡异的经历,千万人中也挑不出一个。
温含章每日起床都能看到钟涵的信件,有一日她突然起兴把钟涵这段日子写的信都翻出来,一封封地连着看,她发现钟涵与卫绍花在与六部拉锯上的功夫,真是精准诠释了什么叫打一巴掌给个枣儿。
许是钟涵划拉得太厉害了,六部侍郎纷纷抗议,钟涵手拿圣旨态度强硬,摆出一副“这个问题没得商量”的姿态,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他扮黑脸,卫绍便在一旁扮红脸,笑眯眯地道:“大家都是陛下的官员,为朝廷办差,在哪当差都是一样的。况且时间所余无几,侯爷也是心急,等过了这段时间,我们必定把人完璧归赵。”卫绍这张脸可比钟涵好用得多,谁人都知道他是御前红人,都怕卫绍一状告到皇上面前,来找茬的反而得顾念着几分。
这般软硬兼施,才将人员确定下来后,因着圣旨已下,京中人心不定,物价飞涨。钟涵在朝会上颇受了明康帝的几番斥责。老皇帝对着钟涵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钟涵在“忍”之一字上已经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明康帝过河拆桥也不是第一回 了,他在信中对着这一段只是一语而过,温含章却能想象明康帝对着钟涵唾沫横飞的模样,她不是没有见过明康帝的冷脸。
苏嬷嬷看着温含章一看完钟涵的信就面无表情,不免有些担心。温含章却异想天开地发散出一个主意。她让人把刚回府的叶管事给叫了过来。
温含章是不打算给钟涵添乱的,从信中可以看出,他与卫绍配合良好,日渐默契,手下现在又有许多专业人才,国家机器一旦运作起来,她这种半吊子的人还是别去指手画脚了。
温含章只是想到钟涵现下压力颇大,最好能有一个让他解压的法子。
叶管事躬身站立,莫名其妙地听着温含章道:“……让绣娘把针脚缝得细密些,里面放的都是细沙,不能漏出来,再掺一些锯末、碎布料和豆类,要做得瘦长一些,得有个四五尺高,务必要禁得起摔打。”
叶管事小心翼翼问道:“夫人,是要做一个沙包吗?”那种溃堤时用来堵决口的?
沙包?不是。温含章摇了摇头:“叫沙袋。”
叶管事:“……”这两个名字也没什么区别。
只是做个沙袋,叶管事麻溜地就让人赶出来了。做出来的成品温含章很满意,府中还在孝期,绣娘在外头套的是白布,温含章想了想,用毛笔在上头画了一张龇牙咧嘴的大丑脸。画完之后,她很满意,皇帝在她心中差不多是这个形象了。
温含章在正义堂中转了一圈,打算把沙袋吊在钟涵睡觉的内室中。这样他回来时一眼就能看到了。
温含章从正义堂回来后,突然觉得自己现下真是无事可做。她这辈子有将近四分之一的时光都在守孝,先是守永平侯的孝,现下又是守老太太的孝。
温含章都守出心得来了。守孝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心静,不能时时想着要出门。先前她在伯府上,闲暇无事便是看看书,与张氏说话取乐。
现下同样不能出门,她身边又多了一个大胖儿子,温含章回房看着正摸着栏杆试图站起来的阿阳,脸上多出几分笑意,但心中不免也在开始倒数着脱孝的日子。想着上个月送别张氏与温子明时在京郊见到的金黄秋色,温含章撇退丫鬟嬷嬷,在宣纸上写了一个大写的“静”字,写完之后,她的肩膀又陡然松弛了下来,心中叹道,还是赶紧出孝吧。
钟涵这日回府时已是筋疲力尽,他脑海中思量着户部一位黄主事报上的仓储数据,突然看见美人榻旁吊着一个怪东西,还被吓了一跳。他一言难尽地围着这个温含章取名叫做沙袋的玩意转了几圈。
旁边的案桌上放着一双皮手套和一张纸,手套里面许是缝了棉花,摸起来挺厚实的。看完温含章的沙袋解说词,钟涵就笑了。她让他把沙袋当成他的仇人出拳?
钟涵试着带起手套打了几下沙袋,越打越是兴致盎然。只是才过了一刻钟,他就脱下了手套。一直陪在钟涵身旁的叶管事还以为他不喜欢了,没想到钟涵却问道:“这个沙袋府中还有吗,不要用白布做的。”
叶管事特地等到现在就是为了卖好的。他这小半年的都不在府中,还错过了袭爵大事,可得好好表表忠心才行。叶管事讨好地笑道:“若是老爷想要,明早便能看到了。”心中却在思忖,不用白布,肯定不是要摆在府中的。这是要送给京中哪一位大人做礼物吗?他可得好好拾掇拾掇才行。
钟涵却没有解释,他道:“问问夫人,这个能送人吗?若是可以便多做两对。”
温含章听见叶管事的回话事还愣了一下,这送礼送个沙袋也太简陋了些。只是一看到接收礼物的人家,温含章就不这么想了。她还让针线房做得精美一些,让叶管事把沙袋中的沙子多筛几遍,毕竟钟涵送的这两位,在她印象中没有是多少武力的人,若是把手弄伤了就不好了。
老太太过逝之后发生了许多事情,钟涵不想把秦思行牵扯进来,这两年便极少与他联系。秦思行那边,听说他一直被安乐公主拘在府中,秦首辅从去年就开始生病,又有秦思行到皇觉寺找方丈算命时,方丈说他这几年有些妨碍,安乐公主为着忌讳,干脆就不让他上门了。
现下钟涵身上领着差使,若是再与秦思行冷淡着,以后这关系就捡不起来了。
另外一个收礼的人,便是卫绍。
钟涵为着这件差事招致了这么骂名,到头来却极有可能是为他作嫁。卫绍毕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在私底下便与钟涵坦言,他心中有些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