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李代桃僵
这个世上,许多人事, 都是自己不如旁人看得清楚。卫绍听着明康帝满嘴的谎言, 只觉得荒谬至极。
“当年之事,许多现下已经说不清对错了。”明康帝叹了一声, 看着如青竹般身姿挺拔的卫绍,对那些陈年往事突然有些难以出口。
到了如今, 明康帝做事已经极少需要向人解释什么。但在他面前跪着的,是他与晋妱的儿子, 是他最爱的女子为他生下来的,自然该有些不一般的待遇。
他有好几个儿子, 只有卫绍能让他一退再退。
明康帝摇了摇头,罢了, 儿女都是前世的孽债, 他缓缓道:“朕与先宁远侯是表兄弟,朕为长兄,对表弟一向放纵。但钟昀自小便喜欢淘气, 当年朕与钟昀兄弟微服出巡, 在衡阳湖畔邂逅了你母亲。朕一见倾心, 当即让人到晋家提亲,就在晋家人犹豫的当口, 钟昀横刀夺爱,你母亲品性单纯, 受不住他的诱骗, 以死相逼于朕, 朕不得不放手。”
想到当年晋家人对他的羞辱,明康帝心中已经云淡风轻了。晋家人怎么会觉得,一个帝王的尊严是能轻易践踏的。他不忍责备晋妱,但不代表他不会对晋家人膈应。
明康帝呼出一口气:“情爱之事从来由不得人心。朕对你母亲一直放不下。钟昀逝世后,你母亲还是花信年华,朕不忍她在后宅苦熬,才想着将她接出来。”
卫绍静静听着明康帝颠倒黑白,原来对上位者而言,指鹿为马是那么容易:“先宁远侯夫人愿意跟着您吗?”
明康帝对卫绍的称呼有些侧目,他忍了又忍,才忍住纠正的冲动,带着惘然的语气道:“女子在礼法上束缚颇多,她为着名声着想,自是不愿意的。”晋妱非但不情愿,且对他恨之入骨。但她是那样的美丽,做妇人打扮的晋妱,就像从娇嫩的玉兰蜕变成绝境中燃烧的凤凰花,明艳不可方物,美得异常惊人,两种不一样的风采让他爱入心底。明康帝即使此时想起晋妱,心脏仍是跳动不已。
为着如此,他看着卫绍的眼神几乎软成了一滩水:“卫绍,你要记得,贞节牌坊只是一种维持稳定的手段,哪比得上你母亲后半辈子的快活自在。朕多年来垂拱而治,感悟许多,你是皇子,以后目光也要学着放开一些。朕与你母亲,先是被宁远侯所误,后来摒弃前嫌再度相合。你母亲本来已经原谅了朕,可惜老天不愿成全,让你母亲生下你之后便撒手人寰。”
晋妱逝后,他十分消沉。当时宫中正好有一个小妃嫔同样难产,明康帝本是想李代桃僵,把卫绍充作妃嫔之子,但皇后执掌后宫,似乎发现了些端倪,那段日子江首辅一直盯得很紧。
这位老大人与先皇关系极好,自小就为明康帝启蒙,当了他十多年的老师,又有先皇遗诏做后盾,明康帝多年来受他掣肘,只能步步退让。他不得不先把卫绍带离京中躲躲风头。
明康帝只是在晋妱身上迷了眼睛,他很清楚,他对晋家人这般狠手,晋家人一定对他恨之入骨。但再恨他,卫绍也有晋家的血脉。由晋二看护卫绍是最安全的。除此外,卫绍身边还有他安排的许多嬷嬷太监。他本来想着双方互相监视,便可万无一失,没想到会真的出现问题。
无论卫绍私底下性情如何,他在御前一向克制。但他现在实在有些忍耐不得。他从来没想过在他心中一贯精明强干的皇上,居然也会有这么糊涂的时候。卫绍现下的心情,除了大失所望外还有一种难堪屈辱之情。明康帝说的那么好听,但事实不过是他强迫先宁远侯夫人与他通奸,还生下了一个罪恶之子。
卫绍想问,这难道就是皇帝对宁远侯心生厌恶的原因吗?但话未出口,他又噎下了。以明康帝如此理所当然的态度,他必然觉得所有人事都应该为他的喜恶让步。
卫绍没有提起钟涵,明康帝却又想起了他方才的问题,道:“你与宁远侯虽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但宁远侯品性不堪,你若想与他一叙兄弟之情,便要有把握能够钳制住他。”
先前明康帝怕钟晏泄露这件事,一怕旁人会对卫绍有偏见,二是怕卫绍从其他途径得知此事,他不能控制住他的想法。但他为这件事铺垫了两个多月,循循善诱,卫绍必定会明了他的心情。
至于钟涵那边,明康帝根本不怕他知道他母亲之事,他知道了又如何?说什么父母之仇,世上多的是被权势打脸后仍然匍匐在权势之下的人,钟涵若是真的硬气,他大可不要皇家赐予的爵位。若钟涵真能做到这点,明康帝必定对他另眼先看。
他心中有些叹息,父母之爱子,为之计之深远。自从卫绍在他面前出现后,他便处处为他筹谋。钟涵与卫绍是天然的血脉牵连,卫绍录入皇家玉牒,是更符合钟涵利益的做法,钟涵必会全力支持他。
作为诚意,他也会让卫绍拥有一个让满朝文武都无可置疑的出身。
卫绍深吸了一口气,唇边掠过一抹笑容:“臣谢皇上为臣解惑,臣今日有些不适,恕臣告退。”没等明康帝回答,卫绍便退出了乾清宫。
直到站在乾清宫外的月牙门上,被秋日的凉风吹了又吹,卫绍才发现自己的牙齿一直在抖动。
秋日晴好,卫绍租住的小院子里,却有着与他的心情完全二致的悠闲自在。
福寿正跑上跑下地为他的干爹拿茶叶、烧炭炉,偶尔外头有穿街过户的小贩叫卖吃食,阿圆还要指挥他出去买吃的。
累得福寿满脸都是汗水。阿圆却是笑呵呵地坐在芭蕉树下的躺椅上,精瘦的四肢与他的名字完全不符。
若是没人提及,谁都会以为他是这家的老太爷。
福寿用袖子抹了抹汗水,抱怨道:“干爹,你也太享受了。”以前在乡下时,他干爹还不会这样指使他的。
阿圆还没说话,大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福寿探头过去,先是看见卫绍的身影,然后他就松了口气。这段日子一直跟着卫绍上上下下的铁块头不见了。
福寿顿时笑逐颜开,对着阿圆道:“干爹,你一来,就把福气带来了。”这座小院除了一煮饭的老嬷嬷外,日常就只有福寿一个人。福寿跟着卫绍久了,也喜欢清静的日子。天知道那个来历不明的铁块头过来之后,他压力有多大。
阿圆却没有应福寿的话,他想了想,走进卫绍的书房。
卫绍正坐在椅上闭目养神,他听见声响,睁开了眼睛,嘴角带上了些苦涩的笑意。
阿圆像小时候一般走了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拉长了音调喊了一声:“我的小少爷哟。”
卫绍看着眼前的老人,不知从何说起。
阿圆的话,他自然是信的,但心中到底对皇上还藏着一分期待。无论如何,这段日子,皇上总算对他不错。
阿圆布满皱纹的脸庞一直不错眼地看着卫绍,他并不老,只有四十余岁。卫绍金榜题名之后,阿圆就一直做着准备会有人过来找他,为此还特意装着摔断了腿,故意不和卫绍一同上京。果然,他想钓的那条大鱼找上门来了。
卫绍到如今也明白阿圆为何会交代他殿试时一定要佩着那枚有裂痕的玉佩。卫绍不怪他瞒着他,他父亲忍辱偷生,就是为了今日之局,阿圆向来忠心,执行起来不会打一丝折扣。
想着一切都如姑姑与父亲十六年前计划的那般进行着,卫绍下意识地摸着手腕处的圆印,心中难得有些迷茫。
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与钟涵竟然会是表兄弟。父亲自然是希望他为晋家报仇的,否则他不会从小就逼他念书,让他参与科考。
他想让皇上一眼就能将他认出来。
为此他在三岁前夜夜用秘药在他手腕上烙下圆印。到了今日,这个朱红印记早就是水洗不掉,只能永生跟随着他。
想着晋家上代人想出来的这个混淆皇嗣的计谋,卫绍心中十分沉重。
晋家是前朝大族,虽然已经败落,但家中仍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小手段,姑姑为了今日之仇,在生产之时就做下手脚,她用秘药在她生下的孩子身上留下胎记,无色无味,就连太医都辨认不出来。为着这个小巧的印记,姑姑假意顺从皇上,叫皇上把伺候她生产的一干嬷嬷下人都打死。
明康帝之所以会觉得姑姑原谅他,那是因为晋妱已经不想活了。晋妱对他有切齿之恨,她早就想好要用晋家血脉替代皇嗣。他父亲偷走的孩子,半路上就被丢在山间,若是侥幸没有被豺狼所食,也是活不下来的。
他的实际年龄,应该比姑姑生下的那个孩子大一岁,是他父亲在晋家未曾败落前,与村女一夜风流留下的落网之鱼。
卫绍伸手按着阿圆的老手,道:“我欲到宁远侯府一趟。”
阿圆笑着道:“是该去的,咱们都是亲人。”他想了想,“小少爷去之前,要先想好要怎么与姑奶奶的儿子说话才行。少爷性情温和,姑奶奶的儿子与少爷,未必有一样的想法。”
阿圆慈爱的眼睛里满是对卫绍的担忧,卫绍心中暖了一暖:“我知道的。”
第113章 柳暗花明
卫绍半个月不到第二回 上了钟府的门, 他自己也是预料不到的。
丫鬟上茶后, 卫绍心中发出一声感慨。他对着钟涵时一直就有些难以形容的别扭, 现下两人再度隔桌对坐,他心中更觉得尴尬万分。
阿圆倒是坦然,他跟在卫绍身后对着钟涵行了个礼后, 就站在两人旁边笑得一脸的乐呵。
钟涵面上微微笑着,细看却有些冷淡, 他喝了一口茶水后, 便直接道:“卫大人再度上门, 是上回的事情有了结果?”
卫绍听钟涵提起此事,瞬间放松了稍许, 他实在做不出来和钟涵攀亲道故的举动, 这时候聊公事让他更有安全感。卫绍端正了神色道:“我与梅尚书与皇上都提过那个主意,皇上那边只要咱们能将事情办得妥当即可。”
事实上, 明康帝见他还愿意进宫, 简直是手把手教他怎么与他的心腹重臣们打交道的。劝服梅尚书的法子便是明康帝教给他的。
卫绍对着钟涵也没有隐瞒:“梅尚书先前上过一个折子, 上头提议将朝廷采买之事交予信誉良好的民间商贾把控,当时御史中丞担心有人会从中捞取厚利, 此事便不了了之。”
这份折子知道的人极少,卫绍若是没有明康帝的点拨, 也想不到从这上头入手:“梅尚书一直耿耿于怀, 在御前屡次提及, 可惜皇上因种种顾忌, 从没有松过口。我到梅府拜见时, 便提议在户部挑选吏员一同参与此事,由二皇子的人出面置备购办,也可以遴选出对朝廷亲厚的商人。”
卫绍在梅尚书的书房中,也重新拜读过这个折子。他有些叹服,若是能成,现下他就不用为此事奔波劳累了。商人们受朝廷重恩,自该在物资调控上给予方便。
他摇了摇头,心神慢慢稳定,继续道:“梅尚书也想在朝上重提此事,我与他不谋而合,梅尚书已然允诺多拨一百万两银子作为备灾之用。”
前提是,二皇子不能烂泥扶不上墙。梅尚书与他直言,这一百万两是他从嘴边上省下来的,大夏连年征战,兵事所需花费巨大,在此事上他必会派出清廉能干的人在一旁看着,若是有人伸手,他绝不姑息。
卫绍知道,梅尚书对钦天监屡次出错十分不满,几年前钦天监掌事说中秋夜时将有天狗食月,皇上的罪己诏不知道写没写,六部尚书的谢罪折子倒是都写好了,可惜中秋当夜,月色皎洁,连个阴影都没见着,钦天监险些没被人骂惨。
这回对着十二月份的地动,梅尚书自然也是半信半疑的。
钟涵点了点头,面上没有一丝异色,似乎对卫绍如此轻易便说服了梅尚书之事毫不惊讶,他起身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到二皇子面前一起汇报此事。”
卫绍顿时如坐针毡,他清了清嗓子,道:“侯爷且慢,我今日过来,其实还有一事。”
卫绍说完这句话后,忽然不知道怎么开口表达。若是有人对他道,他逝去多年的母亲临死前受尽磋磨,为着报仇立下偷天换日之计,他也会觉得是无稽之谈,更甚者,还会将他打出门去。
卫绍突然有些想念温子明,若是他在,好歹可以先探探钟涵的口风,他也不会陷入如此尴尬的场景。
卫绍心中一叹,其实到现下为止,他还是十分迷茫。只是皇上那边步步紧逼,他不得不先与钟涵相认,毕竟看起来,他与钟涵才应该是一边的。
两人默了片刻,一个沙哑的嗓音突然响起:“小少爷不知道从何说起,老奴便越俎代庖了,还请侯爷不要嫌弃。”
钟涵只是静静听着,并不阻止。
阿圆和蔼地笑道:“许多年前,老奴自卖进了扬州晋家,当年老奴在府中认了一个干姐姐。干姐姐是自小就在府中长大的,因着对府中姑奶奶十分忠心,被家主人赐予了晋姓。晋姐姐之后便随着姑奶奶出嫁,之后晋家发生了许多事情,老奴与干姐姐失联多年。这些年来,老奴一直想再见姐姐一面。许是老天爷怜悯,几个月前,老奴在乡下碰着了一个相貌与干姐姐十分相似的走商。侯爷,你说巧不巧合?”
钟涵神色不变:“事有凑巧,十分正常。”
卫绍却有些明白了过来,钟涵这般,是不愿认亲?他皱了皱眉头,隔了半响才下定决心,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阿圆先前与他坦白时,为着掩人耳目,只将事情说了一半,卫绍以为自己是私生子时的心情就别提了,万念俱灰不足以形容此中之一。待到他心中沉重完了,阿圆才将事中反转与他说明白。这一来一回,中间心脏经受的打击真是让他回味了许久。
由己及人,若是钟涵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对着他爱理不理,也是可能的。他只要一代入钟涵的心情,母亲在外头的私生子找上门来要认亲,这种感觉任是哪个人都无法淡定。
春暖花开是什么样的感受。
随着卫绍的叙述,房间里的三人都体会到了。
卫绍见僵住的气氛渐渐融化,心中更有底气继续说下去。阿圆听了几句便悄悄走了出去,又将门带上。最后一眼,他看着钟涵与当年的钟姑爷无比神似的面容,心中感慨万千。
这么多年,他总算圆满了。
庭院中古朴自然,野趣丛生。虽是秋日,到处仍有勃勃生机之感。阿圆在一棵满枝挂黄的桂树下深深一嗅,沁人的桂香便深入心脾,跟着叹出的,是这十数年来的辛酸。
钟涵活了二十余年,在这世上栽了许多跟头,从来没有这段日子这般难堪过。
这几日,他面上依旧沉稳,但唯有他自己才知道,心中绷着的那根弦已经到了无法再忍受的时刻,只要有人再碰触一下,便要扯断。
当日清湛的话,就像钟鼓一样一直在他心底回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