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史书,灾难颇多。古代并不缺乏救灾的应急能力,若是灾后抚民,朝中自有一套机制。但现下的事情就在于,从没有人敢信誓旦旦保证,天灾会在某时某刻发生。积极备灾的经验便有些缺乏了。
许也是没有人敢背负灾难不至的笑话?
所以到目前为止无人真的提出一个有效措施。
温含章也想不明白,继续道:“二皇子在民间采购多少物资,在契约上都加上这一条。到时若是没有地动,货物就能换回银两,若是有地动,梅尚书就是大功一件了。”
钟涵与温微柳都十分确定十二月份有地动,天灾之力不会受到人为干扰,梅尚书若是不愿松手,秋后算账必然有他的一份。温含章这么做,也是为这位老大人好,毕竟他是本朝难得的做实事的人。
她想了想,补充道:“咱们只找有信誉的大商人做交易。”这些人赚够了钱,自然更想要名声,“一定不能强买强卖,愿意做此退换承诺的商人,无论三个月后有无地动,都能获得朝廷嘉奖。商贾最爱名声,这于他们不会损失一丝一毫,还能白得了荣誉。愿意干的人应是不少。”
温含章并不担心这些人囤压着货物无法出脱,毕竟都是粮米柴炭棉衣等能够久放之物,大商人自有自己的流通渠道。
钟涵沉吟了一下,温含章这个想法不是没有人想到过。他与二皇子身旁其他几个谋士都曾有类似的念头,但因着二皇子的脾性,一贯轻视商贾,他身边的人自然不愿在这上头得罪他。
钟涵倒不是得罪不起二皇子,他只是想做得更妥帖一点,没想到温含章会与他心有灵犀,他握着妻子的手道:“这件事得有一个有力的保证人。”二皇子只是主导备灾之事,等着地动山摇起来,救灾之人未必还会是他。到时候物资若是斤两不对,有人贪腐被揭发了出来,朝廷与商贾做的这个交易,就是一场笑话了。
对钟涵如此轻易就接受了这个主意,温含章松了口气。她笑:“除了二皇子还能有谁?”差使是二皇子的,为了自己名声着想,他自然要管理好自己手下的蝗虫。
对此事,钟涵却有不同的意见,他有一个更好的人选。温含章对这种事谁得利并没有多少兴趣。
她方才想的还不止这些,她道:“为备灾出力是善事,商人们做的是朝廷的生意,又是行善积德,利润上自然要让着一些。得让二皇子向皇上求一口齿伶俐的机变之人,要放得下架子,负责与商贾沟通。必要让商人们心甘情愿才好,若是以权势威胁,下回有再需要商贾出力之处,便没人愿意出头了。”
温含章说出的许多主意,钟涵都是想过的。这种与妻子心意相通的感觉十分美好,他忍不住与温含章对视一笑,夫妻两人就这件事又商量了好一会,马车才停了下来。
到了府中,就是各干各的。温含章带着一众丫鬟嬷嬷如潮水般进了内院,外院中只剩下钟涵与卫绍两人。钟涵叫人上过茶后,便将刚才他们商量出来的,与卫绍说了出来。
卫绍不是愚钝之人,自然看得明白温含章方才的用意。只要一想到钟涵与他说的这个主意中有温含章的一份想法在里头,他心中便有些火热。
卫绍委婉道:“侯爷这个想法别出一格,只是二皇子许是不喜欢与商贾打交道。”卫绍不是没想过在物资卖方上做文章多争取些户部拨款,但二皇子的性子,卫绍这些日子也看出来了,行事随心所欲,偏偏人品狭隘,手段不足,他便是冒着被他再度嫉恨的危险提出来,二皇子也不一定会答应。
钟涵啜一口茶水,道:“你先将此事与皇上和梅尚书通个气,再与二皇子说出来,我会帮你敲一敲边鼓。”
钟涵这是要把功劳递到他手上?卫绍不太明白:“卫某不是贪功之辈,侯爷无需如此。”
钟涵却打断他的话:“我在孝中,此事本就不该由我出头。”他道,“卫大人几次三番好意提醒,就当是我的回报罢了。”
卫绍有些摸不着头脑,钟涵为何一定要把这个主意安在他身上,这可是给自己积累政治资本的大好机会。若是钟涵能就此让皇上另眼先看,不是一桩好事吗。等回到了家中,卫绍还是满脑袋的雾水。
此时他的贴身小厮突然兴高采烈进屋道:“老爷,我干爹到京了,那铁块头让人去码头接人了。”
福寿的干爹,便是自小养大卫绍的阿圆。卫绍听着福寿的话,脸上也现出一抹笑意。
第111章 无关之人
这日夜里, 嘉年居的外室中突然起了些声响。钟涵刚想要起身探看,一只皓白的手臂就伸了过去揽住他的腰。钟涵握着温含章的手,笑道:“吵醒你了?”
温含章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问:“睡不着吗?”
这时,帘子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切的争执声,温含章顿时知道原因了。清明要叫醒钟涵,苏嬷嬷却觉得他一个小厮不该闯到内室来, 两人正在外头小声地争辩着。
温含章清了清嗓子, 让人进来点灯。外头的声音突然就消失了,不过一瞬, 清明就又急切地叫了一声:“老爷?”看来是真有事情。
钟涵拍着温含章的手道:“你继续睡, 我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温含章点了点头,钟涵掀开床帐出去后,她下意识地听了一听。清明与钟涵的脚步声由近而远, 渐渐消失, 另有外头苏嬷嬷在送走了这两人后,也躺回了榻上。虽然苏嬷嬷动作很轻,可经过这一阵响动后,温含章也有些睡不着了。她想着钟涵这几日的情况,他睡觉时一直提着神, 似乎等着什么事情一般警觉。
她知道钟涵在等着什么。
清湛。钟涵在等着清湛的汇报。
按着清湛传回来的消息, 他本来十日前就应该过来跟钟涵会面了, 但他这十日一直在京郊一处民居住着。这十分不寻常。清谷让人过去探看了一下, 才知道前面几日, 村子里一直有人在打听清湛的来历,幸得这个身份经营日久,经得起核实,才没露馅。
钟涵看着面上抹着大量黑灰的清湛,道:“从此以后,你就一直住在村子中,不要再过来了。”
清湛打草惊蛇了。他一直远远地缀着阿圆一行人,在下船的当口却让人觉察了出来。
清湛沉声应是,这一回真的万分凶险。
他道:“少爷,我看卫大人真的是那个孩子。我娘认出了那个叫阿圆的老人,说他是先前晋二舅爷的贴身小厮,十分忠心。”钟涵画技高超,清湛与两个弟弟都学了这一手。这次他被人盯着,索性就让清谷先一步把他画好的肖像带回去。谁知道晋嬷嬷帮清谷收拾屋子时不小心发现了这幅画像,她当时便惊呼出声——晋嬷嬷曾是钟涵母亲身边的大丫鬟,自然认得几位几位舅爷身边的得用人。
清谷知道这是一条大情报,当即便安排人顶着他的身份装病在床,他才得以过来与钟涵见面。
清湛想着弟弟的安排,呼了口气,继续道:“少爷您不知道,那个阿圆身边的人,都是功夫好手。我打听了一下,他们一年多前就在那附近蹲着了。直到前些日子卫大人送家书回去,他们才把人放出来走动。我看这些人应该都是——”他指了指天,“那人安排的。”
钟涵点了点头,又问清湛还有何事想禀报。
清湛摇了摇头,又犹豫了一下,卫绍身边竟然有晋家的老人在,他的身边确定无疑了。清湛有些想安慰钟涵。这位对他们有大恩的小少爷,从小小的一点长成如今的模样,一路走来实在太过艰辛。
可惜钟涵没等他说出口,就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包裹,沉甸甸的像是金银:“你要装成商贩,银钱用度上便要充裕些,以后尽量不要与清谷联系。等到合宜的时候,我会让人通知你的。”
钟涵的表情十分正常,清湛的话便堵在嗓子眼,说不出口了。他叹了一声,接过包裹之后对着钟涵连磕了三个头,出去了。
清湛走了许久,久到油灯耗尽,书房再度陷入一片黑漆之时,门突然被人推开了,枝呀一声响后,秋日的夜风便冰冷袭来,带动着钟涵宽大的衣袖鼓鼓而动。一点明亮的光突然闯了进来,这光先是在门口试探了一下,接着便随着一个穿戴着斗篷的妇人勇敢直前。
温含章将灯笼中的蜡烛取出来,放在案上的烛台中。
清明一看钟涵半夜独自在书房带着,便又去了嘉年居把她找过来,温含章一直就睡不着,一听外头清明与苏嬷嬷的争吵声再度响起,她便披着衣裳起来了。
幸得她过来了。
钟涵僵硬地坐在宽椅上,情绪十分不对劲。他面上平静无波,身上却翻滚着一种触目惊心的危险气息。
温含章知道,方才清湛的回话肯定有些什么不妥。
她将手放在钟涵脸上,突然也跟着哆嗦了一下,两个人肌肤相触,她才发现钟涵全身都是冰冷的,除了心脏处有力的跳动能证明他还是个活人外,他几乎就没有一丝温度了。
温含章突然道:“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生阿阳时候的情景。”
听她出声,钟涵的目光移了过来,温含章心中松了口气,才继续道:“那时候真的好痛,痛得我在心中一直骂你。我从来没那么痛过,就像有个人像要把我撕开两半一般。”
看着钟涵面上现出一些歉疚,温含章道:“但是你不知道,生完后,我整个人好轻松。我当时看着阿阳,就想着我那么痛都要生下来的孩子,他以后一定要过得好,过得幸福,才对得起我这十个月的劳苦和分娩的剧痛。我想婆母当时生你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想着当时他因着种种难处,只能让她一人在京生产,钟涵用带着微弱暖意的掌心抚摸着她的脸,温含章的眼睛里映着案旁的烛光,明亮至极:“她与公爹若在天上有灵,也会希望你过得好。仇我们要报,但是无关之人,我们便不要多想,凭空给自己增添烦恼。那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是,他与我们的生活毫不相干。”
…………………………
许太监是十年前才升任乾清宫大总管的。这十年来,他一直兢兢业业地跟着皇上的脚步,就怕有什么地方做错事,在皇上那里落下了不是。可这段时间宫中的风云变化,他着实看不懂。
前半个月,这内廷中还是阴云密布。有人大老远的脚步声重了些,都要被司礼监的人带走重新调教一番,宫里头的太监宫女是人人自危,生怕犯了皇上的忌讳。可到了今日早上,龙颜突然春暖花开了。有个太监伺候早膳时不小心打翻御碗,皇上居然只是笑了一下。
这一笑差点没把人给吓出个好歹,那不顶事的小子差点就在御前尿出来了。许太监心中把人骂了个臭死,赶紧让人把他拖下去,要是坏了皇上的心情,他一百条命都不够补回来的。
自从卫翰林领了差使到外头后,皇上的心情就一日一个变。且是越变越差,前个儿有个宫女为皇上更衣时搭配错了玉佩,皇上居然吩咐杖三十。那宫女打完之后就不行了。
皇上听闻此事后却是若无其事地继续处理政事,只是每日总要看一回卫翰林献上的字帖。
许太监看在眼底,不免有些猜测,皇上就那么喜欢卫翰林吗?
许太监想着这段时间敬事房的记录,又觉得不像,这段日子受宠的妃嫔不少,其中张将军的闺女珍贵人更是独占鳌头,皇上隔个三两日就要过去一趟。珍贵人可是个娇滴滴的大美人,若是皇上真的好男色,这口味差得也太远了。
许太监站着没事,微微动弹了一下膝盖,索性放开了思绪继续猜,保不住就让他猜中了。
可这世上,人真的禁不起念叨,这不,一念叨,人就过来了。
许太监清了清喉咙,刚想进去通报,皇上的声音就传了出来:“让卫绍进来,传旨,乾清宫十丈内不许有人出入。”
许太监心中顿时一默,对着卫绍笑得比花还灿烂。
若是平时,卫绍是绝不会得罪这位御前大总管的,但他今日实在有些笑不出来。
明康帝手中轻轻摩挲着一个用金线修补过的玉佩,心中带着期待紧紧看着大门。卫绍进来后却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大礼,之后膝盖就跟黏在地砖上一般,气氛突然间就僵硬了起来。
明康帝温情脉脉的面色转了几转,终于变为沉寂。
他绕过御案,老迈高大的身躯绕着卫绍转了两圈,似是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之后突然弯身下来,与卫绍蹲成同一条线,道:“高尚青与朕汇报,说你调查出一些情况?”
卫绍的眼睛在他手上握着的玉佩上转了一转:“臣这边不过听了些荒谬的故事,高公公便急着汇报皇上。此等行事,实在与臣的风格不相符合。皇上若信任臣,请皇上将高公公收回去,臣不胜感激。”
卫绍说着便对明康帝磕了一个头。
明康帝眉毛拧成一个结,这与他想象的十分不符。他拖了这两个月,就是想让卫绍自己查出真相。由他信任的仆人亲口说出的事实,总比他空口无凭来得让卫绍信任吧。
卫绍这般,是不愿接受自己是皇子?
明康帝气笑了,他道:“高尚青与朕道,你那老奴承认,当年是你的养父母将你偷走,后来他们双双病逝,只能将你托付给他抚养长大。你是朕的儿子。”
“皇上就如此肯定不会出错?”毕竟皇室血脉一旦混淆,明康帝就是皇家的罪人了。
明康帝却十分肯定,他想着卫绍手腕上的胎记,晋妱当年为他生下的孩子手上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印记,他为何能在三百人的殿试中认出卫绍,除了他身上的玉佩外,还有这个独一无二的胎记。卫绍是晋妱为他生下的爱子,无可置疑。
当年若不是老天不愿垂怜,让晋妱在生下孩子后便去世,卫绍绝不会带上私生子这个污点。江首辅已然去世,皇后在宫中没有娘家的支持,若是晋妱能长命一些,他必然能将她运作进宫。可惜先有晋妱玉逝,又有晋二那小人将他的孩子偷走,让他十几年来饱尝失子之苦。
这些年,午夜梦回之时,他一直想着晋妱与他们的儿子。这两人,就像是一抹朱砂记印在他的心头,让他忘却不得。
可他这般的情绪翻滚,卫绍却仍是一脸的平静,他刚想接着呵斥卫绍,就看到他额上的冷汗,不免有些心软,道:“朕知道你一时之间难以接受,无妨。父子之间没有隔夜仇,你回去好好想想,若你愿意原谅朕当年的一时不慎,随时都可以进宫告诉朕。至于高尚青,他是朕自小就为你培养的人,你若不喜欢,可以随便处置。”
皇上满脸的慈爱,卫绍却一直想着他心中最过不得的事情,终于问出口道:“阿圆与我说,我与宁远侯是同母异父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