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涵从外头回来时,就看到温含章捧着一个小册子看得十分专注。
盛着冰山的铜鼎被移到了墙角处,榻上放置着一个摆满各式水果糕点的小案桌,温含章倚着好几个靠枕,正在看话本?
这安逸的,让他这在外头一整日的人都有些羡慕了。
温含章见他进来,只是眼角瞟了一眼,立刻就沉浸在话本中去。钟涵有些好奇究竟什么情节那么吸引她的心神,净手之后就凑了过去。
温含章给他让了一个位置,钟涵略看了几眼,便道:“温微柳与你交换了些什么?”若是在一年多前,温含章手上的东西千金难买,可惜到了现在,也只能让温含章解解闷罢了。
温含章摇了摇头,这个是她白得的。
温微柳最后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把她爱若珍宝的小册子送给了温含章。有了关婉清的插曲,温含章本来对这个册子已经不抱希望了。她没想过温微柳会送给她。看着温含章面上的愣怔,温微柳却没有多言。
钟涵一想就道:“她是想在你这里多加一层保障。”温微柳为何让人送信到他们府上,就是觉得温含章比起其他人能够让她信任。她这是想让温含章以后多看顾她一些。
温含章被人当成软柿子,也只是一笑道:“我看二妹妹再也出不了伯府大门了。”若是温子贤对她不好,她还能指望温含章时时为她撑腰不成?别说温含章对温微柳一丝好感俱无,她如今也没那么多的心力再去关注伯府的事。
见钟涵也想一块看,温含章当机立断合上册子道:“咱们先摆膳,我再喂阿阳一回,等晚上再看。”
钟涵没有异议,夫妻俩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收拾完诸多杂事,天才稍稍黑了下来,嘉年居中就点起了几根硕大的蜡烛。温含章先前已是看了一些,此时陪着钟涵重温前面的剧情,就有些百无聊赖。
她坐在钟涵的大腿上,想了想,道:“二妹妹说,我上辈子生的孩子,也叫阿阳。”这是不是间接证明,两个温含章都是她。温含章一开始给孩子取乳名时,只是灵光一闪,只是叫习惯之后越来越觉得这个孩子就像个小太阳一般,贴心乖巧,人如其名。
钟涵嗯了一声,温含章继续道:“其实二妹妹下午说的话,颇多漏洞。”光凭她说张氏为着温子明的香火不愿让嫡子回归一事,温含章就不信。对张氏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儿子需要香火,女儿就不需要吗。温含章有信心,同样的骨肉亲情,张氏绝不可能厚此薄彼。温含章突然心中一道亮光闪过,难不成卫绍那时候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所以他才不敢把嫡子接回来。
温含章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测是正确的,她凑在钟涵耳边,小声说了出来。
钟涵抬起头,问她:“温微柳还说了什么?”
温含章想了想,也没什么了,她最后倒是说了一句他们的茶挺好喝的,但这也不是什么重要信息。温含章刚想摇头,就突然卡住了。其实温微柳还说起过一个重要线索:“卫绍从小是被一老仆养大的,若是他的身世真有不妥,这个人必定知晓。”
钟涵点点头。温含章看他镇定淡然的神色,想说点什么,又噎了下去。钟涵刚好在这时翻过下一页,正是温含章没看到的内容,她便凑过去一起看了。
都是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温微柳始终是内宅妇人,从她的视角,温含章只看到一出跌宕起伏的宅斗故事,通篇围绕着卫绍,写她在夫婿身边的失与得,以及她在外头与夫人小姐们的争锋相对,偶有涉及朝政,也是因着卫绍的关系,她才关注了些。
钟涵到了后来就是一目十行,温含章倒是看得兴致盎然。他看在他怀中的妻子看得十分专注,干脆当一回翻书板,温含章略动一下他就翻开下一页。
温含章看得认真,钟涵却有些出神。
温含章方才说的事情,钟涵已经先一步让清湛去办了。在清湛之前,卫绍的家乡已有一批人光临过,那个老仆被一群身份不明的人捉了起来,清湛不敢打草惊蛇,只能远远观望。但在前几日,这位仆人突然被放了回来。联想起温子明说的卫绍用上太监一事,钟涵猜测,这是皇上想让卫绍自己发现他的身世。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先前对卫绍的观感有许多偏狭之处。
方才温含章与他说话时,钟涵脸上有一种火辣辣的羞耻感,这让他对着温含章的问话不知如何作答。钟涵不想让妻子看出他的心虚。以前他还能理直气壮觉着他与温含章成亲是将她从火坑里救出来,但下午温微柳过来之后,他在妻子面前便觉得无比丢脸。
月上正中,温含章终于把话本给看完了,她有些意犹未尽。关婉清虽然不怀好意,但她教出来的学生倒是个个继承了她的衣钵。温微柳叙事能力和文笔都在标准线之上,若她什么时候真的过不下去,换个笔名在市面上卖话本,也不是不能挣口饭吃。
方才她看到一半就把钟涵打发去睡了。钟涵的心思,温含章了然于胸。她先前都保证多少次了,钟涵还是这般患得患失。温含章干脆也不管了。他们如今夫妻恩爱,生活美满,除了前头埋着皇上这个大地雷外,其他人都无法将他们拆散。
温含章推开窗看着天上的月亮。她深深吸了一口夜半的凉气,若真是神仙有灵,千万别让最尴尬的事情发生。那个悖伦之子,是钟涵母亲遭受屈辱的活见证。若真的是卫绍,钟涵的人生就更是一出笑话了。
日子总是要朝前过的,在温含章与温子贤通了好几回信后,温子贤终于松口答应让温微柳回府。这期间多少劝诫威胁算计谋段不足以为人知,温子贤最后还是顾忌着虎符之危,心不甘情不愿地让温含章称心如意了。
上回钟涵让温子贤带信给钟晏也是用这个做威胁。温含章有时想想,这枚虎符如此好用,都不舍得把虎符还给温子贤了。
中秋过后,京中突然就如一锅烧滚的热汤般汹涌沸腾。盖因二皇子妃的宴饮会终于落下了。多少人在宴上听到了钦天监的预言都是十分震惊。温含章心中早就有底,她伤感的却是另外一桩事。
温子明拖拖拉拉的,终于备好了出行的车驾。
京郊十里亭处,温含章自守孝以来第一次外出。秋高气爽,莺歌醉人,天空瓦蓝瓦蓝得像刚洗过一般,温含章眼底却只有正在亭榭栏杆处歇脚的貌美妇人。
张氏才三十六岁,平时保养得宜,看起来仍是十分年轻。温含章眼眶微红,张氏却是做出决定就不愿回头的人。她拿起一方帕子为女儿拭泪,想着最近发生的事,叹了口气:“你这性子,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教出来的。总想事事妥帖,不对不起任何人,但这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以后你与姑爷两人在京中要互相扶持,凡事三思后行。”
想了想,张氏又附在温含章耳边道:“你既已决定和姑爷同甘共苦,以姑爷的身世,身旁总少不了阴谋诡计。你只要相信姑爷心是正的,不会无缘无故让人流血便可。若是你真的看不下去,便合上眼睛、闭上耳朵。若有朝一日真的不成,娘便将你接回家。”
张氏这句话说得偷偷摸摸的极其小声,叫温含章心中温暖至极,她看着温子明带上的下人与辎重,虽然这些温子明已经准备得十分充分,她还是担心母亲和弟妹们在路上会有短缺与不适。
张氏见她的车轱辘话总也说不完,也烦了,自己到一旁抱起外孙逗着,将空间留给温若梦与温含章。
温若梦看过了外甥,早就眼巴巴地呆在一旁,等着与温含章说话了。温含章目视着这个最小的妹妹,经过了温微柳与温晚夏两人,她是真的觉得温若梦十分可爱。
她拉着温含章手保证道:“大姐姐,我会帮你照顾好老太太和二哥哥的。”
温含章伸手摸了摸她柔嫩的脸,柔声道:“梦姐儿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温若梦就着温含章的手蹭了一蹭,笑得十分甜美。
栏杆的另一旁,温子明身着一身银白绣金叶圆领长袍,正在与钟涵说话。男孩子的成长许都是在一瞬间。这些日子出行的准备事宜都是他自己跑动,比起从前,温子明脸上俊秀的线条多了些坚毅之色。
长亭外,突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温子明一转头,便见着一身青衣的卫绍扬鞭而来。他心中五味杂陈,温含章先前把他找了过去,问了许多卫绍的事情。温子明早就有预感卫绍的身世有问题。不过大半个月,卫绍居然买得起骏马了。
卫绍到底是成年男子,温子明这边却是女子居多,与温子明践行不过匆匆几句,马车便开动了。
温含章、钟涵与卫绍三人站在原地,目送着远去的车马,突然间陷入一片安静之中。
第110章 阿圆
现在的情况是, 温含章怀里抱着儿子,站在钟涵身后,与卫绍相对而立。
阿阳长这么大, 还是第一回 到外头来。他包着厚实柔软的襁褓, 在温含章怀中探着脑袋,圆溜溜的黑眼珠子好奇地盯着卫绍看。
温含章对着好奇的儿子有些无奈, 她将阿阳小屁屁往上托了托, 阿阳的视线就看得更加清楚了。一双大眼睛更是目不转睛地放在卫绍身上。
卫绍装着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温含章一身妇人装扮,气色红润, 眉目舒展,神情温柔得就像静谧的秋色,又如泉水般婉约柔雅。
看得出来她婚后的日子过得极好, 卫绍心中放心了些,又不免带上了些黯然, 他将目光转向她怀里的小家伙。温含章生的孩子,自然是极好的,小男孩的轮廓与温子明有八分相似,一双眼眸却生得与母亲如出一辙, 灵秀清透, 让人看着就会心一笑。
许是因着孩子与钟涵没有半分相似, 卫绍心中的沮丧略略开解了些, 他对着钟涵道:“小公子看着乖巧伶俐, 以后必有大造化, 侯爷好福气。”
钟涵看了一眼对着旁人爆发出极大热情的儿子,突然从妻子怀中将孩子抱了过来:“卫大人谬赞。今日不是休沐,卫大人还过来为明哥儿送行,有心了。”
钟涵今日穿着一身藏青纹银叶圆领长袍,抱着儿子的姿态自然至极。卫绍却敏感地觉着,眼前的男人态度有些异样,但心念一转,他又觉得应该是他心中有鬼,过于猜疑了——他对温含章的遐思从未在外人面前暴露过,温子明也不可能将这件事说与钟涵听,应该是他多想了。
直视同僚之妻毕竟不是君子所为,卫绍尽量克制自己的眼神,温含章却在此时对着他福了一福,笑容温润:“卫大人还在当值中,请假出来多有不便,我代明哥儿多谢卫大人的一番情谊了。”
卫绍伸手虚扶了一把,面上道:“钟夫人多礼了。”心中却有些唏嘘。
温含章许是不记得了,她对他说过的第一句话,也是多谢他对温子明的照顾。
那一年,伯府公子的住所七弯八拐,下人一路走得飞快,他跟不上脚步,索性就慢悠悠地走着。恰在此时,温含章与丫鬟的欢声笑语由前头传来,从两人的对话中,他知道这就是救他一命的伯府大姑娘。
卫绍明知自己应当回避,心中却带着说不出的期待,绯红着面色站在一旁。庭院中山水清隽,泉水叮咚,一株姿态烂漫的桂树后,突然转出一个与金黄枝桠同样温柔的少女。她表情诧异,眼睛睁得大大的模样,卫绍仍能记住。
他一直在梦中重复着那日与她相见的每一个细节,少女醉人和气的嗓音就像阳光下的春日溪水,让他心中一片暖融。
温含章记得她让大丫鬟为他解围过,她也记得他与温子明交好,她没有瞧不起他是个穷书生,而是含笑对他道谢,说是温子明自从有他相伴之后,念书认真了许多。
自从那一回后,他不顾才墨堂中旁人对他的鄙夷,总是争取机会到伯府中。虽然十次中才有一次能碰见心上的姑娘,他仍然甘之如饴。
回忆总是让人百般滋味。少年的初次心动比喝了蜜还要甜,目送着心上人在鞭炮声中进入花轿时,那滋味又如咀嚼着一颗酸硬的青榄,心中苦涩万分。到了如今,卫绍对着客套的温含章,终究也只能道一句:“钟夫人客气了。”
温含章笑了笑,便不言语了。
双方寒暄过后,便是钟涵在询问卫绍最近的救灾筹备事宜。
钟涵目前虽无实职,但他在二皇子身边却说得上话。卫绍知道他愿意过问是一片好意,便收敛了心神,道:“户部尚书梅大人只愿拨十五万两银子作防灾之用,这点银子是杯水车薪,买得了粮米,买不了柴炭,皇子府属臣们都建议二皇子再去梅尚书那边撞撞钟,最少也得备下一百万两银子,工部才好买材料修缮工事。”
这件事钟涵是知道的,说到底还是钦天监出错太多回,没有引起朝廷的重视,否则二皇子行事不会如此艰难。国朝事情多,四周都有战事,六部官员对着这件事都是半信半疑的,所以也没有人敢真正下力气。
二皇子的属臣们提出的这一百万两,也只是能修个门面,更别提这其中还有其他赈灾物资要采购。
就因为户部只愿给出十五万两的事情,二皇子对梅尚书十分不满,一直与他道,他当年出宫的安家费都不止十五万两了。另有上次二皇子妃宴饮中的捐赠环节,女眷慷慨解囊加加减减的都有五万两。这让二皇子更是觉着梅尚书是在糊弄他。
钟涵沉吟了一下,问道:“你如今在做些什么?”
卫绍苦笑道:“二皇子让我去道录司求掌事的多拨几个和尚道士,为大夏祈福。”卫绍与二皇子虽在面上已经握手言和,但二皇子对他的信任有多少分,在差使分配中可见一斑了。
卫绍瞥了一眼在一旁听得认真的温含章,他心中有些好奇,在温含章面前说出这些话,固然让他觉得灰头土脸,但钟涵没有让妻子回避,这也算是一大奇事了。
温含章有些忍不住,她对钟涵道:“侯爷,阿阳看起来不太舒服,不如你与卫大人回府再聊?”她对着卫绍笑了笑,“卫大人说的都是正事,也不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让无关之人听见了。”
钟涵知道温含章这般动作,必然有些话想说,便顺势邀请了卫绍一起回府。卫绍自然不会驳他的面子。
温含章一上马车就道:“我有一个法子,许是能让梅尚书多拨些银钱。”她方才就是憋着这个主意,才想把钟涵拉上马车一块商量。
温含章的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眼底干净坦然得就像高山上的冰雪。钟涵看着,突然凑了过去,在她的眼帘上轻轻贴了一下,才揶揄道:“你想了些什么主意?”
回程之路只有半个时辰,温含章抓紧时间说了出来——待会回府,她便不能名正言顺参与商讨了。
她直言道:“国库吃紧,梅尚书就是担心十二月份没有地动,银子打水漂了。”这个其实很好解决,让二皇子与商贾做买卖时标上一条,三个月内若无地动,货物免费退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