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可笑,卫绍居然是他的亲弟弟。
老天爷就像嫌命运加诸在他身上的还不够多一般,噩耗一个接一个抛了过来。那个私生子的存在,对他而言就是一个深深的羞辱。卫绍又是他心中一根最深的刺。
他对卫绍,有负疚,有嫉妒,更多的还是惶恐。温微柳到了如今仍然心心念念着卫绍的好,若是温含章如同他和温微柳一样变了一个人,她是否也会追寻上辈子的夫婿而去。
钟涵十分明白,他是绝不可能让温含章得偿所愿的。这些阴暗的念头,在清湛没有出现前,已经像是一条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内心。
但当清湛真的指出卫绍的不同寻常时,钟涵只觉得荒谬至极。这种感觉,就像突然被人拖入黑暗一般,让他觉得乌天黑地,难堪得恨不能钻进地洞。
他的人生,就像一场笑话一般,他只恨不能生啖那龙椅之上的仇人。那日夜里温含章走后,钟涵在孝期中第一回 喝酒。酒水冰冷,进了喉咙却像要灼伤他的胃一般,辣得让人畅快至极。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酗酒只能麻痹一时,到了隔日,他还是要做回能让妻儿依靠的丈夫。
但他方才听到了什么,卫绍居然不是那个孩子。
这种感觉,就像在黑夜中待久了,突然看到曙光。钟涵不想与卫绍把手言欢,也不想让卫绍看出他的心情,但他实在忍不住心中的欢悦。
温含章一直在惦记着正义堂中的情况。钟涵这几日的面色虽然什么都看不出来,但嘉年居伺候的下人都是不自觉地放轻着手脚,生怕惹着了他。就连她也是如此。
他的心事,她帮不上忙,安慰这种事,又只能有一回,若是再多,就显得虚伪了。是谁说的,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于钟涵而言,这个世上的事情,没有最坏,只有更坏。每一次疼痛对他都是一场蜕变。她能做的,只有默默的陪伴。
想着最近府中这些烦心事,温含章叹了声气,拿起绣棚绣了几针,手指上顿时又扎了几个针孔,这时苏嬷嬷进来汇报道:“老爷让清明准备几样点心招待客人,清明不知道要上什么,过来嘉年居讨主意了。”
这时候让准备点心?
温含章心中突然起了些莫名的预感,她道:“看看膳房有些什么,挑些咸口的上几样,再将咱们珍藏的龙井母树茶泡一壶出来,一块送过去。”
苏嬷嬷看着温含章面上突现的喜意,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去办了。
温含章站了起来,在屋里绕了几圈,很想过去看看。
是卫绍身上有些什么异样吗?否则再没有任何理由能解释钟涵的举动了。
温含章从卫绍是公爹的遗腹子一路猜到了婆母在被囚禁时给皇上戴了绿帽子,脑补得不亦乐乎。
月牙初上,夜色朦胧,温含章等了许久没有听到前头传来告辞的消息,只得又给正义堂中安排了晚膳。她耐着性子,将自己和儿子喂饱,之后便拿着温微柳给的话本,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看着。
直到睡意袭来之时,她才感觉脸上多了一点凉意。她睁开眼睛,面前是钟涵毫不掩饰的笑脸。温含章有些分不清梦中和现实,她好像又回到了新婚之时。钟涵还是那个促狭开朗的青年,怕她初嫁觉得不适,每回见着她是都是眉目尽展的笑意。
钟涵将温含章一直愣怔着,便轻咳了一声,将冰凉的手指从她面上收了回来,道:“怎么不去床上睡?”
温含章抱着薄毯缓缓坐了起来,有些木然的脑瓜子才想起她在等着什么,顿时迫不及待道:“怎么样了?”
钟涵见温含章一秒回神,便急着关心他的事情,心中满满当当的。他想着下午在书房中的情景,真是多少言语也表达不出他在当时的震动。
第114章 夺情
因着对卫绍情绪复杂, 钟涵刚才只想赶紧把他打发走。他根本没想着卫绍也会与他有同样的愤慨。
卫绍刚出生时,母亲便过逝了。卫绍对母亲不会有多少感情, 更加不会对她受的折磨感同身受。而一个有权有势的父亲, 却能顷刻让他一步登天。
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 与艰难重重的血海深仇, 不是十分容易选择吗?
纵使卫绍人品高洁, 视荣华为粪土, 皇上也是他的亲生父亲,父与母,孰轻孰重,作为人子,任何选择都是错的。
钟涵甚至不明白, 卫绍将阿圆带到他府上意欲何为?他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世,就该明白他们两人是绝不可能和平共处的。
但,转折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卫绍不过三言两语,就把他先前心中的百般滋味给扭转了过来。钟涵当下的感受, 就像是冬日里泡温泉,心中冰雪覆盖之处消融殆尽。
他有些自嘲,也许人在倒霉透了之后, 只要一点点的起色, 就能让他感激涕零。
温含章也没想到, 卫绍身上竟然藏着一个这么大的秘密。这件事真是一波三折。她呼出一口气, 又好奇道:“你与卫绍坐了那么久, 还说了些什么?”总不会一直在叙亲戚情分吧。
温含章想想都觉得扯淡, 钟涵对卫绍的心结她是知道的,一层又一层,都快打成死结了,就算卫绍脱下了身上的马甲,钟涵也不会立刻就对他改观。
顶多,也就比先前好上那么一咪咪罢了。
钟涵看了看外头漆黑的天幕,见温含章谈兴盎然,也脱了鞋上榻,将她搭在腿上的薄毯拿过来裹住她,又将她拉到怀里抱着。温含章后背抵着一块坚实的胸膛,有些不太舒服,接着就被耳朵边的气息给引走了心神。
卫绍说完故事后就安静了下来,一边喝茶一边等待钟涵的回馈。
钟涵却是忍不住问了他一句:“你要冒充皇子?”
卫绍面上先是有些犹豫,然后就下定了决心,平静道:“皇上不会容我姓卫。”明康帝为着让他知道真相简直无所不为。他现在给予他时间考虑,只是念着那点虚无的父子之情。若是他一意反抗,明康帝毕竟是皇帝,拒绝动摇不了一位帝王的决心。此事只看晋妱的结果便知。
更甚者,若是明康帝知道晋家人将真正的皇子丢弃山间,以他这么多年来对晋妱母子的深情难忘,他肯定会发疯。到时候,钟涵与他,谁都逃不掉。
卫绍先前对皇上有再多好感,但在性命攸关之事上,他没得选择。
钟涵也想明白了这一点,他复杂道:“你现下将真相告诉我,岂不是多了一层风险?”卫绍完全可以装着毫不知情,踩着明康帝的肩膀坐稳皇子之位。现下卫绍与他坦白了,他带来的助力绝对比不上卫绍要冒的风险。
卫绍笑着道:“就当我想多拉一个人下水吧。”
钟涵也跟着笑了笑,卫绍这话,他当然是不信的。但这些都是后话了。若是卫绍不能登上那把椅子,他的身世也没那么大的作用。
只是钟涵心中之惑总算得解。
从去年起,他就觉得明康帝的动作十分诡异。十一年前太子去世后,皇太孙直到前年才被敕封,二皇子、三皇子与皇太孙妻族母族同样强盛,俨然是龙争虎斗之势,只有四皇子如清风朗月般一直置身于朝廷争斗之外,当时钟涵还在猜,难道皇上对四皇子有其他安排。但前两个月四皇子的婚事传了出来,他就知道自己错了。废了一个三皇子还不够,连四皇子也要沾上一滩脏水。
原来都是为着卫绍。
若是明康帝知道他以为的亲儿子是一个冒牌货,斐家的江山在他身上易手他人,那才是天底下最大的报应。
一想起仇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钟涵心中就觉得异常快意。为着这般,他看着卫绍又顺眼了稍许,还让人上了点心。
温含章在钟涵怀里变换了一下位置,问钟涵:“卫绍是想着顺水推舟?”卫绍的情况与钟涵还不同,报仇心切什么的,在他身上应该是不存在的。
钟涵才说了几句,温含章便已知晓卫绍的心意,钟涵忍住不对这份敏锐发表意见。
但温含章的确猜对了卫绍的意思,他只想要得过且过。卫绍毕竟对晋家之仇感触不深,明康帝想让他恢复皇子之位,他便照着做,至于之后,他是否要争取皇位,都要看明康帝的安排。
钟涵道:“二皇子手上的差使,我看大半是要让卫绍得利了。”
温含章又问钟涵是怎么想的,他先前把主意让给卫绍,不就是想给卫绍攒资本吗。当时他对卫绍已有怀疑,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温含章一直不揭穿他,是想着人生已经十分悲催,她就不要在他的伤口上继续撒盐了。但现下卫绍的主意,既安全又省心。如果钟涵能忍,就这么看着明康帝亲手给自己挖坑,也挺痛快的。
两人到了如今这般要好的地步,钟涵也没什么可瞒的:“二皇子对皇上一直有怨气,汶县李明忠来信告诉我,两个月前县上已有陌生人出没。二皇子手上银钱丰盛,他后头会做些什么,谁都料不到。”卫绍的身份若是大白于天下,二皇子想起皇上近些日子对卫绍的维护,怒火必定更盛。
温含章忍不住道:“你与卫绍说了多少事情?”
钟涵虽然没有明说,温含章却知道,他是想要推着二皇子谋反的。他想让二皇子走上上辈子三皇子之路,弑父夺位,而他给自己定下的,就是钟晏的角色。现在得知了卫绍的真实身份,钟涵只是多了一条路可走。但于卫绍,就是把把柄亲自递到别人手上。
卫绍将这件事说出来,究竟图些什么?温含章猜了又猜,还是想不出来。
温含章不知道钟涵会做到哪一步,他若是反手将卫绍卖给二皇子,也是有可能的。毕竟卫绍身后只有皇帝,明康帝今年已经六十多了,他来不来得及为卫绍积累政治资源,谁都不得而知。若卫绍难以为继,钟涵选择在二皇子面前将他假皇子的身份揭穿,二皇子对他的信任一定会更加深厚。
温含章很难忍住不去想这个问题。
她有一句话一直没说出口,钟涵为了报仇已经是无所不用其极。一个人品差劲的皇帝上位会有多少影响,只看明康帝能如此为所欲为就知道。
二皇子资质如此不堪,他若为君,对天下百姓都不是好事。但钟涵还是执意要推他上位。他这般蒙蔽了心智只为报仇,若钟涵有一日说自己想谋反,温含章都觉得不是不能想象。
温含章有些叹息,从卫绍的角度,他直接上门坦言以告,真的不是一件好事。
温含章对钟涵知之甚深,钟涵对她何尝不是十分了解。他忍不住黑着脸生气道:“我在你心中就是一个品性卑劣之人?”
温含章言下之意,难道不是担心他什么都瞒着卫绍,卫绍会被他卖了吗?
就像是心上突然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一般,钟涵一直觉得温含章与他心有灵犀,没想到他一直引为知己的妻子,会为着外人这般揣测他。
钟涵不愿放过温含章脸上的任何神色,但让他更受不住的是,温含章张了张嘴,道了一句不是,然后就沉默了。
她的确是这么想的。钟涵心中拔凉,脸上控制不住流露出一丝失望之情。越是什么都没有的人,越是忍不住要紧紧抓着身边的东西。尤其是男女之情,总是这般容易让人患得患失。钟涵忍不住想,温含章连骗他几句都不愿意,她是不是觉得他不如卫绍行为磊落,她后悔了吗?
钟涵很少对温含章发脾气,但他现下却是站起了身子,故作淡然道:“今日事多,今夜我就睡在书房了。”温含章很想留一留钟涵,但她却脑袋抽风应了一声好。
钟涵就更气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明日早上我要与卫绍一同到二皇子府上,就不过来用膳了。”反正温含章也应该不想见着他这种品性不堪造就的人,钟涵自嘲一笑。
钟涵走了之后,温含章在榻上发了一会呆,突然用手敲了敲脑瓜子,很是懊悔,刚才脑子怎么就突然不转了。
两人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闹过矛盾,钟涵突然这么对她,温含章还挺不习惯的。
不过不习惯归不习惯,温含章也想借此弄清楚钟涵心中是怎么想的。
反正府中就这么大,也没有别的姨娘通房,钟涵跑不出她的手掌心。温含章还算镇定,她吩咐苏嬷嬷将明日的早膳多准备一份送到正义堂。
苏嬷嬷却有些不放心,钟涵方才从嘉年居出去时,拉长着脸,铁青着面色,就连先前几日府中气氛不好的时候,钟涵都没这么吓人过,他在嘉年居里对着妻儿时,脸上从来都是带着淡淡的笑意。苏嬷嬷忍不住在温含章面前提了一句,但见着温含章还算从容,她也止住不说了。
哪知到了第二日,却突然有圣旨上门,说是皇上要夺情启用钟涵。
换句话说,钟涵这个宁远侯,终于要走马上任了。
第115章 力所能及
明康帝的旨意过来之时, 温含章只能紧急让人去二皇子府上把钟涵喊回来。宣旨的高太监态度倒是还行,许是知道钟涵要受到重用,温含章请他略微等候一番, 高太监也是客客气气的。
温含章许久没与宫中的人联系,丫鬟们上过茶后,她便趁机问了高太监几句温贵太妃的情况。
高太监听温含章提起温贵太妃,脸上又缓和了许多。他和善地笑道:“太妃娘娘有皇上孝顺,自是极好的。皇上担心娘娘在宫中无聊,还特地吩咐了张娘娘多去看望。上个月太妃娘娘的寿辰, 张娘娘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小菜,太妃娘娘十分喜欢。”
张娘娘?
宫中什么时候有一个张娘娘了?温含章有些对不上号。
上个月温贵太妃的寿辰, 当时张氏还在京中, 温含章便托了张氏将她的礼物一起带进宫, 她娘也没说姑祖奶奶身边多出了一个张娘娘啊。
温含章一脸的雾水, 高太监笑道:“说起来, 钟夫人应也是认识的, 张娘娘便是张将军府上的三姑娘,将军夫人对张娘娘爱若珍宝, 去年进宫前便将她记在名下了。”
温含章默了默, 原来是张珍真。张珍真居然入宫了。将军夫人可真行,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进宫陪伴一个六十几岁的老翁, 若是真的将她当成珍宝, 怎么不把这份殊荣让给自己的亲生女儿。
温含章想起未嫁时的那些事, 心中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她新嫁一月便开始守孝,与先前的友人故旧许久没有见面。张家姐妹后续之事她也没有关注。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么一个发展。
温含章和高太监不过聊了一刻钟,钟涵便匆匆回转了。送走宣旨太监后,钟涵手握圣旨站在明堂之上,表情有些沉凝。
温含章也听到了圣旨上的内容,明康帝让钟涵负责备灾之事,配给他的编制人员从六部抽调,卫绍也是其中一员。圣旨上还特地注明,因救灾一向是户部的责任,但这件事没有前例,钟涵需要仔细斟酌,务必不能让朝廷贻笑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