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处处热火朝天,管事们在府中也请了工匠在修补地面,因着出现问题的游廊离正义堂十分接近,书房中便不时能听到前头发出的尖锐声响,衬得书房中的寂静十分突兀。
钟涵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再问一次:“皇家认亲不会只凭着胎记与皇上一人之言,滴血验证这一关是绝对逃不过的。你们确定卫绍的血能与皇上的相融?”
阿圆笑呵呵道:“肯定可以的,二老爷当年已经试过了。”
他看着案上的素白长颈瓶,钟涵方才说,这瓶子里头装着的,是他灌醉了二皇子拿到的血液。虽然不能起到任何作用,阿圆心中仍是倍感欣慰:“老奴一贯记性不好,这一次拖累侯爷了。”
钟涵笑道:“无妨,你们有准备是最好的。”
说是忘记了,恐怕是想试探他对卫绍有几分真心吧?
若是钟涵没有拿出这个瓶子,阿圆对他的态度应该又是一番模样。
钟涵对晋家仅剩的这位老奴一直就没有小看过。阿圆身上背负着晋家人所有的秘密,但他却是藏了最重要的一步没有说出来――母亲当年做的事情绝对不只是伪造胎记。
钟涵心中有些不爽,面上却仍旧云淡风轻。
卫绍突然道:“先前瞒着表哥是我的主意,我当时突然得知身世,心中也无甚底气,便鬼使神差做了此事,现在想来是我小人之心了,我给表哥道声歉。”
阿圆看着卫绍这样,有些心疼,想了想,便叹息了一声:“侯爷眼明心亮,必能看出少爷是在为老奴顶罪。是老奴错了,既要与侯爷合作就不该不去藏着掖着,累得你们表兄弟之间离心了。”
阿圆这些年见过了太多的龌龊之事。二老爷临终前的遗愿,就是卫绍一定要与钟涵相认,两兄弟携手把大夏皇室闹得天翻地覆。卫绍来找钟涵的事情,是阿圆一力促成的。但他过后想了又想,实在觉得不妥,人心易变,钟涵处在高位,他若想抽身谁都阻止不了他,但卫绍只怕是从此就要陷在皇家了。要是钟涵对卫绍没有半分真心,手上又拿捏着他血统的把柄,卫绍以后就危险了。
阿圆心中叹息,他家的小少爷什么都能想得明白,怕是也早就想到这些。但他还是听了他的话过来认亲。阿圆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只能强着卫绍再答应他一个要求,让他一块与他瞒着此事,探一探钟涵是否有心相助。
钟涵沉默了一下:“算了,我吃个教训,就当我们打平了。”
在接到皇上的备灾圣旨后,钟涵就已经做好了前功尽弃的准备。
从自从父母大仇逐步揭开,钟涵便悟出了一个道理,很多时候,都是人算不如天算。每一回,他都只能调整自己去接受。若是此路不通,也也只能另换一途。反正只要他活着,他就不会让明康帝有机会老死在皇位上。
钟涵当然不愿自己一腔心血化为乌有,但他没得选择。金銮殿上那一位糊涂的帝王一步步在推着他往前走。
若是晋家人的计划能成功,那当然是最好的。
可惜卫绍的劣势却是十分明显。若他不能被皇室承认,这件事只能是功亏一篑的结果。
权衡轻重利弊,到现在,钟涵都觉得,扶持二皇子对他来说是最安全的做法。二皇子虽然秉性糊涂,他却有一个好处——他是名正言顺的天潢贵胄,不为嫡,却为长,他若登基,对天下人而言是最容易接受的。
但皇帝的算计让他的心血全都毁于一旦,钟涵不由得叹了一声,还是得从长计议啊。他不打算按着卫绍的想法一步步往前走,那样太慢了。
卫绍对钟涵的话有些不解其意,钟涵却没有解释,而是又重复一遍:“你们真的有把握?”
他不得不再三询问。若是滴血认亲出现问题,明康帝立时就能发现不对——明康帝从未对卫绍露出过狰狞的面容,卫绍许还不知道这位皇帝的真面目。钟涵却已经看过他翻脸无情的模样。一个被人当成猴子一样戏耍的皇帝,他能做出些什么完全可以预料得到。
钟涵这段日子心中一直压着一座无穷无尽的大山,他提醒道:“若是你过不了这一关,我还有机会,但皇上一定会把所有的怒火都对准在你身上。”
卫绍笑了一笑,阿圆细心与钟涵解释了一下滴血认亲的问题:“二老爷当年南下,身边只带上了一样姑奶奶交代的东西。姑奶奶在临终前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拿到皇上的血,之后便用祖传的法子冰存了起来。”
阿圆叹了一口气:“你们不用害怕,二老爷当年就用少爷的血与皇上的融合过了。当年,若是少爷的血与皇上不相融,二老爷也有第二手准备。”
什么准备,阿圆不用说的太明白。按照晋氏一族发现的法子,多试几个婴儿,便能找到与皇上血液相融的人。
卫绍心中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当年若是他的血不成,晋家人的计划便始终有一处遗憾。可惜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当父亲找到当年与他一夜温存的母亲过后,他的血居然能与皇上相融。
屋中三人各有各的沉默。钟涵心中却突然很想见到温含章。她一向喜欢一些奇巧之事,若是她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很感兴趣。可惜皇上回京后,就下了一道旨意,命他与卫绍进户部协助救灾。他与卫绍忙到今日才有空坐下来细谈,更别说是出京见妻子了。
钟涵心中叹气,但两日后,梅尚书却突然给了他两日假期。说是他与卫绍之前辛苦太过,放两日假好好休息一下。钟涵心知肚明为何会有这两日假期,卫绍最近频频进宫,怕是皇帝的布置已经到了合该他现身的时候了。
钟涵自觉这其中没有他能插手的空间,便再也忍耐不住了。
温含章正在屋里逗着儿子,便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嘈杂的响声,她疑惑地站了起来,不过须臾之间,几日前还在信上言明自己要等到府中修缮完毕再接她回京的钟涵就出现在她面前,一身素白直领大袖衫,下巴带着一层薄薄的胡茬,俊美的轮廓完全找不到一丝青涩的气息。
温含章愣了一下,眼睛睁得又圆又大:“不是到户部帮忙吗,怎么有空过来?”
钟涵探身过来在她的眼睛上亲了一下,嘴角微翘道:“梅尚书给先前办差的人放了两日假,我就想着过来看看你。”绝口不提他听到假期后,便飞马跑了三个时辰的事情。
钟涵一靠近,温含章便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两人一个多月没见,钟涵先前都是一幅光洁干净的模样,突然带着一脸的胡茬,她看着就像一个陌生人一般,不大习惯。
钟涵却有些误解,眼睛幽暗了几许,用拇指摩挲着她的侧脸,之后便低头吻住了她的嘴唇,先是温柔地在她嘴唇上碾转着,之后才将唇舌递了过去,温含章抵住他胸膛的手顿时软了下来。
一番亲昵之后,温含章也习惯了钟涵的新造型,便被他拉着手坐到了炕上。
夫妻两人分离了这么多日子,中间又经历了地动山摇的惊险瞬间,温含章有许多事情想要问他,但钟涵却更想做些其他的事情。两人僵持不下,温含章一直固执地摇头,钟涵叹息了一声,又看了她一眼,终于屈服了。
温含章顿时笑了起来,她最喜欢看他对着她无可奈何的样子。温含章坐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他有没有受伤,这番举动让钟涵差点又擦枪走火。她把住她的手,沉声道:“你要是待会还想用膳,就别再撩我了。”
温含章不好意思地放下手:“我就是想看看你身上有没有伤口。”钟涵送来的信里一直没说他受伤了没有,温含章便想着上手检查一下。谁知道钟涵的反应会那么大,她想了想,决定先说正事,“皇陵那件事究竟怎么样了,我听那个送信来的人说是查到了高潭,朝上的大人们都是怎么说的?”
钟涵将妻子拉到怀里,嘴唇抵住她的耳朵磨了磨,低声道:“想是这两日就会有结果了。”
温含章的耳朵最是敏感,被他这么一碰,全身的鸡皮疙瘩顿时想要炸开,她忍住不适道:“那你干嘛不在京城等等?”
钟涵又在她耳朵上咬了一口:“我就二日假期,你就那么不想我过来?”他有些不爽,却也明白温含章为何挂念此事,呼出一口气道:“卫绍身旁的太监取了他的血进宫去了。”
温含章顿时反应过来:“滴血认亲?”
钟涵点头:“卫绍的血没有问题。”
第122章 皇子
(上)
见温含章一脸的诧异, 钟涵突然也不急着解释了, 他不紧不慢地拿过案上的茶碗, 喝一口, 眼睛便往温含章身上瞥了一眼,显摆之意十分明显。
温含章只得如了他的意, 连声问了几句。他这才放下茶碗, 滔滔不绝地与温含章解释滴血认亲的不靠谱之处。
怕温含章不懂,钟涵还想让人去拿一只大碗过来,想了想, 又可惜道:“可惜没有带血粉过来, 不然就能让你试一试了。”
温含章可不想让钟涵在这里做实验, 这里唯一一对血亲就是钟涵和还在小床上睡得香甜的阿阳。儿子的指头嫩得跟小葱似的,略碰着一下温含章都心疼,怎么可能让钟涵用他的血进行验证。
温含章先是坚决拒绝了钟涵的好意,又问道:“血粉是什么?”滴血认亲的原理,她依稀记得是跟介质有关。血液在盐水和白醋中是肯定能相融的, 明矾和清油也行,但血粉是什么,她还真没听说过。
钟涵对温含章一向有耐心, 他笑道:“据说是一种已经灭绝的奇草制成的药末, 前朝滴血认亲用的就是这个,晋家当年收藏着一些, 宫里头应该也是用这种。”先皇当年攻进北京城时, 末帝自刎于宫中, 前朝的许多旧物件都保留了下来,太医院这些年并没听说有其他作为,想来也只会因循守旧罢了。
温含章突然好奇问道:“你与卫绍试过了吗?”
钟涵点头,又道:“我与他的血并不相融。”
就算知道滴血认亲不能相信,当看到他们两人的血在碗中并不相融时,那一刻两人心中都是松了一口气。
温含章站了起来在屋里绕着圈,不知道为何,她心中总有一丝紧迫感。
那个血粉究竟是个什么成分?温含章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古代能有什么可以鉴定血缘的东西。
她呼出一口气,在这样封建落后的朝代,晋家人能够发现血液上的漏洞,进而利用起来进行复仇,真是挺厉害的。但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她看着钟涵坐在炕上的身影,悠闲至极,甚至还能将她拉在怀里,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她道:“我们都不在京城,担心也是没用的。”
温含章被他这么一打岔,心中也平静了下来。
不对,她突然灵光一闪,问道:“你是不是做了些什么?”
乾清宫正殿。
温贵太妃坐在左侧最上,一身锦衣华服,尊贵至极。她是被明康帝请过来做主,耳边听着朝廷官员的吵吵嚷嚷,温贵太妃轻轻拨动着茶碗中的茶叶,面上一片淡然。
她已经在这里坐了两三日了,每日下午乾清宫一议起皇嗣之事,皇帝就要把她请过来做见证。一想起明康帝对她的嘱咐,温贵太妃就想摇头。
这是个什么事?
明康帝硬要说当年宫中有个小妃嫔怀的孩子被人换走了,温贵太妃也拿他没办法。
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她好像记得当年钟氏旁支送进来两个姑娘,十分得皇上的心意,其中一个先怀孕,皇上便把她托付给了钟贵妃,想着两人有同姓之谊,钟贵妃应该是会好好照顾她的。但之后那个小妃子就过逝了。当时宫中出了一件大事。有宫人举报钟贵妃行巫蛊事,咒杀了与她同住一殿的怀孕妃子。
当时宁远侯府正值动荡之际,宁远侯外出不幸遇难。侯府老太太伤心之下,又接到易爵圣旨,为着家族计,只能让次子袭爵。因着新上任的宁远侯钟晏与皇帝交情莫逆,钟贵妃才得以洗白了冤屈。
没想到第二年,钟氏送进来的另外一个小姑娘也怀了孕。这一回钟贵妃简直把她当祖宗伺候。可惜她怀的是个死胎,当时孩子一接生出来,钟贵妃就被吓得半死。幸好皇上这一回没将事情怪责到她身上。
可惜十多年过去,皇上还是旧事重提。
想着这几日钟贵妃日日到慈安宫想与她表述衷情,温贵太妃有些叹气。三皇子出事后,钟贵妃就老了不少,也彻底失宠于皇上。没想到到了这般境地,还要再被人拉出来鞭挞一番。
温贵太妃想了一番陈年往事,突然有些迷迷瞪瞪的,新上任的左都御史冷鸿胜就给她提了个神:“贵太妃娘娘,您是宫里的老人了,臣有几个问题想请您解惑。”
冷鸿胜此话一出,半室的吵闹突然停了下来。
温贵太妃也彻底醒神,她看了一眼上头一直沉默的明康帝,突然道:“是非对错,不是很容易验证吗?那孩子身上有皇家的玉佩,若是朝中大臣们都有疑惑,不如就滴血认亲吧。”
这么地枯坐了几日,温贵太妃也烦了。既然皇上深信卫绍就是他的皇子,温贵太妃已是快入土的人了,也不想为着这个跟他争执。还不如听了皇帝的话,让他如愿以偿。
若是真的错了,皇帝就自个到地下跟先皇认错吧。
温贵太妃说出这句话后,殿中沉默了半响。
延平侯朱尚钧真想给温贵太妃叫声好。朱尚钧虽然快是皇子丈人了,但他一贯就不想参与皇家的这些事。明康帝找个儿子,闹得满朝轰动。他就弄不明白了,皇子如何不是皇帝的家事吗,翡家江山易主的大事皇帝都不在乎了,他们这些人干嘛还要讨皇帝的嫌。
没看到袁家、闵家这些与皇子有亲戚关系的人,都一直敛口不语吗。钟家那就不提了,三皇子圈在府中都一年多了,皇帝愣是不放出来,这一回皇嗣大事,皇帝也没让钟涵那小子出来一块议事。想来是要对宁远侯府打压到底了。
想起钟涵,朱尚钧顿时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
皇上这几年一直喜欢用寒门武官渗透进各大军营中,几大军队都接收了不少。这些人惹了许多麻烦,他那里还好些,毕竟天高皇帝远,回纥人也是骁勇凶蛮,几次小战便能把那些人整服了。但宁远军却在天子脚下,听闻钟家守孝的这几年,宁远军中让皇上换掉了不少精锐。
朱尚钧才叹了一声,这几日一直拥有旺盛表现欲的冷鸿胜就先一步道:“滴血认亲万万不可,先前臣在家中闲极无聊曾仿照古法做过试验,在盐水滴入血珠后,臣的血跟身旁小厮的血居然是相融的,和书房中其他几个丫鬟也是融合的。可见此法行不通。”
朱尚钧这会儿心中真想摇头。明康帝不是喜欢提拔些狗腿子,就是喜欢用一些榆木脑袋。明摆着皇帝就是已经默认卫绍是皇子了,否则先前他哪会一直把卫绍带在身边。用屁股想都知道,皇帝先前一定做过一些验证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