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独步——风储黛
时间:2018-04-17 13:43:44

  霍蘩祁没想过嫁人,母亲说的话,她就只当母亲说了笑。
  以她现在的境况,欠下这么多债,哪个男人敢要她?
  即便是桑二哥,他们家虽然有钱,但也是小本经营,她见了顾翊均之后,早便知晓什么是人外人天外天了。
  白氏绵软的眼波满是满足,女儿孝顺,这比什么都强。
  霍蘩祁缝补好衣裳,从井里打了一桶水,到厨房,将雪芝切成几瓣,熬了一锅药给母亲喝,亲眼看着母亲白氏喝下,她才安了心。
  翌日霍蘩祁照例出门,白氏躺在院里安歇着,躺在竹条藤床上,侧眸望着淡淡的云朵,绯艳的红云,满院碧树如赴盛宴般的夏色。
  不料来了个不速之客。
 
 
第19章 失恃
  趁着曦光曙色,步微行上了县衙。
  王吉一早被人拿了把柄和罪证——在市井之间出入,时常到赵家侧巷和后院的篱笆院墙外张望,赵老夫人有一回亲自瞧见了,拿着笤帚便赶客,后来背着赵老夫人时,王吉又与阴氏私会了两回。
  终在一片碧波荡漾的湖上,在窄窄一方隐蔽乌篷船里,抓到了通奸的二人。
  捉贼拿赃,捉奸在床,证据确凿无从辩驳,左右是一个死,阴氏便将什么都招了。
  没想到审案时,侯县令才发觉另一件事,赵老夫人原来一早知晓媳妇儿与人有染,只是一来不敢捅穿这事儿,怕王吉事先下手报复,二来,不管阴氏腹中孩儿是谁的骨肉,赵老夫人希望他姓赵,也算留个香火。
  县令便犯了难,依照大齐律法,这孩子理当判给孩子亲生父亲,归祖宗祠堂。
  但是孩子是王吉的骨血,这人与已婚嫁的女人勾搭,人品低劣不说,他必定是要受惩的,牢狱之灾免不了,谁来照顾这孩子?
  于是师爷又支了一招,让他请步微行前来断案。
  天色微明,步微行轻车到县衙,曦光如莲瓣舒,日色稀薄,升堂的惊堂木惊醒了整个芙蓉镇。
  赵六这案子终于是尘埃落定。
  霍蘩祁又在布庄里帮忙干了一天活,因为坐了一整日没下地走几步,便腰酸背痛,没想到这一疼起来,倒将先前积攒的伤病一并引发,两手又酸又疼,肿得像两只萝卜似的。
  掌柜了送了她一匹绢,霍蘩祁便忍着疼,咬咬牙将绢布扛在肩膀上往家走。
  推粪车的王二叔从巷口拉车出来,见到霍蘩祁,急得扔下了板车,“阿祁,快来,你娘不好了!”
  “什么!”
  霍蘩祁愣住了,望着满脸汗水的王二叔,仿佛没听懂,王二叔一把拉住她的手,将她手里的那匹绢扔在板车底下,扯着霍蘩祁便往家赶。
  “我昨日欠你两个铜板没结清,本想你换了新家,正好能去串个门,替你把钱送过去,没想到,就看见你娘倒在院里,我急忙让人去喊大夫,这才过来寻你,阿祁,走快些!”
  霍蘩祁任由王二叔拉着,一路愣愣地听着。
  她到现在仿佛都没回过味来,母亲昨日服用了雪芝,今晨明明说好些了,她出门时,还望见母亲笑,笑得那般温和,柳眉微黛,杏眼含水,一如既往的娴静婉约。
  今晨没有任何异状,霍蘩祁走得坦然。
  不不不,是王二叔闹了个笑话,母亲没事,一定没事。
  白氏已被搬到了院中池塘边,面白如霜,安静地躺着,犹如一缕烟气似的,风一吹便散了,虚弱得鼻翼之间只剩下一缕微风。
  霍蘩祁一进门,便戳在了地上。
  王二叔要解释,她猛地冲了过去,“娘!
  白氏似有所觉,置于腹前的食指微微一动,池塘一畔的大夫已经收拾起了药箱,见到扑到竹床脚下含泪唤着“母亲”的小姑,颓唐地摇摇头,“霍女郎,你母亲……唉。”
  霍蘩祁恍如未闻,拉着母亲苍白晶莹的手指,惶恐地谨慎地慢慢地靠近,然后,食指放到白氏鼻前,呼吸微弱,虽然微弱,但一息尚存,霍蘩祁一回头,甩落了满脸泪水,“大夫,大夫,还有气息的,你救救她,我求你了!你救救她!”霍蘩祁一面求一面要磕头。
  王大夫背过身不受她跪,惆怅地直叹气,“阿祁,咱们是吃一口水井的近邻,要真有的救,老朽不会不救,上次不让你准备后事了么。”
  霍蘩祁一愣,用袖子将泪水擦干,“可我找到雪芝了,我找到了的!按照您的方子给我母亲煎了药,不会有错的!”
  王大夫惊讶,“你肯定你找到的是雪芝?在哪,让我看看。”
  一来杏林一道的人对珍稀药材分外珍重和狂热,二来,霍蘩祁的家底他大致是晓得的,怕是她找错了药也说不准,“阿祁,你娘是误服了与老朽开的药相克的食物,具体老朽还查不出来。”
  霍蘩祁便点点头,要起身去厨房拿雪芝,不慎膝盖一软,便又跪入了一摊软泥里。
  她挣扎着再要起来,用沾满湿泥的手抹掉泪水,忽地,柔柔的一只手腕伸了过来,将霍蘩祁的衣角扯住了一片,霍蘩祁怔怔地回眸,“娘?”
  她又惊喜又害怕,忙又凑上前,将身子伏地,要听母亲说话。
  白氏虚弱得只剩最后一口气,眼帘悄然打起一线,将霍蘩祁的手拍了拍,“圆圆,娘不能等到你成婚了。”
  “别说傻话,娘会长命百岁……”
  晶莹的泪珠儿滚落。
  大夫和王二叔都不忍再瞧,惋惜地背过了身,王二叔年轻时也爱慕过容色倾城的白氏,虽说少年糊涂,一时冲动做过傻事,可这么多年来,对白氏始终存了一丝怜悯和不忍。
  如今白氏病入膏肓,他有心无力,只能惆怅地直叹息,上天总不让好人好过。
  白氏嘴唇微弯,“傻圆圆,娘要去见你爹了……圆圆,以后要一个人了,可是娘希望你好好的。”白氏气息不足,说话断断续续,犹如风里飘摇的一支残烛,渐渐式微、熄灭。
  白氏病了这么多年,对生死看得早淡,活着固然能让她的圆圆有个慰藉和依靠,可却要拖累她,让她背负一身巨债,将来一辈子被沉重的债务压着,翻不过身,喘不过气,永远被阿茵她们瞧不起。死了,圆圆会难过一阵儿,可她已经大了,也能独当一面了,很多事都能自己拿主意,她一个人兴许会活得更好。
  察觉到身子的情况忽地急转直下,白氏虽吃惊,倒并不害怕。
  不论是天意,还是别的,倘若能让她的圆圆解脱,都好。
  霍蘩祁哭着趴在白氏肩头,“不,圆圆只要娘活着……娘不要抛下我……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白氏的状况只是回光返照,大夫也知晓,所以并未上前再探脉。
  说了两句话,她便再无声息了,霍蘩祁颤抖着将指腹又凑近白氏的鼻尖,微弱的呼吸也没了,人在大起大落之后,霍蘩祁已经忘记了反应,呆呆地,眼眶红肿地趴在那儿,一动不动。
  白氏苍白秀美的脸蛋,坠了几滴泪珠,神色安详而温柔,丝毫不像死亡,倒像是赴了一场少女般纯粹美好的梦。
  微风鼓动斑斓的梧桐叶,水面毂纹骤生。
  步微行从府衙出来。
  王吉被判了五十廷杖,并十年牢狱,阴氏在家待产,一旦孩儿出世,阴氏沉塘,孩子姓赵,归入赵家。
  侯县令对步微行的判决不敢置喙,虽觉王吉被判得重了点儿,但见到步微行阴沉冷峻的脸,什么话都只敢往肚里咽。
  步微行才出门,言诤便跟上来了,“公子,出大事了。”
  “什么。”
  言诤见侯县令还跟在身后,也高声喧哗,凑近步微行,脸色复杂地耳语几句,最后,折腰退下,叹惋不绝。
  步微行蹙眉,抬眼,只见侯县令哈腰直笑作恭送状,他沉声道:“让仵作跟过来。”
  “是是是。”这当口,侯县令再不敢忤逆他的话了。
  但是一扭头,不对,好好儿的传什么仵作,难道又有……天杀的,怎么做两年县令破事儿这么多。
  一波方平,另一波又乍起。
  步微行带仵作上门,一院沉默,大夫背着药箱候在一旁,沉默不言,一个布衣短褐的农人大汉,侧过脸在抹泪。他的目光落在池塘边,风吹木叶,瘦削的少女一动不动地趴在母亲肩膀上,双臂紧紧抱着母亲的脖颈,隐隐约约,有抽噎的声音,若非她单薄的肩膀在颤动,静得可怕。
  言诤要说什么,步微行比了手势,让他们在门口稍待。
  “霍蘩祁。”
  这是男人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冷得犹如沉入湖底经年的寒玉。
  风一吹,树叶瑟瑟作声。
  霍蘩祁呆呆地起身,然后瘫坐下来,眼眸通红,惨白的脸颊上满是泥灰和泪水,哽咽着坐在一堆泥里,怔怔看着泥沼外眼眸冰冷的男人,看了一会儿,忽地,哇哇大哭。
  少女哭得撕心裂肺,欲将满肚子的委屈和绝望都宣泄出来,步微行沉着脸,等她哭。
  整个院里都是霍蘩祁的哭声,一声一声,肝肠寸断。
  他攒着眉,俯视着将头埋入膝盖里嚎啕的女人,十年未曾动容过的心,于刹那间,明白了什么是心疼。
 
 
第20章 身后
  足足哭了近一个时辰,她嗓子哑了,只剩下抽噎和咳嗽,步微行见她还傻着不动,轻叹一声,弯腰蹲下来,霍蘩祁才要抬起头,膝盖被他一抄,整个人便被拥入了男人怀里。
  霍蘩祁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衣襟,繁复的螭纹勾折蜿蜒,像命运交缠的纹理。她捏紧了手心。
  步微行将她放下来,置于树下那张躺椅上,身后茶水已冷,步微行取下杯盏,放在鼻尖轻轻一嗅,“大夫。”
  王大夫走了过来,将他手中的茶杯接到手中,霍蘩祁望着毫无声息的母亲,才听到步微行说的话,怔怔地扭头,王大夫也放在鼻尖嗅了一下,“这是,野蔷薇的花瓣?”
  霍蘩祁愣着,听他们说话,母亲仿佛是被人谋害?
  “大夫,野蔷薇怎么了?”
  芙蓉镇地处两山之间,百姓与山林野花为伴,此处山野蔷薇繁盛,各家各院之中也不乏有人栽植蔷薇。
  王大夫摇摇头,“你母亲这病,食不得一点性寒之物,我开的药方子里都是药性温热的,以调养滋阳为主,许是雪芝虽有续命之功,但天生带点凉性,碰上野蔷薇,药性起了冲突变化。”
  霍蘩祁呆呆地听着,她仿佛全然听不懂。
  王大夫道:“阿祁,你不是说家里有雪芝么,让老朽瞧瞧,说不准能窥探一二。”
  霍蘩祁点了点头,这才站了起来,腿软地去厨房里拿药。雪芝草身似灵芝,通体雪白,上有黄褐斑纹,她昨晚用刀剁了一截,剩下半朵已然蔫损,王大夫仔细瞅了好几眼,偷偷瞟一眼霍蘩祁,见她双眸噙水,乖巧又无助,似孤雁离群,心思便转了转,不敢再雪上加霜求这剩下半株灵药了。
  “果然是雪芝。”王大夫一句“从何得来”险些脱口,一瞅霍蘩祁身旁孑然峻立的男人,心中也了然。
  “阿祁,你家里……”
  王大夫正要问话,步微行忽沉声道:“仵作。”
  此时诸人才惊觉府衙来人了,仵作战战兢兢要上来验尸,霍蘩祁没见过验尸,愣愣地瞧着仵作将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件取出来,跟着便握着两柄薄而锋利的匕首探过身子去。
  她骇了一跳,腿也有了力气,箭似的扑到白氏身上,“你要做甚么?”
  仵作吓了一跳,握着刀缩回去,为难地苦着脸,“小姑,你母亲要是误服食物而死,我要剖尸解胃才能……”
  霍蘩祁一听“剖尸”,便咬咬牙,凶狠地将仵作一把掀开,“不行!谁也不能动我娘!”
  仵作更无奈,“可这事——”
  他似不着痕迹地拿眼瞟了瞟步微行。
  霍蘩祁起身,也不顾满手泥,就抹在步微行的衣袖上,紧紧拽住他的袖口,“不行,我娘生前受了半辈子苦,我不能让她死后也——”
  少女哽咽着落下眼泪,在求他。
  民间有一种说法,死者若不能留全尸体,到了阴间便要受雷霆之刑,也忍受身首分离之苦。
  步微行道:“若是你母亲死于被害,不这样,也许找不到线索。”
  霍蘩祁不知道,这大概已是他此生语调最低回温柔的一次,她心凉了半截,“我不让……”
  看不出坚决,几乎只剩下哀求。
  她可怜地眨着眼睛,温热的泪犹如烛花似的,打落他的手背,滚烫灼人。
  霍蘩祁耷拉着脑袋,满脸泥垢和泪痕,小心翼翼地摇他的广袂。
  步微行拂下眼睑,“这是你母亲,你不让,自然,没有人会动手。”
  霍蘩祁点头,“嗯。”
  她撒开手,转身走回去,“王叔。”
  王二叔在一旁听着,见霍蘩祁忽然出声叫自己,便忙着应道:“哎,王叔在。”
  霍蘩祁抽抽鼻子,这时的脆弱少女,仿佛无比镇静,那么从容,那么优雅,半点看不出绝望了,“王叔,我家里只剩我了,我一个人没法替我母亲操持后事,想请王叔张罗,银子我付。”
  “傻孩子。”王二叔直叹息,这事总不能不应承,便答应了。
  她颔首两下,擦掉眼角最后一滴泪水,再度走向母亲躺着的藤床,小院里只有淙淙水声,瑟瑟风声,萧萧叶声,却没有一丝丝哽咽和抽泣,霍蘩祁安静地将母亲脸颊一侧的秀发拨到她的耳后,母亲还是温婉恬静,唇边带着温柔的微笑,仿佛不着尘埃一般逝去,四下弥漫着野蔷薇浓郁的芳香。
  许久许久,王大夫收拾好了药箱要走人,仵作急急忙忙跟着出门,也不想摊上事。
  霍蘩祁回眸,见步微行若有所思,似要说话,她抢先一步,“我家里没有野蔷薇。”
  “是外边人带进来的。”步微行肯定一点,“你娘今日见过别人。”
  霍蘩祁摇摇头,“我在外头,所以不知道。但是大夫也没肯定说野蔷薇是祸首。”
  所以她不肯让仵作验尸。
  母亲生前名声便不好,她不能让母亲死后还被男人看了身子,为了不确定之事。也兴许,野蔷薇与雪芝,根本就不是让母亲的身体急转直下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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