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数道冷箭射来, 草丛太深, 多数箭镞钻入了深丛之间便被削弱劲势, 最终坠落绿障深处。
几支近前的飞箭被步微行斩落飞开,此时不宜暴露所在,但若是孤军奋战, 不知敌方底细,他一个人倒不惧,但带着女人,难以全身而退。
步微行毫不迟疑, 从腰间取了一只竹筒信号箭,拉下铁环,只听嘹亮的一声, 烟火绽放在空山之中。
跟着便是男人的吼声:“他们在那!”
橐橐靴声犹如四面八方涌入的洪潮,步微行不再藏身,拉起女人让他躲在自己身后。
霍蘩祁还从未见过如此阵势庞大的刺客团,粗略一数足有四五十人, 登时一惊,“小心啊。”
步微行“嗯”一声,手掌将她的小手带至身后,让她安分地躲在自己的庇护之下。
危难境遇之下,霍蘩祁非但无惧,反而无比安心下来。
她习惯了一个人奋战,受了伤也咬牙不吭声,此时才知道,原来两个人互相照应,是如此一种令人心醉神驰的甜蜜。
她望着男人的背脊,他正握着秋水长剑严阵以待,修眉如险峻孤峰,眼眸冷而执傲,喊杀声终于炸开,重鼓般闯入耳膜。
此时已展开近身搏斗,冷箭被抛下,所有黑衣刺客犹如草间埋伏的流萤随风窜起,霍蘩祁挣开他的手,让他放手全力施为,步微行手执长剑,冷眼对着,来者都是老手,刀剑迅若闪电。
这一道道电光之间,步微行的剑光犹如雪练从深谷飞流长下。
那一剑一刀,短兵相接,发出铿然龙吟。霍蘩祁心神俱震之际,只听见尖锐刺耳的叫声,一个苍鹰般飞掠而来的刺客已被砍翻在地。
她几乎看不到步微行如何运剑,当他脸色冷然地杀了第一个人时,那双狭长的眼,露出了隐隐的血色,犹如修罗恶煞,将那身尊贵雍容的储君之气尽数吞没。
又是无数道砍杀叫嚷之声,七八名刺客被步微行如砍瓜切菜一般削飞了。
霍蘩祁看得眼睛不眨,正要替他出声留意后防,但敌手竟有遁术一般,神出鬼没地从草间腾起,霍蘩祁站在步微行身后,竟来不及为他提醒侧防。
“阿行!”
步微行一剑砍杀了一人,听到她的声音,忙一手去抓她纤细的腰肢,将她拢到近前,霍蘩祁就势扑过来,替他挡了侧面偷袭的一剑,小臂受伤,拉出了一条细长的血口。
“别动。”男人抱着他,来不及愤怒和惭愧,一剑将偷袭之人挑断了手筋。
那人哇哇大叫,被他一脚踹翻出去。
步微行只想亲手将这群暗中偷袭的下三滥杀得不留片甲,但此时援兵已至,蜂拥而来。
刺客心凉了半截,还在拼死顽抗。
步微行杀了两人,抱着霍蘩祁趁势冲出战圈,言诤率人赶来,这群人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又是以多欺寡,虐得刺客犹如热锅蚂蚁,毫无反击之力。
霍蘩祁躺在他怀里,看着他为自己奔忙,捂着手臂的伤口,轻轻笑了笑,“没大碍,就是皮肉伤,我切菜还能伤到手指呢。”
“闭嘴。”
他不与她玩笑,停了下来,眉眼森然,“再敢胡闹,孤将你绑起来。”
不知为什么,知道了他的身世,霍蘩祁再也不怕他了,也不觉得他神秘深沉了,反而微笑着挑起眼帘,“我才不怕你吓唬。”
步微行拿她毫无办法,提了一口气,脚步飞快地带她回去。
料理完刺客的护卫分出一支紧追太子而去,他带着霍蘩祁一路疾走,薄唇紧抿,只字不言。
数度想提醒他,自己只是伤在手臂,腿脚还是很灵活的,但是看他这么心急,霍蘩祁便心说算了,有人疼爱为什么要矫情,他愿意抱就抱,累了自然放她下来。
但是步微行一路抱着她回了大船上,将她安置在船舱狭窄的舱房之间,近乎颤抖地拿着金疮药替她上药包扎伤口。
伤口被他仔细清理过,伤药一敷上,霍蘩祁激灵地一抖,痛得五官纠结,步微行语调冰凉:“活该。”
霍蘩祁嗯哼一声,看着被他粗暴地撕烂的衣袖,露出的那截玉白小臂,被男人谨慎握在手中端详,她还是忍不住微含羞涩,“阿行?”
他手指一顿,沉静的眉眼如古玉般,在罩纱灯幽暗的火光映照之间,竟有说不出的温和,还有无措的羞赧。
其实他不是冷,是刻意用那层面具警告试图靠近的人吧,霍蘩祁总觉得他自己将那层薄如纸的伪装揭开了,里边虽伤痕累累,却炽热而真实。
霍蘩祁用那条完好的手臂勾住他的手,两张微红的脸蛋撞上,霍蘩祁是头一次见他露出这种神态,自己那点羞涩即刻化作了一种闯入新鲜世界的惊喜和可乐,她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步微行蹙了蹙眉,略有懊恼地摁住她的手,“别胡闹,再动,小心胳膊废了。”
“阿行。”
“……嗯。”
霍蘩祁满眼温柔和甜蜜,轻轻曳开了唇角,笑容清甜。
霍蘩祁以前清瘦寡淡得没有二两肉,从重逢之后,倒是渐渐养回了一些气色,映着灯光的清秀脸蛋,宛如重重花荫下娇艳一朵雪梅。手臂也稍丰腴了些,握着竟软绵绵的,吹弹可破。
步微行受过无数伤,久病成良医,按理说,他处理一道皮外伤绝对用不了近半个时辰。
真是,关心则乱。
他放下她的手腕,低声道:“孤去交代些事宜,先睡会。”
霍蘩祁听到他匆匆离去的脚步声,平素严整肃然的太子殿下,不知为何乱了方寸。
她仰头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有了睡意,不过还是想到,这是他的床。她还是撑着眼皮不肯睡,皎白幽凉的月破窗而入,风里有香炉中如花蜜般的浓香,霍蘩祁隐隐约约听到他在外头说话,心里格外安定。
围剿刺客立下头功的言诤已经回来了,“殿下,没有留下活口。”
这群人都谨守刺客的信条,要么逃,要么死。
步微行早料到如此,负手而立,“孤原本打算放他一条生路。”
奈何胡丞欺人太甚,纵容女儿用江湖下三滥的招数迷惑自己,又遣人刺杀储君,罪无可恕。
言诤心头一跳,舔了舔嘴唇道:“那殿下,现在要暗杀了胡丞?”
“不必。”步微行道,“孤写封信弹劾他,待陛下处决之后,不待圣旨下到白城,即刻动手。”
言诤微微一愣。
按照殿下以往的脾气,此时早已令人暗下杀手,宰了胡丞,先斩后奏。胡丞有必死之由,陛下至多震怒,不痛不痒地训斥太子一通,倒不会有别的。在陛下暂收回太子印玺之前,殿下也曾监国一年,国事并非懵懂无知,做事虽狠辣,却不会无故枉杀。胡丞敢戏弄储君,陛下自然不容。
可今日,太子这一封弹劾信,足足能为胡丞争取数日的时间,恐有变数。
陛下圣旨不到,胡丞还是转瞬身首异处,此举倒像在向陛下示威。
“暂且让暗卫将胡府监视起来,一旦有异动,即刻动手不必迟疑。”
言诤无不应诺,“是。”
言诤又道:“殿下,按照原计划,此时我们应当继续走水路西行,但胡丞之事在前,陛下定然追究,加之殿下安危是大事,依照属下之见,在圣旨下达之前,此时不宜西进。”
步微行抿了抿唇,让他候在外边,矮身推开舱门,重新走回了船舱之中。
月华似练,少女假寐着阖着眼,清秀的脸,秀雅的微带驼峰的鼻梁微微翕动,月光灯火里,似凝霜莹彻般的手臂雪肤,安静横在胸前。
他低声道:“装睡?”
“啊?”
她瞬间懵懂地睁开了眼,然后不好意思地爬起来,窘迫地耷拉着脑袋。
他修长的手指往她的脚底一指,霍蘩祁偷偷瞟一眼,雪白的袜子已经脏了,很明显是跑下床方才隔着门偷听。
她不禁钦佩他的眼力,尴尬地吐舌头,“嘿嘿。”
步微行将她的半截衣袖放下来遮住伤口,“我若在此时说,要带你回银陵,你愿不愿?”
他的声音泠泠如雨入清泉,如佩环争鸣,低沉而有力。
霍蘩祁怔然望着火光浮动之间男人俊美的面容,心跳突突地,她咬唇道:“你愿意带我见你亲人了?”
步微行敛唇,“迟早要见。”
正如言诤所说,丑媳妇藏不住,迟早要见公婆。
霍蘩祁暗暗欣喜,还有些紧张,他的父母都不是寻常人家的寻常人,乃是九重帝阙之上,令人仰视不敢近前亵渎的尊贵帝后。她单是一想,便紧张得手心冒汗。
步微行打消了她的顾虑,“我会给你另行安排住处,只要你不愿,我不让他们打搅你。”
霍蘩祁想了想,忐忑地揪起脑袋,从他的目光里穿过去,默默与他对上,“你上次说给我的惊喜,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步微行早知道她的主意,“到了银陵,你自然知道。”
霍蘩祁垮下了小脸。
他却心中一动,伸出手臂抱住了固执失望的女人,声音冷而透着一股无奈,“在此之前,不能说了,怕你跑。”
霍蘩祁小声嘟囔,她有什么理由跑路啊。
少女柔软的胸脯温暖地贴上来,比数月之前肚兜描摹的轮廓丰满了不少。她温软的肌肤之间,有一股神秘的甜香,竟然极富诱惑。
太子殿下的唇已随着香味正要落在她的脸颊上,忽惊闻船舱门外一阵阵尖锐东西划拉木门的声音,正情浓着,霍蘩祁脸颊都红透了,原本还等着某人的亲吻,在此刻两人都僵住了手脚。
正想问哪个不知趣的此时来打扰,便听到响亮的饿肚子的抗议声——
“嗷呜。”
第41章 袅袅
秀宛运了一批名驹, 是西域来的汗血宝马,顾翊均从官话蹩脚的西域商人那交涉,两人甚是投缘, 酒楼中多喝了几杯, 西域商人忽道:“对了顾公子,你上次让我打听的人有消息了。”
顾翊均执杯手轻颤, 茶香浓郁四溢,他拂下眼睑, 淡淡道:“是么, 她去了哪儿?”
他的眸色极为浅淡, 几乎看不出心绪。
可那双手,却在颤抖。
一个月前,袅袅伤势痊愈, 顾老夫人便下令将人遣出府去。
袅袅得知,心魂俱碎,是夜跪在顾翊均的房中,苦苦哀求:“求公子留下袅袅!袅袅只愿伺候公子一生一世……求公子成全……”
顾翊均俊容微白, 落在膝头的手指蜷曲着,青筋毕露,可袅袅声泪俱下, 他只能无动于衷,黯然一叹,“袅袅,你是我身边服侍最得力之人, 我们相识数年,自有情分。但你确实不该再留在府中了。”
“袅袅,从今以后,你不是顾家的丫鬟,你自由了。”
袅袅脸色惨变,震惊之后,伏在地上不住磕头,“不,求公子,求你……不要赶我走,我不知道能去哪儿了……”
顾翊均叹息一声,摘下腰间的碧玉色青穗子云锦流纹钱囊,半蹲下来,将手中的银子塞入她的掌心,袅袅绝望地望着他,梨花含泪,苍白的秀容令顾翊均大生怜惜,他叹道:“顾家不容通房,除主母之外,我也不能有妾侍。袅袅,你是知道的,我不能留你一辈子。”
顾氏祖上,曾有主母与贵妾暗生妒恨,为了争宠险些毁了顾家基业的先例。从那之后,顾家有了严令,顾氏子弟只娶一妻。
袅袅捧着那袋银子,默默地抽噎,泪水如雨点般密集,沾湿了他的猩红软梨绣白丁香毯。她知道,顾翊均对所有女人一视同仁,有怜、有宠,有神往、有引为知己,却独独没有爱。
她从未想过做顾翊均的妻,她不敢奢求,她自知配不上,只想把心事藏起来,日后主母过门,她就自请去前院,做扫尘女、做厨娘,主母不会生气,她也能贪心地每日看他一眼。袅袅所求不多,可是、可是……
顾翊均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掌心微凉,有幽幽佛手柑的熏香,“袅袅,我已给你打点好了,日后你跟着苏绣娘,住在她家,我给她传了口信,她会照拂你。”
她的手瞬间冰冷,原来,他心意已决。
袅袅于是不再求了,低着螓首,温声道:“袅袅知道了。公子,”她徐徐抬头,温柔秀美的眼,泪光点点,如夜湖之中潋滟的铺就一袭月色的水,“公子,永别。”
她规规矩矩地,如同初来乍到时见过公子那样,给了他一个叩首礼。
那时候,稚嫩的少女怕得发抖,小心翼翼唯恐出了差错。
眼下,她绝望地拜别。
袅袅走了他的视野。
那晚顾翊均难得一宿无眠,竟为了一个婢女失神,狼狈不堪,忍不住心中那股无可名状的痛。
他与袅袅相伴数载,有主仆之情,袅袅身世可怜,又生得温柔貌美,他亦有怜香惜玉之心,如今他绝情地将她赶出府,兴许,是为了愧疚。
顾老夫人让他去夙月堂帮着账房先生算账,顾翊均便去了,但心不在焉,一事无成,账房先生便尴尬地提醒他,让他出去转转。
顾翊均莫名所以,走到了苏绣女的门外,他心想来也来了,既然曾是主仆,去瞧瞧她的近状也没什么,苏绣女一番话却犹如天雷轰顶:“袅袅已经走了快一个月了。”
顾翊均诧然,“她去哪了?”
苏绣女摇头,“这个我不知,但她执意要走,我留不住。本想同公子知会一声,但袅袅说,她如今既已不是公子的侍女,那便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她身份低贱,不敢拿这些事教您放在心上,还不如悄然离开。”
顾翊均茫然地出了苏绣女家,回顾府,无意经过老夫人的花鸟堂,那只神气的五色彩羽鹦鹉兀自蹲在精致的鸟笼之中,欢乐地学舌:“袅袅。袅袅。”
从她走之后,府中仿佛有了某种禁忌,对袅袅的名字,绝口不提。
他莫名心中一动,迎着那鹦鹉过去,红廊折角,典雅古朴的厢房之中,只闻顾老夫人气恨之言:“这女人已走了一月,鹦鹉还如此聒噪,让你们换个人养着,竟没有一个人听么!”
侍女瑟瑟发抖,唯恐老夫人又使气将她也逐出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