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知晓太子因着今日皇帝召霍蘩祁入宫之事心有怨气,连茶都上的降火清心茶,用意也是分明,要调和父子之间的关系,“陛下近来做事是有些过了火,但他为儿女的一番苦心却也是不假的,太子,你父皇有些话他是忍了很久,却不知该怎么对你说,虽则他总是横眉冷目,心底却是不忍的,你有牵绊,有了心爱之人,他嘴上不饶,心里却不忍心拆散你们。”
步微行淡淡道:“儿臣知道。”
皇后的远山眉微微一挑,步微行的眼眸直视而来,“陛下之见,霍蘩祁只堪为太子之妾。”
霍蘩祁手心一动,又被他紧紧攥住,他虽然脸色不动,但手劲却用得大,霍蘩祁挣都挣不得。她忐忑地等着他,等着他说话。
他和陛下是一个心思么?让她做妾?
当然不可以。
就算他有难处,就算、就算她再爱一个男人,也不可能为了他大度到能容忍别的女人骑到自己头上,还要与她们将丈夫的宠爱分一杯羹。前有杨氏霸道,霍茵欺凌,她是无路可退、无可奈何,现在……现在……
她等着他的意思。
皇后蹙眉,温声道:“你父皇想的,不是没有道理。你是太子,名声威望都马虎不得,以前你任性罢了,这回毕竟是你的婚姻大事,他若是轻易让你自己定了,凭阿祁的出身,拿什么服众?”
步微行反问:“母后也是一个心思么?”
皇后摇头,“不,这个我不管你,你心里喜欢着哪个,母后跟着你喜欢哪个。只要你能说服你父皇,母后亲自替阿祁置办嫁妆。”
握着霍蘩祁手的那只手,缓慢地收拢,带着微微潮润的温暖,她眉心一松,是了,她方才又胡思乱想了,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没有让她为妾的心思,处处都是尊重,她喜欢的,他奉来,她厌憎的,他毁弃。她有小小的惭愧,脉脉地红了脸。
步微行沉声道:“烦劳母后费心。”
皇后顿了顿,又问:“是非她不可,还是……”只是一时兴起?也不能肯定将来不会有别的花再落入眼中?
“非她不可。”
霍蘩祁手心一动,被他更不容反驳的压住,实际上,她不是想说话,就是很高兴很害羞啊,霍蘩祁不好意思了,在长辈面前说这些话怪难为情的,他怎么还这么铿锵有声的,一点不知羞啊。
皇后明白了,“既然如此,母后不拦你。阿祁。”
她转而唤自己,霍蘩祁一愣,见皇后目光柔和,仿佛在鼓励她靠近,霍蘩祁便收拾了裙摆,踮着脚尖轻声走到皇后跟前跪坐下,皇后携了她的素手,细细端凝,霍蘩祁的手还算白,但与皇后比起来便逊色太多了,而且手掌之间有淡黄的茧子,摸起来要粗糙许多。
皇后微笑,“是双勤劳的手。”
文帝知晓的,皇后自然也知晓,霍蘩祁在芙蓉镇时寄人篱下讨生活,日子过得很是不易,也是缘分,她也是天赐的富贵命。皇后叹息一声,缓慢地从腰间解下了一块腰牌。
她塞入霍蘩祁的手心,“这是本宫的令牌,日后你入宫可以自如了,他要是再被陛下禁足,你拿这个入宫也是一样的。”
看似简单的一块令牌,但这是皇后多大的特许!霍蘩祁震惊地望着皇后,一个字也说不出,哑然失声。
皇后温笑道:“收好了,要是遗落了,或是被人偷了去,还有些麻烦。”
“嗯。”霍蘩祁此时才想起来该谢恩,忙慌张地退后半步,磕了个头,“谢皇后娘娘恩典。”
掌心的令牌沉甸甸的,木料圆润,还有股不散的温,不论怎么曝露在寒天冷夜里,都是暖的。
出了坤仪宫,霍蘩祁忍不住将令牌晃给步微行看,“你看,以后就不用麻烦了!这块小牌牌做得很精致啊,这上面的图腾大气又好看,说不定我能拿去做绣品!”
步微行摁住她的躁动挥舞的手,眼眸沉沉,“这个图腾是不能外泄的,仔细着些。”
霍蘩祁愣了会,恹恹地“哦”了一声,不打这个主意了。
步微行握着她的手,要拉她回东宫,沿途解释了利害之处,“这是先祖留下来的图腾——虎踞龙盘,只能在宫中使用,连宗亲都不够资格佩戴。所以才说,你不能丢了。”
霍蘩祁惊叹,“很厉害。”
原来皇后娘娘一出手就是如此贵重的见面礼啊。
她赶紧将东西收好,用绣包盛了,揣入怀里贴身珍藏着。
一抬头,只见男人步履如风,走得极快,霍蘩祁渐渐跟得有些吃力,从他身后用手指戳他的背,“喂,你等等我。”
宫城外一簇硕大的烟火炸开,光彩迷离之间,隐约瞥见男人通红的耳朵,霍蘩祁一愣,他又走远了几步。
仔细想想,原来他不是不知羞的啊。
……
“公子,您的信。”
从秀宛来的家书,被顾坤交到顾翊均手里,他不疾不徐地抽开信纸,不出所料是母亲所寄,不出所料,顾老夫人在信中痛斥,将他怒骂了一顿,一桩求亲案蹉跎至今,竟还未给个回音。
顾坤见顾翊均揉了揉眉心,隐忧重重,明知多嘴,却也不得不说一句:“萧女郎是烈性子,公子若不是全心全意要娶她,只怕她是不会应的。这些时日,咱们将一切能说的好话都说尽了,她仍是闭门不理,想来是想绝了您……老夫人的心意。”
顾翊均放下信,雪袖被风吹起,“坤叔,你在我身边多年,你同我说一句实话,这亲我是该求还是不该求?”
“这个……”顾坤实在不好说。
公子在外头是何等光风霁月的人物,唯独在无人时,落寞消瘦,咽着无法言说的苦果,担着重于泰山的责任,顾氏家训在前,顾老夫人殷殷期盼在后,他行为处事出不了这方圆,离不了这规矩。
纵然是放纵风流,留恋过千红万紫,可顾坤还能不知,顾翊均在人看来浪漫多情,但在外面,对男女之事却是从不逾矩的。
顾坤忖度半晌,孰轻孰重掂得轻,也只能如此回道:“银陵萧氏是显赫门楣,这亲若是不求,开罪戏弄了萧氏,是大大的得不偿失。若求,得罪了萧家女郎,日后顾萧二家怕也不能体面往来。”
顾翊均微笑,“坤叔,这话你不如不说。”
“是的,但是,”顾坤又道,“既然已经两难了,公子何不顺着自己的心意来呢?”
顾坤探究地上前,在顾翊均有所思时,比划一下手,“当断不断,势必反受其乱啊。”
所有人都在催促他拿决断,顾翊均烦躁地折扇敲了一记头,“怎么断都乱。”
顾坤道:“公子心有顾虑。”
顾虑的太多了。
顾翊均从记事起,他的吃穿用度便一直被拿在母亲手中,她这个人强势霸道,所有的,只要不按照她安排的来,便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么多年,顾翊均也没想真忤逆了她去,毕竟顾氏嫡系传到这一代,万千家业只系于他一人之身,风雨飘摇,顾氏外表光鲜璀璨,内里却有土崩墙坏之势,大厦到了他这一代若是倾颓一夕,他是万死难辞其咎。
顾坤的手扣了扣桌上的信笺,“公子不妨找一个人聊一聊,许能解了心结。”
“谁?”
“太子殿下。”
顾翊均微愕,在这银陵城中,要见太子一面其实并不难。
他将折扇收回掌心,“坤叔,你去安排。”
顾坤耸肩,“公子,这旁的三教九流的顾坤能给您约,皇宫里的太子殿下,顾坤可没这个能耐。可是……”
“一次说完。”
察觉到公子隐约的心急,顾坤满意极了,也不再兜圈子,“太子殿下与霍小姑的情分重,顾坤使不动霍小姑,可公子与霍小姑的交情不浅哪,您亲自上一趟绸庄,这事便能成了。”
他沉默地看了眼扇面。
翌日,霍蘩祁从宫中坐车出来,步微行送她到绸庄后门下车,“哎,怎么还是不见言诤他们?”
步微行将车窗拨开,淡淡道:“你很想他?”
霍蘩祁一怔,“没有没有!”说罢又笑起来,“不是怕你寂寞,言诤话多,有个说话逗闷子的总是好过一个人的。”
步微行道:“从回银陵,他便一心扑在女人身上,吃里扒外得紧。”
“你给他和双卿赐婚了?”
步微行的手指抚过车门,淡然道:“下月初婚典。”
这是什么时候定下来的事?霍蘩祁全然不知,看了步微行说得对,言诤这人确实有点重色轻友,“他给双卿赎身了么,怎么这么快?”
“年事已高,他不能不急。”
霍蘩祁忍俊不禁,“是的。”
原来他还小气到在意皇后戏言的“这把年纪”,真是——
又看了眼年轻的太子殿下,她挥了挥手,“我进门去啦,下回我进宫见你!哎对了,你说给我的肚兜记得带!”
说罢霍蘩祁跳进了后门,轻快得似只松鼠。
步微行攒着眉宇,修长的指缓慢地拂过长袖。
这一次,是她自己不要,非他不守信用。
最近生意好转,账房先生忙得乐呵,云娘手脚利索,又收拾了几间屋舍腾出来搁置绸货,滇南来的丝、吴中来的锦都是上品。
收拾出来,霍蘩祁喘着气坐在回廊底下吹风,澄天广远,寥廓神秘,看得人心情大畅。经过昨晚,她对自己越发有了信心,不论是做生意还是做别的。
袅袅抱着几卷藏图过来,“阿祁,我找银陵最大的布庄去看了,他们的绣样也就是这些,中规中矩的,我看了几眼,记了大概,便画下来了。”
霍蘩祁正要喝茶,忙放下青花瓷盏,“我看看。”
花纹细腻,栩栩如生,看罢霍蘩祁连连摇头,“袅袅惯会自谦,太艳丽了,又漂亮又工整。不得不说,银陵的老师傅还是老道熟练的,配色和谐庄重,不怪人喜欢。”
“老板娘,顾公子来了。”左邯气喘吁吁奔至廊下。
霍蘩祁看了眼袅袅,“你要不要回避?要是没有事,我替你打发他。”
袅袅温柔地笑,“顾公子是咱们店里的生意大户,做什么赶他走?何况,他来也与我无关,不必回避。”
霍蘩祁“嗯”一声,带着袅袅去见客了。
顾翊均候在门外,小厮抱着礼盒及其余杂物,没想到霍蘩祁与袅袅一道出门,她脸颊上的挂着的面纱已揭,伤痕看不出了,顾翊均握着折扇,默然收回目光,“霍小姑。”
见他大张旗鼓,带着礼物上门拜访,霍蘩祁还受宠若惊,“顾公子此来是为了嫁衣的事?请入内,咱们可以再细谈。”
因为袅袅的事,霍蘩祁原本对顾翊均颇有好感,也渐渐凉透了,袅袅被逐出顾家,虽说是塞翁失马的事,可顾老夫人确实太绝情了些。顾翊均弱糯,不敢顶撞老夫人,做了顾老夫人的帮凶这事,霍蘩祁怎么看都看不惯。最令霍蘩祁不齿的,是时至如今,顾翊均有了新欢,却对袅袅似念着旧情,既念着旧情,却不肯承认旧情,如此两头得罪,太窝囊了些。
倘若有一日,步微行为了陛下,为了朝廷大计放弃她,她可以走,但是她至少知道他的无奈和不得已,袅袅什么都不知道!
“霍小姑,今日看顾某目光如狼,是顾某有哪处得罪你了?”
他云淡风轻地朝她揖手,霍蘩祁微笑道,“哪有这回事,请。”
霍蘩祁携着袅袅的手,几人入堂屋就坐,顾翊均嘱咐人将礼品拿入里屋,云娘招待了小厮,请他们喝甜汤,霍蘩祁与顾翊均对向坐,袅袅今日也察觉了霍蘩祁的不寻常,怕她同顾翊均不痛快,闹得不可收拾,起身要看茶。
清茶落入瓷盏之中,如飞珠溅玉,清音纯澈。
她走到顾翊均身旁,也替他斟茶,眉眼温柔。袅袅生得这副温柔貌,说话细声软语,犹如春风拂槛,软草初生,撩人而缠绵。
顾翊均望着袅袅出神,记不清,上次她替他斟茶是什么时候了,许是半年之前?
原来已经很久了。
他的笑里多了几分苦涩,“多谢。”
每次想到她,骨骼血液里,只剩下那股陌生而熟悉的冲动。那股力量,他怕自己克制不住。没有未来的两个人,踏错一步,于对方都是伤害。而他的袅袅,早就已经伤痕累累了。
沏完茶水,袅袅大方落座,给了霍蘩祁一个暗示的眼神,让她不要为了自己一些私事伤了主客之间的和气。
霍蘩祁也不愿拿旧事说道,只是口吻略有不善,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出的不善,“萧女郎看中的绸样我让人备了好几匹,等她什么时候再来,我好量体裁衣。只是人始终不来,近日怠慢了些,顾公子来得甚好,烦请带句话来,这生意还做是不做。”
顾翊均温润颔首,“倘若阿绾暂时没有这个心思,不能算你们怠慢。我今日来,其实是找霍小姑帮个忙。”
他缓缓说明来意。
他不是来找袅袅的,霍蘩祁虽然愤怒,却又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事,我能帮你递个话,见与不见在他。顾公子来得不巧,其实他也才走不久的。”
顾翊均黯然,“那倒是确实不巧了。”
顾翊均与霍蘩祁虽是旧相识,却没太多旧话要聊,袅袅想起方才院里还没来得及收的画,要动身去将东西收起来。
左邯来奉茶,见袅袅要走,笑道:“是找你的画儿?放心,我都给你收好了。”
袅袅微微一怔,没来得及反应左邯的体贴,在绸庄这段日子,左邯对她最为照顾,凡事都为她想好了,做在她前面,袅袅只能一遍又一遍感激:“多谢,那我先去打点水。”
左邯又道:“笔我也替你洗了。”
袅袅便傻了。
他怎么什么事都能做在她前边?
顾翊均看着徘徊在堂屋门框旁进退无措的袅袅,看着满脸真挚单纯和热烈的年轻男人,灼人的日光糊了眼,刺得五脏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