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
他扶着圈椅徐徐起身,一屋人都诧异地望着顾翊均,包括顾坤,他徐步跟至袅袅背后,她没有回头,他的指尖僵硬如冰,“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同你说,可以么?”
那温润如泉流松林般的声音,一瞬间竟几乎颤抖不成言语。
过往,他是主,她是仆,他理所当然主宰掌控,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是光鲜的顾家公子,个性散漫不羁,她几乎未曾听过他这般语态,艰酸,近乎落魄。
袅袅松了一口气,该说的总要说完,当初在秀宛不辞而别,有些话,她没有对他说明白。
“顾公子请。”她温柔地对他福身,请他入院外小叙。
左邯攒着眉头,本要拽住袅袅,可终究扑了一场空,看着他们默契地一前一后去了。
霍蘩祁让人将东西撤了,左邯的一番良苦用心她一直看在眼底,只是有些事终究是勉强不得,也插不得手的。
彼美人庄院后宅,是地道的江南建筑,黛瓦青墙,炊烟不疾不徐地弯折,散了又聚,聚了又散,似这生命百转千回,到最后面目全非。
袅袅望着顾翊均的眼,没了执着,没了爱恨,只剩下那一抹温柔,她将碎发拨到耳后,对他敛衽行礼,“袅袅再最后唤你一声。”
“公子。”
顾翊均只觉喉尖哽塞,经年的风尘洗不掉了,谁也不再是当年在桃花树下看蚂蚁搬家的单纯年少,也不再有红袖添香耳鬓厮磨,顾翊均望着袅袅,她仍是这般亭亭玉立,要说何处不同,那不同之处是,她立得更稳了,不再是以前,仿佛风一吹便会倒的柔弱少女。
他细看着袅袅,“我后来去了苏绣娘家,她告诉我你已经离开了秀宛,我便想着天南海北地找你,直到走南闯北的商客带来消息,可是他说,你去了盐镇。”
袅袅微笑,“是,是有这么一回事。我到了盐镇下了车,便又雇了另外一个师傅,我让他将我拉到青州城,到了青州,再折转,费了一番功夫,最后才到了银陵。”
“为什么?”
顾翊均话一出口,便哽住了。
为什么,为了不被他找到。
原来从离开秀宛开始,袅袅便是真心实意地决心同他断了,一别两宽。
第54章 问策
胸口犹如中了一箭, 顾翊均苦笑道:“我以为袅袅……还是原来的袅袅。是我错了。”
他曾以为,不论如何,她会滞留原地, 永远给他亡羊补牢的机会。可是他错了。
袅袅微微摇头, 眼波清湛如澄雪,“不是我变了, 是顾公子从来就不了解我。当日,您也已经给了我文书和钱, 您不再是我的公子, 何必留着一个没有用的人, 在时时想起时,让您和夫人之间横了一根刺在那?”
顾翊均攒眉,“还没有……”那话说得恁的艰难, “还没有夫人。”
袅袅轻笑,“迟早会有的。”
袅袅从袖中取了一只锦盒,原来的已经烧毁了,这只是袅袅用自己的工钱打的, 为了不显寒碜,用金子镀了几朵金莲花,顾翊均眼一低, 袅袅已经将东西捧到了面前,“这是袅袅十五岁生辰那年您送的,可惜烧坏了,是我不好。您要是觉得亏损了, 我愿意把钱也一并补上。”
顾翊均将锦盒推开,不肯收,“送你了就是你的,不必还。”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底多了惊讶和痛惜,“你闯入火场,是为了这支簪?”
袅袅点头,“可惜还是烧坏了。”
顾翊均端凝着这个温柔、却疏离的女人,她如扰扰绿云般的鸦发,闲逸地盘了一头如浓墨的发髻,以双钗簪起,挽了细碎的发,几粒轻小的碎红珍珠点缀左右。那是大齐已婚妇人常用的发髻。
他尤不死心,“你的发髻……”
她当真一点都不愿再惦记自己?顾翊均不信。
袅袅笑了一声,从发间将那支双钗也取了,满头青丝散落下来,盈润的光泽如绸如丝,她握着玉钗,道:“来银陵时,为了避免些麻烦,用了妇人发髻,用得顺手了,觉着如此挽发简单,但是现下看,也有些麻烦,易引人误会,以后不会了。”
“君自有妇,妾自有夫,以后顾公子在秀宛,袅袅在银陵,婚娶两不相干的。若是秀宛那边袅袅落了什么不及带走,烦请顾公子都毁了去罢,以免各生不便。袅袅告辞了。”
袅袅来去如风,轻快地消失在了重重花影后。
顾翊均最终还是接过了锦盒,沉默着,手指抚过锦盒上雕花纹理,怅然若失。
平生最大的遗憾,是不能随心所欲,是他不敢逾越雷池。
霍蘩祁承诺了给顾翊均递消息,宫里头言诤替步微行回复了。
顾坤无奈地回复公子:“太子身边的近臣答复,若要见,不是不可,须得还了那五百两才是。”
顾翊均:“……”
没有任何传闻说太子殿下是个如斯小气的人啊。
那五百两是还了,步微行约他在酒楼会面,雅间里摆着几样南地风味的小炒,配着一锅鹅肝汤,一壶碧螺春。
顾翊均开门见山,“顾某是有事请教太子。”
因着数月前,芙蓉镇中,这个顾翊均献媚他的女人,使了一身解数讨好她,步微行对此人可以说没半分好感,昨日霍蘩祁在信中说了顾翊均一些风流韵事,还表了一番“耿耿忠心”,他暂且不计较了,只是,莫要让他听见顾翊均一出口便是跟他女人有关之事。
太子殿下淡然抿唇,一盏碧茶落入喉咙,“说。”
此来前早已在心中过了无数遍腹稿,可此时分明身在雅间,别无旁人,该问之话,却恁的难以出口。
步微行只看到他的耳朵泛起了淡淡的红云。
他哂然道:“顾公子,你不说孤走了。”他也不是闲到有功夫被他戏弄。
顾翊均惭愧不已,“实不相瞒,在下想请教,殿下与霍小姑……”
步微行一记冷眼过来,顾翊均刹住一瞬,随即意会到,对方对自己仍有敌意,虽说当日他好心提醒,但毕竟是嘲笑了一朝太子。
情这种滋味,只有尝过,方知浓淡,方知当深陷泥潭时,愈挣扎却愈被没顶的痛楚。
顾翊均面露惭颜,“我只想知道,当在责任、家族和心爱的女人之间,倘使只能二择其一时,该如何抉择。”
从来率性如风的顾翊均,原来竟也会为情所困。
若是他说的心爱之人是霍蘩祁,绝不会当面问询于己。
步微行眉心稍展,面色仍是不悦,“前者。”
顾翊均怔然,“竟是前者?这是殿下的选择?”
步微行挑唇,哂然一嗤,“你给的先决是只能二择其一,既是如此,孤的家国天下,自然在先。”
“殿下难道会弃了阿祁?”顾翊均的手摁住桌沿,微微用力,拗下一截木屑。
他自己都怔愣不解,自己如此激动,难道是想听见不同的答案?是真的如此不愿割舍么?顾翊均望着手心的掌纹,那道被袅袅归还的头簪划过的伤痕历历在目,伤口才干涸一晚,疼痛犹在。
步微行道:“孤不会让自己陷入二择其一的境地。”
不论如何,自负如他,宁可断腕,也决不自甘被逼上绝路。
太子眼底的桀骜轻狂的光彩,让顾翊均一时无话。他自惭形秽一般垂下眼眸,掌心的猩红血痕刺痛了目光。
要放弃么?
不放弃么?
步微行将清茶推给他,“倘若是孤,宁可犯上,也不受威胁。”
宁可犯上,不受威胁。
顾翊均一直以为太子是他的同路人,如今看来,也不尽然相同。
顾翊均苦笑,“不受威胁,失去的更多,犯上的代价太沉重了。”
步微行长身而起,缁衣缓带微曳,他脸色漠寒,“你的母亲以母子恩义胁你娶妻,可曾想过,她百年之后,你们成了一对怨偶,一生的痛和遗憾,九泉之下她能替你偿?”
不能。
顾翊均心知,没有袅袅,他必然一生遗憾。
他云游四方时,偶尔念及袅袅,那时,她在家里,在后盾之后,被保护得不知尘世污浊。从她走后,他却辗转反侧,日夜难寐,噩梦里她被掳走,被伤害,被强迫,他惊醒时,冷汗涔涔。又是整宿无眠。
可他只能用温润的微笑,装点内心的卑鄙和不安。
是他逐走了袅袅,后果本该自负。
原来不知何时起,袅袅之于他,已成了形影难离的家人,当他在外漂泊,想到秀宛,想到母亲,便会念及她。
也许正是因为这般的心安和温暖,让他忽视了,原来情不知所起,早已一往而深,是他自诩阅尽万花、过尽千帆,原来在情之一字上,自己竟是最大的榆木疙瘩。
顾翊均涩然垂眸,“是,是顾某糊涂了。”
他还有一生,漫长的一生,他害怕袅袅会成为他躲不过的梦魇,过不去的劫难。
至少,他该先反抗,或者,先想想两全其美的法子。
步微行走后,顾翊均望着满桌珍馐出神,一盏清茶之中,碧色的叶沉沉浮浮,袅袅的眼波如雾水一般迷离凄婉,恍在眼前。
胸口的弦,蓦然断裂,扯出尖锐的痛。
……
彼美人又进账十余两,霍蘩祁喜不自胜,生意越来越红火,用不了一年半载,她就能将欠了步微行的钱全数还上了。
时值冬月,银陵飘了一层素雪。
满城古墙尽覆寒白,依着银陵的习俗,正该是熬煮羊肉汤驱寒的时候。
霍蘩祁试着熬煮了一锅肉汤,正逢用膳时,步微行忽然造访,言诤与阿大随后,一个黑黝黝的壮汉被五花大绑捆入内堂来,扑簌簌的雪花灌满风帘,满院的野蔷薇枯藤白草分拂左右,那人身上落满了雪花,胡茬上结了一层细碎的冰。
步微行咳嗽了一声,脸色微白,霍蘩祁怕他着凉了,抢上去,一脚将那壮汉踢开,拉着步微行的手便要入门,“幸得熬了点羊肉汤,先喝着。”
步微行蹙眉,“凶手带回来了。”
她攀着他的手微微一僵,却笑道:“不急不急,等会儿再说。”说罢又招呼言诤他们也进门喝汤。
言诤解了披风,笑吟吟进门,大约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脸红扑扑的一脸俗气。
霍蘩祁招待步微行先用汤,云娘和庄叔笑着去厨房盛汤。
步微行用了一口,不动声色,他素来不挑嘴,干馍馍也曾连吃数日。
不过他还是以为,这羊肉汤委实太难喝了一些。
除了霍蘩祁,应该没人熬制得出来。
他也不说破,趁着身子渐渐回暖之际便不用了。
阿大去将门帘拉上,一屋暖融融的,正煮着的一大锅素菜汤汩汩地冒着热气,烟雾氤氲缭绕。
他们吃,霍蘩祁却不吃,一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人,他脸色青紫,匍匐在地,眼瞅着桌上的美酒佳肴,端的却只能干饿着,手脚被缚住,干干地发出难耐的呻|吟声。
霍蘩祁眼眸锐利,紧盯着他,说不恨,她没那么大度,即便是母亲走了十年、二十年,抓到真凶,她也不会让那人好过。
杀人者偿命,天经地义。
言诤见他拼命地似要往这边凑,明知他是数日不曾用饭,却仍是不客气地上前一脚将他踹开,指着他的鼻子道:“待会儿将你知道的一五一十说与霍小姑听了,才能留一口汤给你。”
那人只得点头如捣蒜,胡茬上的晶莹悉数融化,可怜地靠着冰凉的地面蠕动,满心绝望。
天知道,倘若早几个月他能预知今日,他定不会为了区区十两银子,便害了一条性命。
第55章 脱销
诸人分飨了羊肉, 言诤再度一脚将眼巴巴要爬来上桌的壮汉踹开去,饿了数日,这黑黝黝的中年汉子也禁不住了, 纸片似的无力, 被掀翻在地,哎哟苦叫几声。
言诤叱道:“还不如实说来!”
壮汉告饶半晌, 忙将实情说来。
原来他是个赔了生意的商客,先前押运了一批皮草, 想着上银陵做些小本生意, 不料路上横遭灾祸, 他被骗尽家财,只得一个人流落,辗转到了芙蓉镇。
人财两空, 他难以果腹,幸得芙蓉镇人好客,愿意收留他,让他在店里打杂。
但也就是那日, 他风湿犯了,正想着去药铺抓点方子,却见霍茵鬼鬼祟祟到药店询问霍蘩祁母亲的病情, 那模样颇有几分神秘,问完了,却警告那店家不许说出去。当时他便在后屋针灸,一些话听得真切。
在霍家养病时, 白氏的情况那些大夫自是再清楚不过,霍茵听罢便心生一计,问完了话,又到另一处药铺子,买了一大包野蔷薇的干花瓣。
她这一来二去的,他不由得不起疑,但他也没弄明白缘故,那霍茵正巧撞见他,他骇了一跳,自然那小姑不敢起杀心,只得威胁他,以十两银子,换他趁着霍蘩祁不在时将野蔷薇花瓣下在白氏的茶盅里。
白氏住的那院墙不甚高,外头有一株老杨树,他借着树干爬进门墙,偷摸着将野蔷薇花干花瓣倒入了茶里。
这一事说不上神不知鬼不觉,但那日真切进了白氏门的只有他一个眼生的外地人,加之下药之后,偷摸着见了霍茵,拿了银钱逃之夭夭,诸事便显得扑朔迷离起来。
霍蘩祁听罢,震惊之余,却咬着牙,拿筷子狠狠地抵住他的喉咙口,“你发誓你说的都是真的!”
她没敢想是霍茵下手,是因着这么些年,她承了霍茵他们家不少恩情,有个遮风避雨之所,这么些年,就眼皮底下,杨氏母女也不曾说亏待她母亲,虽说是害怕旁人说了闲话,但毕竟她们是亲妯娌,她也是霍老大的亲侄女,当初既然相安无事,便没想过出府竟害得母亲命丧黄泉。
那壮汉早被步微行严刑施压,这番话早在他那儿交代了一遍,如今再说,也是一丝不差。
步微行提手将茶盏捧入掌心,淡然微哂。
壮汉瑟瑟缩缩地点头,“是真的!我拿我的性命发誓!你们要不信,我能与那个女人当场对质!”
他倒确然不至于平白地将一盆污水扣到霍茵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