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独步——风储黛
时间:2018-04-17 13:43:44

  帝阙之高难以想象的震撼,霍蘩祁下车轻装简行,经由八名宫人引路,一直到了陛下的披香宫,宫门外燃着数盏鎏金宝塔宫灯,殿内暖炉噙香,幽幽一吐,便是一室氤氲。
  内设无不华丽典雅,精致非凡,连随意摆于梅花几案上的木椟杯盏,都一应是梨花木雕镂繁复龙纹的珍宝,錾银的墨龙大画嵌于内殿猩红含金的墙面,茶香墨香,一应搅碎其中,煞是浓酽芳醇。
  霍蘩祁不会宫里的繁文缛节,见内侍向正上首的男人行礼,她也稽首拜伏。
  这是文帝第一次见太子口中的“心爱之人”,深黑如墨的剑眉一拧,只见下方跪着的少女,披着一袭淡青的轻裘大氅,身形倒看着娇小,鬓发简单凝练,但端庄之中又稍显活泼,看着还太小,文帝招呼一声,让她起身,赐了座。
  霍蘩祁一落座,便小心翼翼地偷望,四下除了宫人侍候在旁,便只有他们两人,她心心念念的男人不在。
  不免略有失落,正抿唇间,文帝问道:“你年方几岁?”
  霍蘩祁佝偻着脊背,也不敢抬头,只回道:“十五。”
  饶是见过一些世面,但毕竟是天子,是大齐的皇帝陛下,那股不怒自威的气魄令人不敢不服从,霍蘩祁只能勉力克制,让声音不至于颤抖。
  文帝道:“十五?比朕的长子小了四岁。”
  不知他话中说的“长子”指谁,霍蘩祁也不敢轻易接话,心思几转,又听陛下问道:“太子的身世,他同你说过了?”
  霍蘩祁顿首,“是。”
  文帝微微纳罕,沉吟道:“朕以为,你知晓之后,多少顾忌三分。”
  霍蘩祁不解,但只敢轻声问:“顾忌什么?”
  “顾忌朕对他对他有废储之心。”文帝脸色一沉,词锋冷厉起来,“如今看来你孤注一掷,押宝押对了,他是朕的太子,也是继任君王,嫁与他,你自然能得到你想得到的权势、地位、财富。”
  越说霍蘩祁脸色越白,他被文帝一席话弄怔住了,她何曾这么想过!
  她喜欢他时,根本不知他是太子!
  霍蘩祁咬唇道:“陛下想岔了,民女没有攀附之心。”
  文帝讥诮地打断,“呵,你不过只是芙蓉镇一个寄人篱下连母亲都看护不住的丫头,你跟着他出来,莫说没有别的心思,你以为朕到了如今还信你一个丫头的把戏?”
  霍蘩祁脸色发白,倏地抬起头来,这一抬头,倒令文帝不禁暗暗心惊,这少女的眼睛太过明亮,犹如焰火,又太过执着,拗得熟悉而亲切,“陛下是说,太子不值得人喜欢?他竟还比不上那些阿堵物?”
  文帝冷然道:“朕命人打听过,你敛财好钱,你嘴里的‘阿堵物’,正是你汲汲营营要追求的。你莫忘了,你的绸庄,你在银陵的帮工、朋友,处处都是太子出了力气,你用何面目告诉朕,你对他的钱权不屑一提?”
  霍蘩祁咬唇,“胡说。”
  “朕胡说?”这丫头竟敢反驳,文帝手一摁,一张拍在案桌上,瓷杯震颤发出清彻的龙吟,文帝讥讽道:“朕可以给你荣华富贵,银陵的丝绸生意,旦有官府经手的销路,朕可以拨八成与你。”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霍蘩祁总是再傻也明白了,皇帝陛下先礼后兵,先以利益徐徐诱之,用这些逼他自己离开。
  她紧紧咬牙,身躯微微颤抖。
  文帝见她似有彷徨,脸色更暗,“你知道你的身份配不起他。如今世家贵族对皇后之位虎视眈眈,即便是朕成全你,他们也不会放过你,只要太子登高一呼,说他此生非你不娶,说他迎你为太子妃,那些下三流的暗杀便让你顷刻危机四伏,不论是太子,还是朕,都阻不住世家势力的无孔不入。”
  霍蘩祁凛然握紧了拳,对上天子目光,能让她一往无前的,只有心里的执着与孤勇,既然抉择已明,何须过分介怀,何须畏葸?
  她从来就不是碰上山路便回头的人,即便是用头去开山凿路,撞得头破血流,她也没有因为几句威逼就掉头的。
  霍蘩祁声音清脆,“我不怕。”
  “我想做生意,因为我知道,凭我一己之力,我做不到让我的姓名像世家一般令人单是提起一个姓氏便觉着威名赫赫,我只想用我微末那点道行,做我想做的,尽量去配得上他。
  “我只是觉得我们身份有别,毕竟他一出生便是天潢贵胄,而我只是一介布衣,但要是论其他的,我却不觉得自卑。他虽然冷漠、生硬,但也有陛下看不到的热忱、别扭、小心眼,他是活生生的人,储君之位赋予他的是责任,而不是印记,我不会因为他的身份就看不到他的好。正因为我看到了,才会喜欢他。”
  皇帝略有一奇,只见少女侃侃而谈,镇定自如,确实不失风范,声音清脆而有力,“您要是觉得我现在所有的,全是他给我的,您尽可以夺去,我还会东山再起,我会证明给您看,我也一点不逊于那些仕宦女郎。我会证明,他若是喜欢我,也只能是喜欢我这个独一无二的人。”
 
 
第51章 解救
  许是汉白玉除下跪立的少女太偏执, 九五之尊依稀仿佛看到了横亘的一弯岁月之外,曾九岁的稚子也是这般果决和坚毅。
  文帝不禁思索:他自己脾气硬,还喜欢脾气硬的。
  霍蘩祁袖下的手在颤抖, 她想说的都说完了, 可是却不知道如此犯上不敬,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等待着她。
  说丝毫不畏惧那是不可能的, 但她已经决意一条死胡同走到黑,没有转圜回旋之地了, 怕也不能更改什么。
  文帝那双狭长的眼微眯, 俯瞰下来, 这姿势平添了额外三分的压迫感,霍蘩祁觉得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自己的脖颈,胸口的气息上不去下不来, 挣脱不得。
  文帝沉声道:“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罢,他退回龙椅,高声传唤道:“来人!”
  霍蘩祁一颤,震惊地仰起脸, 身后传来一串清晰的锁链拖动的声音,时而沉闷,时而轻灵。
  她这一生, 只在那暗无天日的甲板之下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就在霍蘩祁激烈地咬着嘴唇发抖时,那两条漆黑的涂满泥锈味的长锁链被横着扔在了霍蘩祁脚下,漆黑修长,一环套一环, 锁链顶端是竹片削成的夹板,一边是六片,一共十二片。
  霍蘩祁眼尾的青筋开始轻颤时,文帝嗤笑一声,“可识得这个?”
  她拼命克服自己的恐慌和不安,唇欲出血,紧紧握着拳,凝聚一身的力气回道:“认得。”
  文帝道:“这是你嘴里热忱、孩子气的人亲手做的,两年前,他将这东西锁入地牢之中,朕还不曾找人试用过,不如你代朕看看,他那一套以吏为师的法子,能不能让朕的子民真正心悦诚服。”
  “上刑。”
  瞬息犹如洪水没顶,那股熟悉的窒息感再度湮没她的五感意识,恍恍惚惚之间,冰凉的竹夹板被扣到了她的十指上,铁链晃动着,拖行着,犹如一声声轻蔑肆意的冷笑,她还犹堕梦中,惶惑地望着帝座上的人。
  文帝道:“你不知道他的可怕,朕让你看看。”
  言毕,那冰冷如蛇的夹棍瞬间被收紧,她的手被两名侍从拉到背后,以一种极限的极致的姿态往后合拢,那竹夹板如跗骨之蛆,阴魂一般将她裁衣折花的那双手紧紧捆缚住,倏然收紧。
  霍蘩祁痛得轻轻“嘶”了一声,但这只是开始,只是威胁,离真正上刑还差一步。
  文帝道:“还不认输?”
  到了这个地步,这个丫头还骨头硬,倒真是难得。
  霍蘩祁反而笑,“为何认输!纵然是他亲自上刑,我也不服!”
  文帝略有惊叹,侧目道:“朕已经给了你机会,只要你弃了他,朕给你你要的钱财声望,即便将你和你未来的子嗣抬为世家,列为贵族,朕都有这个权利。”
  “这套刑具不过是他折腾出来的其中之一罢了,不害性命,还有十几种,朕尚未让你见识。”
  霍蘩祁的唇殷红如血,她被缚着的双手被扯到身后,一动便是撕扯般的疼痛,但饶是如此,霍蘩祁也不肯服软,冷冷地瞪着他。
  堂堂大齐陛下,竟然利诱威逼她离开。
  文帝蹙眉,“你说朕不识他,真正不识他的人,是你。你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他是如何坐在黑暗里,用斧斫,用刀刻,将一块一块的设计图纸变成此刻要挟着你性命的利刃,也不知,这背后他的狂躁、愤怒、失望、挫败……你认识的他太浅薄了,丫头,朕让你看的,你以前未必知晓。”
  锁链又收紧了一分,霍蘩祁疼得俯下腰,大口抽了浊气,不甘地反驳,“所以陛下眼中,他是这么一个人?”
  “至少两年以前,他是。”
  文帝喟然一声,“你根本就不懂,他自幼便是朕钦封的储君,见惯了世道无情,哪有什么赤诚真心给你!”
  霍蘩祁偏不信,她摇着头,鬓发钗珠瞬间散落,狼狈的满脸偏执的少女,已极其屈辱的受刑的姿态跪在天子脚下。她知道,文帝一计不成,换了的这一招,唤作攻心。
  他想要她知道步微行的残忍和狂暴,想让她知难而退。
  从始至终,陛下的目的没有变过。
  霍蘩祁道:“我见过,我见过他刑囚别人,见过他动刑。”那是很可怕的,在昏暗的船舱底下,那被剜去膝盖骨的匪盗痛苦的哀嚎,至今只要念及,便犹如响彻耳畔,可是……
  “可是,最后他放了他们。”
  文帝道:“你能说服你自己么?”
  “他不残忍,不可怕?你便不怕,即便夜里宿在他身畔,也会因他发作起来,被捏断脖子窒息而亡?”
  “你知道在银陵,他被称作什么?”
  霍蘩祁愣愣地抬头,只见文帝那双纤薄的唇一动,犹如苛刻的问责和耻笑,“怪物。”
  霍蘩祁血液骤冷,痴怔地望着文帝。
  那瞬间,胸口那鲜活的跳动她已不复能感知得到。
  那瞬间,仿佛身下已红荼开遍,她跪在血淋淋的刀刃之上,肌肤正承受着凌迟活剥之苦。
  殿内的烛火噼啪一声,灭了一盏宫灯。
  金碧辉煌的寝宫里,静得只有呼吸声,和少女沙哑的哽咽声。
  文帝沉着眉宇等着,那袖口也不挥落,施刑的侍卫不见文帝吩咐,也不敢再紧夹板,沙漏细细地下坠,文帝坐回龙椅,他既欣慰,却又无奈。他想等着看,等着她说话。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撞击和闷哼声,“殿下!殿下!”
  文帝微惊,只见披香宫的紫金殿门被一脚踹开,阴冷的黑暗被瞬时撕破了一条狰狞的长口,明黄的光不请自入,修长的身影俊如天神,冷如修罗,正疾步而来。
  “圆圆。”
  他急至的脚步在看清霍蘩祁身上的枷锁之后生生一顿,那些东西,那些东西……
  眼底犹如一股阴影笼罩,步微行将施刑的侍卫一把推开,将铁链替霍蘩祁撤了,踢出丈许远,霍蘩祁犹如脱力似的轰然坍塌,他上前一步,单膝跪下来将她接入怀里。
  “让我看看你的手。”
  他抓住霍蘩祁的两只手,还没真正用刑,只是掐红了十指,被扯痛了胳膊,他才稍镇定下来,“我来晚了,对不起。”
  霍蘩祁的脸色一阵惨白,见到他,日夜的思念和无休止的心痛让她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用尽全力抱住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太苦太煎熬了,她不知道用什么勇气同一国皇帝对峙了这么久,即便刀斧加身也丝毫不退,可她就是傻,就是不想离开他。
  文帝早知如此,自然地承受着来自儿子的怒火,却抿唇道:“朕以为,你脾气这么冲,不会找到一个愿意包容你全部的女人,是朕错了。”
  霍蘩祁一怔,将见了他就止不住的泪水用衣袖拭干了,困惑地望向文帝。
  文帝噙了一抹苦笑,道:“你只想着如何将你心爱的女人纳入羽翼之下,可却不曾防备,必有人暗中送刀,令你腹背受敌,将来杀机四伏,她若是萌生退意,便不够格做太子妃。朕让你心中有底,无论如何,她不放弃你,朕也可以安心。”
  步微行修眉微动,似听懂了文帝的话,但又似仍在迷雾之中。
  那两条被遗弃的锁链……
  陛下竟然将这种阴邪狠毒的刑具加诸一个弱女身上,无论如何解释,他都不能接受。
  原来今日陛下支走他是假,暗度陈仓是真,拐骗霍蘩祁进宫,想必让她经历了一番恐吓。步微行微微低头,只见掌心之间,俏生生的小脸花容惨白,泪水肆意,嘴唇上都是猩红的血迹,他满腹怒火,却只能暂时收鞘,用指腹将她的唇血揩去,抄手将霍蘩祁抱起来。
  “不必让陛下费神,儿臣自己心安便可。”
  他冷眼抱着霍蘩祁一步步除了披香宫,风云暗涌,薄薄云雾乍起,吹皱了他的玄衣。
  霍蘩祁被沙子迷了眼睛,缩着脖子躲在他怀里,提着他胸膛的手告诉自己,男人到现在身体都在颤抖,霍蘩祁忍不住一阵心酸,“我没事。阿行,我真的没事。”
  步微行沉声道:“如果不是左邯通知及时,孤今日险些……”
  险些什么,他没有说下去。
  但霍蘩祁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将脸贴住他的胸口,轻声道:“陛下没真对我用刑。他和我说了很多……”
  男人眉峰如墨,脸色微白,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怀里的霍蘩祁依偎着他,却绽开了微笑,“无论什么都不能令我退却,我不怕你,我是心疼你。”
  心疼他处处掣肘,心疼他夹在皇权世家之间,心疼他被人诋毁,除了他的脆弱,连他的桀骜和坚强,她都心疼得要命。
  世上有一种毒,沾染上,便毒入膏肓,可即便只剩半口气在,即便还要饮鸩止渴,她也甘之如饴。
 
 
第52章 夜游
  眼前的人有力的臂膀紧箍着自己, 霍蘩祁却仿佛看到,那个在阴暗潮湿的回忆里,用刀一点一点刻出他的杀人利器, 她想象不出他阴狠的一面, 但她知道,当他完成他心底每一件完美工具的时候, 他其实并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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