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独步——风储黛
时间:2018-04-17 13:43:44

  步微行脸色淡然,“带路。”
  霍蘩祁却抱着他的手不撒,他微微攒眉, 只见少女泪眼婆娑的,倔强地冲他摇头,他正要说话, 霍蘩祁又咬着嘴唇摇头,“我能不能陪你?”
  他碰了碰她的额发,将一绺碎发青丝拨到她的耳后,低语:“现在不是时机, 等过几日,你不愿进宫也由不得你了。”
  霍蘩祁不喜欢这么被动,如今宫中大喜,他一个人形单影只的,霍蘩祁想想都难受。
  步微行失笑,“怕什么。”
  霍蘩祁悄然放手,不甘地垂眸道:“那我等着,过几日去看你。阿行你……”太多闲杂无关人等在场,好多话她说不出口,就最后懊恼地横了他一眼,“你好好的。”
  说罢她就冲进了自己绸庄,彻底背过了身。
  也不知道他是否笑她胆小类鼠,笑她又憨态百出,反正忐忑地等了会,只有那甲胄和冷兵的挥动声,齐整严明,兵刀映着日光澄练似的,刺眼,还刺得心疼。
  回宫之后,会面对何种局势,他一个人真的可以?
  但陛下和太子之间的博弈,谁能插足?她只能一筹莫展地等。
  东宫,灯影憧憧。
  太子跪在下首,文帝正翻看他近来读的书,数月前他当众收了太子的印玺,虽不见得是废立,但总有那么丝耐人寻味之处。
  文武百官本就不喜太子,也不大愿意拥立这么个可怕之人,原本中立的不少宵小之徒见此纷纷倒戈相向,文帝近来常于十本折子中便能翻出一本弹劾太子的,言之凿凿,振振有词,倒很像那么回事。
  八成是押宝皇后此胎得一皇子,太子根基不牢,必将易储。
  文帝漠然翻阅了几本,此前步微行私藏的那些竹简教他毁去了不少,后来文帝才发觉,那些竹简都是前朝旧物,是昔年自旧宫之中搜罗出的原书手稿,价值连城,后来改了焚毁为永禁,锁入了大内密牢之中。
  文帝将他的书简放到一旁,或许是喜得麟儿,以往文帝早该大发雷霆,今日也未见不愉,只反问道:“到了现在,还执迷不改?”
  此情此景,只要父子下了朝面面相对时便会不断重演,他总是连跪都跪得那副顶天立地绝不低头折节的架势,文帝早年还为了他这牛一样的犟脾气恼火,现在多少都懒得再管了。
  “为何要改。”
  文帝深吸了一口气,质问,“难不成你出去一趟,一无所获?你就不知道,你那套法度强加于黎庶,本来就是妄想?今是太平之世,你却非要倒行逆施。”
  步微行道:“行高于众,原本和者少寡,儿臣没有罪,为何要改。”
  文帝待要再说,却又被他堵了回去,“不如二十年后,陛下另择明君。”
  文帝怄火,再好的涵养和为父的尊严也让他败了,“朕明知你不是皇后所出,可这个储君之位,朕让你做了十几年,不曾有过废立之念,你……”
  皇帝气得胸口几个剧烈的起伏,见他丝毫不动容,便心下难堪又丧气。
  数十年理政,文帝能知人,也能自知,到了今日他不得不对步微行甘拜下风,论心肠硬,他愧不如。
  唯独上回命人在绸庄里做了点动作,让他又生了恨意,虽然他不说,但沉默,往往却是最伤人伤己的。
  文帝道:“去见过你弟弟没有?”
  步微行微垂眼睫,“自回宫被陛下唤至此处,尚未见过。”
  文帝挥袖,“去见了他来。”
  “诺。”
  直至步微行的身影消失在东宫绮柱辉煌的殿门之外,文帝懊丧地抓了把头发,又弄砸了。明明是来好言相劝,明明是来道歉,可是该说的话一个字蹦不出来,倒是不该说的说了大把,又让他起了疑,连“另择明君”这番话都说出来了。
  皇后说得对,他们就是一个比一个犟,死也不肯低头服软。
  夜里微凉,又细密地织起了斜雨,如穿丝莹珠,扶疏花木,重门掩映之间飘洒如屑。
  巍峨华丽的楼阁上点了一盏明灯,小皇子,他的弟弟正安歇在皇后怀中,睡得憨甜。
  皇后生产体虚,不便见人,让手脚利落的婆子捡起襁褓,将婴儿包裹起来,打起帘拢,太子正跪在木阶下侍立,将卷了一身冷雨的锦裘解了扔在殿外的宫人手中,嬷嬷小心翼翼将小皇子抱过来,要让他看上一眼。
  步微行眼风一瞟,只见嬷嬷嘴角浮动,眼底分明有精明异状,便先下手一动,果然,那小婴儿瞬间被嬷嬷手一松,步微行稳稳地将弟弟接到怀里来了,他手上力气大,小婴儿登时被惊醒,哇哇啼闹不止。
  嬷嬷惊骇地扑通跪地,“娘娘!奴该死!是奴一把年纪力有不逮,奴抱不住小皇子才让小殿下受惊了!请娘娘恕罪!”
  皇后早被这动静惊得起了身,但见重帘之后隐约模糊的一个影儿似在颤抖,女人的声音很是急切,“太子,快将你弟弟抱过来。”
  那老嬷嬷还在一个劲求饶,步微行讽刺地屑笑一声,抱着啼闹的小皇子到了帘外,皇后起身下榻,将孩子抱回手中,步微行蹙着眉,毫无留意,“皇弟见了,儿臣便先走了。”
  他转身下阶,深秋寒雨夜来,朔风卷得回廊外落叶成雨。
  身后,宫灯千万,凤雕影绰。
  他疾步走下台阶去,东宫之中文帝竟还未走,见他回来时无伞无蓑衣,淋得满身雨水,不悦道:“怎么回来得如此仓皇?”
  步微行道:“见过便回来了。”
  他在坤仪宫之所以不动怒,是顾全皇后和黄氏一门的面子,那老嬷嬷是他舅父黄中谷从家中派去的,说是皇后的乳娘,有她照料,定会母子平安,让皇后顺利产下孩儿。
  起先这老嬷嬷被送入宫中时,他在坤仪宫便见过一回,她眼皮松垮,但眼睛却精光有神,一眼便知心事颇重,且对他有几句阴阳怪调之言,似颇有微词。
  步微行当初只以为黄家对他的身世并不知晓,并不生疑,如今想来,也并非全然不知。
  如果知晓,今晚那老嬷嬷故意撒手陷害于他就说得通了。皇后不降罪不追究也行,但所有人都相信一点,谋害小殿下,太子完全有理由与动机,更完全有手腕。传扬开了,三人成虎,更是能颠倒黑白。
  他隐怒地背着门,白皙而棱角分明的下颌微微抖动。
  没想到黄氏是第一个竖旗与他对立的门阀家族。
  文帝见他脸色苍白,以为挨了冻,便问了一句,步微行道:“吹了冷风而已,儿臣去命人煮了姜茶。”
  文帝不再多言,待出了东宫,小太监替他撑起龙纹皇幡,皇帝坐上软辇,才有人从后宫之中仓皇奔出,待至文帝跟前,又便等候落轿,小心凑到文帝耳朵跟前,“陛下,方才太子险些摔了小殿下。”
  “怎么回事?”
  夜深了,看不出文帝神情,小太监道:“想必是殿下一时松了手,这会儿小殿下正哭闹不休,皇后也劝不住,差奴来请您去坤仪宫。”
  文帝道:“这是皇后原话么?”
  小太监琢磨着眼珠一转,“是啊。”
  文帝龙袖一挥,“来人!”
  “在!”
  禁卫军声如洪钟。
  文帝冷然一把将小太监推出去,“杖杀。”
  小太监惊恐万分,错愕地望着文帝,“陛下,陛下奴冤枉!”
  “奴才冤枉!陛下!”
  呼声渐渐远去,隐没如淅沥的霏霏细雨之中。
  皇后正侧卧床帏之中,见丈夫大步流星赶来,小婴儿哭闹着伸着小手,皇后正手忙脚乱,阶前殿外的宫人跪了一地,嬷嬷被使唤倒了外头,文帝一听小儿子哭声,便蹙了蹙眉,叹道:“太子年幼时,从来不哭不闹。”
  说罢,他却是一怔,莫说幼年,他竟是从未见太子哭。
  皇后轻轻笑道:“一个动一个静,都是让人头疼的。”
  “这倒是。”
  文帝挨着皇后侧卧,将小皇子放在两人之间,说来起来,父皇一来,小婴儿的哭闹声便小了。
  文帝看了会小儿子,才道:“今日你宫中有个太监来,说太子似有意加害小皇子。”
  皇后一愣,“怎么会有这种无稽之谈?陛下,那人在哪?”
  文帝道:“已让朕杖杀。”
  皇后不解他的做法,文帝的长臂伸过来,轻而易举将母子二人纳于羽翼之下,“朕不能让他们兄弟相残留下任何一粒随时能生根发芽的种子,皇后,你是懂朕的。”
  皇后微微垂下螓首,目光变幻莫测。
  她沉默了一会,文帝忽问:“怎么了?朕的处置不公?”
  皇后脸色微动,随即笑道:“陛下真是,咱们的孩儿才降生,宫中便有了血光,太不吉利。”
  文帝想起来,惭愧道:“确实,是朕过火了。”
  帝后二人扶将数十年,有些话不用说也心知肚明。到底是谁要构陷太子,谁人指使,彼此心照不宣,只是却各自有所顾忌。毕竟,黄氏位高权重,根深蒂固,也是皇后母族。
 
 
第50章 对峙
  由袅袅作图、云娘亲手剪裁绣成的荷叶花摇粉肚兜被赶制出来了第一款, 最终霍蘩祁一锤子定音,就卖这个。
  市面上的肚兜追求物美,却忽略本质, 用料轻薄, 既不遮掩,也不熨帖, 霍蘩祁这个颜色非常夺目,云娘怀疑是否太艳了, 女儿家脸皮薄不会买, 霍蘩祁便悄然脸红, 不好意思争辩自己一向是这么大红大绿的。
  不过推出去没几日,确实没卖出几件。
  绸庄里的人都有点着急,云娘拉着霍蘩祁算账, 算盘檀珠子被拨动得哗啦响,“不算顾家的订单,这个月进账才二十两,扣除长工绣娘的月钱, 剩下的不足一两……”
  刚起步,能养活一大帮子人已实属不易,只是, 霍蘩祁瞅了眼一畔的袅袅,她的面纱已摘了,露出那圆润素白的脸颊,肌肤润如脂膏, 伤痕被消除了大半,被她以海棠敷花轻红膏抹匀隐匿了,真是浓妆淡抹,温婉而惊艳。
  袅袅没有心结,只是翻看着手里的肚兜,觉得有哪处不好,但却说不上来。
  要是以往,她是大家婢女,要做这种活儿多半都为自己准备的贴身之物,要缝给别人那真是羞死了,也损碍身份,但待在这儿就是不同些,少了矜贵自持,到底活得放松些。
  云娘不知袅袅与顾翊均的纠葛,一面算着进账,一面信嘴提到:“顾公子倒是蹊跷得很,前不久还带着未婚夫人来瞧过咱们的绣样,这几日竟然毫无音讯了,婚事是延后了么……”
  霍蘩祁瞅了眼袅袅,见她不为所动,便微笑道:“师父,人家还没反悔呢,您事儿多,还关心这个,咱们与顾家签了文书的,他反悔,定金也不退了。”
  云娘听罢爽朗地一笑,用手指点她的鼻,“财迷!”
  闹了阵儿,云娘看着袅袅手里的肚兜,诧异道:“但是说真的,咱们的肚兜质地成色都不错,除了艳了点儿无可挑剔,怎么便卖不出去?”
  袅袅忽然想到一事,“阿祁,咱们将它摆得太显眼了。”
  “啊?”
  霍蘩祁虽是一惊,随即一拍脑袋,对啊!
  她让袅袅画了原稿图,就挂在大门门口,红艳艳的漂亮肚兜摆在外,虽然吸引目光,但成何体统?银陵的公子王孙、小姑女郎,对私物都看得很重,连内袖都不肯露出一角,何况是这么隐秘的肚兜?
  谁若是大喇喇走近她们绸庄,难免不会被人讥笑不知羞耻。
  霍蘩祁揉了揉额头,“对啊。”
  这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霍蘩祁花样多,立马又生出一计,“我把东西收进来,对来店里的顾客暗中说道,让他们自己在私底下传开。家中若有所需,尽管列一份下货单子来,我们照货单做,再暗中送入他们府邸,这便解决了。当务之急最好先笼络一人,让她起个头先。”
  云娘惊叹地“哇呀”一声,“还是你有头脑!”
  霍蘩祁又差袅袅题字,为绸庄立了块门匾,上书:彼美人。
  银陵的丝绸生意花招繁多,但纵便是再多,也及不上霍蘩祁那些精灵古怪的点子,适不适用倒是两说,但像她这样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还真没有。
  果然客源陆续广阔起来,肚兜虽卖得不多,但采买锦绣丝帛的达官显贵,也日渐多了起来,因为不用亲来,只消差人下一份订单,便可让布庄老板亲自让人送货过府,且成色绣工都不落下乘。
  有一门生意做得响,绸庄里的生计便都不用发愁了,这才短短数日,进账又多了一笔大数字,霍蘩祁于是多雇了几个跑腿送货的长工,另配了押送绸缎的牛车。
  暮秋之风穿林打叶,小院里的枇杷树亭亭如盖,浮光幽碧,一树树清香成阵,一年丰收时节已过,到了渐至初冬,地如覆霜,人出门也要披上鹤氅斗篷了。
  就在上回一别之后,霍蘩祁无比思念起心上人,又过了小半月,不知他在做些什么。
  左邯穿过重重落英雨帘而来,请霍蘩祁出门,“老板娘,外头来了人。”
  霍蘩祁一怔,托着香腮的手瞬时松了,只听左邯垂眸道:“是陛下请您入宫。”
  原来是这尊大佛。
  霍蘩祁看了眼身上的衣裳,没有不得体之处的,回头取了大氅便披着上了车。
  马车辘辘,一阵阵颠簸起伏之后,久久不安的心瞬时犹如一块大石头被焐热了揣入怀里,不管如何硬碰硬,只要身上是暖的,她就不怕,何况也不是孤身一人,宫里还有阿行呢。
  明知道会见,这一日晚来了近两个月,还是教人不知所措,毫无防备。
  她掀开车帘,外头有人撮口长嗟一声,马车平稳顺遂地驶入宫门。
  不再是芙蓉镇碧山绿水,不再是广袤茶园,没有赠红瑚于美人的少年少女,没有曾经压垮她两肩的厚重艰难,宫墙林立森严,巍巍耸立,马车犹如一粒芥子穿行其中,而云雾薄隐琉璃檐,冷风瑟瑟穿骨,巡逻之人络绎不绝。
  她知道换来如今这一切的局面,都只因为一个人。
  但她明白的,想要与他比肩,以她的身份,要有十倍百倍于常人的信心和坚韧,何况如今没有回头路了,只有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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