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蘩祁给袅袅眼神示意,袅袅并无意隐瞒,霍蘩祁微微松了一口气,“前不久我的绸庄被人暗算放了一把火,袅袅为了找一支簪花冲进火场,这是被烫伤留下的疤痕,大夫说怕是难以复原了。”
要重现原貌是不能了,但霍蘩祁近来给袅袅用的药却是圣品,这伤痕虽然仍可怖了些,但比先前红肿水泡的惨状已好了不少。
萧绾也不禁暗蹙秀眉,她的直觉包括看人的眼光素来极准,这位袅袅与顾翊均之间的恩怨纠葛怕是不浅,听霍蘩祁如是说,顾翊均抿住了唇,那素来优雅从容犹如云淡风轻的笑眼,犹如绮错重楼轰然坍裂。
萧绾却道:“翊均,你出来,我有话同你说。”
顾翊均蹙眉,任由萧绾亲昵地挽着手臂拉了去,他始终凝视着袅袅,那清润而柔和的眼波低垂,沉静,看不出半点情绪。
直至出了绸庄,萧绾邀他同上驴车。
银陵城盛行驴车,且只有一方顶篷,四面镂空,驴车缓行,便让贵族人士有车骑雍容之感。
顾翊均沉默地同她上了驴车,萧绾微微一笑,嘱咐人道:“将车赶到僻静处,我同顾公子说几句话。”
他不大懂萧绾为何此时拉他出来,许是看出了他与袅袅之间不平凡的干系,许是要质问,许是对婚事有了悔意。
他沉着眉,半分平素的温和微笑也挤不出,直至车到了窄巷口,顾坤等人候在外头,远远地有沿街叫卖声。隔着青墙,一树碧绿隐黄的木樨探出院落,暗香幽闻。
萧绾握住了他的手,在肌肤相碰的一瞬间,她敏锐地感觉到,顾翊均有伸手回缩的姿势,她了然而惊讶,“原来传闻风流不拘的顾公子,其实不喜欢与女人有肌肤之亲?”
顾翊均蹙眉,解释:“只是有些突然,没能适应。”
“翊均,那位袅袅,是你什么人?”
萧绾对她很好奇。
顾翊均知晓她会问,一阵沉默,但他没想过隐瞒,既然前来提亲,一切自当真挚坦然,“是我从前的婢女,被放出府了的,没想到她竟孤身一人从秀宛来了银陵。”
萧绾“哦”一声,笑问:“仅止于此?”
顾翊均蹙眉不答。
萧绾将他的手松了,道:“这些时日的相处,你也知道我萧绾是什么为人,你若诚心来求娶,我觉着你这人不错,真心嫁你不是不可,你若心有所属,却对我有所隐瞒,这门婚事我看作罢。这银陵城,我虽不算是众人趋之,但要找一个真心待我的也不难。顾翊均,我现在就问你一句,对袅袅,你可钟情于她?”
毫无意外的沉默到来,顾翊均藏在袖下的手微微泛白,萧绾分明看出了这个男人的挣扎,可他却能以微笑斩落这分不安,“没有。”
萧绾脸色一暗。
顾翊均不知何处得罪了萧绾,她竟伸手将他一推,恼恨地下了车。
侍女欲替萧绾撑伞,她取了伞柄,疾步走出,侍女回望了一眼,只见顾公子微有讶色,坐在车中,似不知何处得罪了女郎,她忙问发生了什么。
萧绾冷笑道:“好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怕是晓得自己看中了个丫鬟,懊悔不已,借着这门婚事来挥剑断情忘了她,将她萧绾的脸踩在脚底下践踏,她如何忍得。
侍女不解,萧绾道:“这门婚事只是父亲应承了,我倒没应承过,回头同父亲大人禀明,将婚事延后再议,这几日顾翊均再要上门,谁也不许接待,他要是半分真诚都不予我,成婚也是枉然!”
“诺。”
袅袅脸色难看,霍蘩祁将她扶入房中,这才问她,“你同顾公子……”
袅袅犹豫了半晌,终究将她同顾翊均的过往尽数交代了。
听罢,霍蘩祁也是脸色难看,“他同他母亲联手将你赶出了顾家?”
袅袅不答话,手指抚过膝头雪色落纱,柳眉淡然,似将前尘尽数看透。
霍蘩祁也不知是怒其不争,还是哀其不幸,“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袅袅幽幽一叹,望着窗外淡薄如烟的流云花树,声音轻轻地,“阿祁,我到银陵来,便是想彻彻底底地……忘记他,如今,他有明媒正娶将迎回秀宛的妻子,他既容不得我,我也不想再摇尾乞怜了。以前我觉得,我离不开顾家,我无依无靠,离开顾家便是一死,但现在不同,我遇上了你,还有云娘、左邯他们,我能照顾自己了,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这便好。”霍蘩祁正要赞叹,瞥见她脸颊上那红疤,不忍细看,“既然打算忘了,你又何必,为了一支簪花……”
袅袅苦涩微笑,“阿祁,你有钟情之人就会明白,我侍奉他很多年,从一无所有毫无着落,到整颗心里全装着他,要割舍,就如同剜了心掘了根,会痛也会伤啊,可是,好在那支簪花被烧坏了,我也不想要了。那是我及笄之年他送我的,我一直带在身上。可是他给过我的好,恐怕连他自己都忘了曾有过这回事,因为他待身旁所有的女子,都是一样的。”
顾公子看似温柔,实则薄情,霍蘩祁暗自庆幸,当初她对顾翊均半点旖旎念头都不曾有过,若是像袅袅这么被伤……
霍蘩祁又是数日不见心上人了,不知道,他正在做些什么。
秋月微风扑入回廊之下,银光如屑,流萤灯笼被步微行握于掌中,言诤大步流星走来,见太子殿下似乎正在亭中,望着一株木棉出神。
木棉,怕是想到了霍小姑。
言诤暗自摇头,将东西交给他,“殿下,胡丞已被击杀。”
煞风景之事被他说来,打断了某种思绪,步微行不悦地拧眉,“还有事?”
言诤哭笑不得,还得忍着继续回禀,“陛下颁下诏书令人赐了胡丞一死,慢了我们一步。但是,陛下诏书之中说,胡丞之女胆大妄为,胆敢勾引殿下,事败之后或与胡丞合谋,有心谋害殿下,也要重罚,遂将她与胡宣一起发配去了兖州。”
步微行淡漠地敛唇,“陛下在做给孤看,让孤明白,在此事上,他是维护孤的,谁伤了他的太子,他绝不留情,自然,也绝不容消息外泄。”
言诤诧异,“那殿下,先前到胡家做客的嬷嬷,是杀是放?”
步微行挥手,“皇后的人,陛下不会动,容她离去便是。”
清风徐来,画廊深处,碧海生浪,月色洒落亭阁宫阙,逶迤行宫参差起伏,花海深处晶莹的月色宛如霰珠,自风拂过出迸落,雪溅满地。
男人的发被风缠绵吹起,他沉默地将右腿折起置于栏上,俊挺的脸白皙如瓷。
言诤转转眼珠子,“殿下,要不属下再冒充您一回,想她了就去见多好。”
步微行睨了他一眼,“孤要光明正大地见她。”
“……”这显然是不能的,陛下的禁足令没撤,谁敢违抗圣意堂而皇之放他出门。
步微行的侧脸匿在树光烟色之中,看不分明,“就在数日之间了。”
言诤心道,难道殿下你比昔日那个芙蓉镇的算命先生还神通广大不成?
没想到隔了没两日,这禁足令果然撤了。
第47章 逛街
霍蘩祁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境下再度见到步微行的, 上回送他的那件绸衫,她余了些边角,想继续裁点东西, 譬如头巾、汗巾、丝帕, 正焦头烂额,拿着剪子不知该往何处下手时, 就在身后,传来了男人的咳嗽声。
声音好听到了一种极致, 无论咳嗽还是别的什么, 都有种独一无二的诱惑力。
霍蘩祁惊喜地扭头, 藤萝如丝软旁出斜逸的八角亭里,水墨长衫的男子临风而立,犹如山水丹青, 犹如古树玉雕,气质清冷高华,不觉那黑白绸衫将他衬得更加丰神俊朗,挺拔修长。
霍蘩祁见他换了她送的礼物来的, 害羞地低了低头,“你怎么突然来了,没让人通报一番?”
自从大火后, 步微行在这边布置了不少暗线,如果他要来,自然是没有人敢阻拦的,不过连通报都没有, 大抵还是他自己吩咐的,不让人宣扬。
步微行上前一步,将起身正欲扑过来却绊了一跤的霍蘩祁稳稳地托住,冒冒失失的,教人真是无法可想,他颇有几分无奈,“禁足解了,来看你。”
“嗯?”
霍蘩祁从未见过传说之中的皇帝陛下,印象之中,他是个百姓称道的好皇帝,至少四海升平,水患旱灾都能得到合理的控制,不至于一发不可收拾,不至于酿出大祸,大多数人有鱼有米吃。
但是作为丈夫和父亲,他却是太糟糕了。
一桩旧事,皇帝对皇后瞒了近二十年,杀了太子亲生母亲,与太子势同水火,既严苛不近人情,又不予妻子全部的信任与诚挚。
她正想着,只听步微行道:“带你出去走。”
霍蘩祁看了眼身后竹篮里的半成品,困惑道:“去哪?可我现在没有什么空闲啊……”
男人近于蛮横地打断她,拉着她便要走。
这一出了凉亭,身后黑压压的禁卫队便跟了上来,霍蘩祁本以为是阿二他们,但定睛一瞧却不是,乌压压的,脸上几乎没有人气和活气,个顶个的冷漠黑脸,甲胄佩剑在身,原来是宫里的禁军。
她可算明白太子殿下为何总是脸色冷漠不近人情,要是她成日被这群人围着转,不疯也要被逼疯……
霍蘩祁悚然一惊,才想到自己竟忘了问他那病是怎么来的。
他唯独隐瞒了这点未曾提及过。
步微行沿着石阶如风一般走下,一名年轻的玄甲禁卫却持剑堵上来,“陛下吩咐,殿下不可此时出城。”
松了宫廷禁制,看似松绑,实则是扩大地域的软禁。
怕他一气之下跑了?
步微行冷然动唇,“孤不出城,再有阻者以忤逆罪论处。”
霍蘩祁被他握住的那只手细微地发颤,她隐约品出了一些不寻常来。皇帝与太子之间的剑拔弩张,是一个无时无刻不在的死结。
禁卫颔首行礼,号令手下沿途跟上。
上了街,人潮汹涌之处,霍蘩祁略感不安,这回不像夜中游湖一般兴逸飞扬,也不如船泊水中的安宁和踏实,反而有种无形的压迫和激烈感作祟,她忍不住挨着他,低声道:“怎么回事?今天你带出来的怎么不是言诤他们?”
步微行攒眉,人声鼎沸,他的声音在叫嚷的哄闹声之中湮没无闻,“被陛下扣了。暂时我只能一个人行动。”
不过只是明面上的言诤等人,他自己在银陵的势力,尤其随行的暗卫仍是在的,陛下这些年许是有所顾忌,从未将他的实力戳穿,张弛有度,且偶尔放权,犹如恩赏。
霍蘩祁费解,正要再问,只听到男人低沉的一声,似叹息,若隐若无,“今日皇后临盆。”
她震惊地望着他的侧脸,人烟繁盛处,身侧分明万千锦衣罗绮,却映不化一个人的孑然与苍白。
心尖瞬息牵扯出一股难名的钝痛,她懂,她想说,她都懂的。
他越发觉得,他像是一个被孤立在外的人,何况皇后这一胎若是皇子,那么不但他会彻底被亲情隔绝,而且,连仅剩的太子位都岌岌可危。当今陛下春秋鼎盛,壮心未已,一旦嫡出的皇子长成……
她亲眼所见,在士族贵族之中他的名声和风评都太糟糕,不少人为了自身利益,还有那恶劣的私心,都等着看他从巍峨九重宫阙被覆手打入尘埃,并为之额手称庆。
她都懂的,原来身份高贵如他,亦是踽踽独行,如此艰难。
不知不觉,霍蘩祁紧紧地扣住了他的手,十指交缠,握得那样紧,那样紧,就连习武多年握惯了兵器的步微行也不禁察觉到一丝疼痛。
“阿行……”
步微行几乎不曾动容,在霍蘩祁隐忍的哽咽之中,他只淡淡道:“陪我走走。”
霍蘩祁再也说不出任何拒绝推辞的话,忍了忍泪花,坚强地冲他笑,“嗯。”
这个时候,阖宫都在紧张等待皇后生产,最紧张的当然还是陛下。当年皇后诞下死婴,坏了身子,这近二十年来一直调养,便没再受孕,如今这一胎来得更似天赐福运,皇帝也不过是普通男子,他如此爱恋他的发妻,此时只怕紧张到再无暇关心这个儿子的去向。
但观他脸色,除却略有一丝苍白,倒别无其他,她略略安心,不断安慰提示自己,也许是公主,也许是公主。
这一胎若是公主,情况便不能算太糟。
霍蘩祁咬了咬嘴唇,她明知道陛下皇后一直以无子为憾,她这么想,确实不大厚道。
可是两个陌生人,在她眼里心里怎么比得过他?
她不想让他的人生之中再有一点点不痛快,不想他被人为难。那晚月下画舫上,她笑吟吟地听着他们议论太子,回家之后,思前想后,却也不痛快了,他们不喜欢他啊,他们那么坏,背后说他坏话,她居然还帮腔作乐,简直可恶至极。
才想到这儿,身侧犹如平地起了一股飓风,她被扯入男人怀里,霍蘩祁一愣,感觉到男人胸膛不规律的起伏,似急火攻心,她还未抬起头察觉发生了何事,步微行沉怒道:“走路不看路?”
霍蘩祁一怔,飞快地从他怀里站起来,只见身旁街道上人仰马翻,原来是那日张扬地打马而过险些撞着了袅袅的少年,当日她也是这么训斥袅袅的。
看来人一旦沉迷在某种情绪里,便容易疏忽不察犯大错误。
她心虚地笑了笑,只见那锦衣华服的美少年浓丽张扬的眉梢蛮横一挑,“何人敢撞你小爷?”
卖团扇的小摊摊主被撞得伏地不起,好容易才扶着腰跪起来,见这大爷,忙磕头赔罪,“对不起,小的没长眼,是小的没长眼,大爷见谅……”
说罢,那美少年粗鲁的一鞭甩了下来,“刺啦”一声,那摊主瞬间皮开肉绽,惨呼一声歪倒在旁。
霍蘩祁看得心火更炽,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百姓不敢围观,只敢远远地瞟几眼,害怕沾惹了这个少年权贵,纷纷避得远远的。
少年冷笑一声,再度扬鞭要打,便听到低沉的一声怒斥:“住手。”
是步微行。
少年一见他,瞬间眼睛雪亮,将鞭子挂于腰间,笑着大步走来,“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