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蘩祁心中咯噔一声,看着少年眉眼,浓如墨画,很有几分昳丽艳彩,听他唤太子表哥,莫非是皇后的侄儿?
步微行丝毫没有与他攀亲论交之意,冷然道:“你可知银陵百姓如何论你?欺压良善,横行无忌。”
少年一听,登时委屈起来,一个唿哨儿,身后那匹神骏的烈马乖觉地爬起身来,他嘟着嘴唇道:“我只是前不久刚得到一匹汗血马,想让他们看看……”
步微行道:“你的马原来是如此看法。”
黄樾嘴一扁,“表哥,银陵这帮人本来就善恶不明是非不分,你自己兢兢业业地勤政,换来的不过也是那么不中听的几句。”
说罢,他的目光撞向霍蘩祁,破天荒犹如见鬼般,呆若木鸡,“表哥,你什么时候有了……有了侍女?”
霍蘩祁瞪了他一眼,哪只眼睛看到自己是侍女?
自打到了银陵,她已经学着打扮了,加上身材又多了几两肉,早已不是当年吴下阿蒙,竟然还能被认成侍女?
霍蘩祁已经很克制了,才瞪了他一眼。
她只是又转念想到,步微行与皇后只是名义母子,实际并不是,那么这个唤他“表哥”的少年,实质上也并不是他亲表弟。想来皇后既然不知,那她的亲族黄氏也必当不知。
她能感觉到,步微行并不想应付这个徒有虚名的表弟,她愿意当了这个和事老,用几点碎银子摆平了小摊主的怨念,黄樾见步微行在场,不敢吱声,犹如耗子见了猫似的可怜巴巴的,霍蘩祁不想他坏了步微行的兴致,让他今日更烦躁,便拉着他走。
“阿行,我们去别的地玩。”
等等等……阿行?
这个女人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黄樾犹如吃了满嘴黄连,震惊而苦涩,呆立原地不动了。
他从未在太子表哥的脸上,看到过一种被叫作宠溺的神情,可今日他见着了,太子表哥近乎温柔地点头,纵容着她的胡作非为,仿佛她要什么,他都给。
霍蘩祁心想带着他去最热闹的地方,远远地听到有人嚷嚷,那边人头攒动,很是拥堵,肯定有好事。
她兴致上来,欢乐地冲他扬起笑靥,“我们也去看看!”
他点头,纵容地任由她拉入人堆。
原来是有富豪乔迁新居,又好收集丹青书法,正高价收书画回去布置房舍。
楼阁之内,挨挨挤挤的上百人,拎着墨宝争先恐后地要面呈书画。
霍蘩祁拉着心上人躲在门框折角,她肉眼可观,某个男人并不喜欢热闹场面,眉心已经紧得令人心生骇然了,她却仿佛毫无留意,拽着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
步微行的确不喜欢热闹,何况是此时厅堂被拥堵得水泄不通,一股汗味和浓重的恶臭。
他不耐烦地抿了唇。
霍蘩祁却在他身上乱蹭,他低下头,只见她眼睛雪亮地问:“你会不会书画?”
步微行望着她真诚的求知若渴的目光,便心下无奈。
这个女人果然一点都不了解他。
第48章 计较
霍蘩祁雪亮的眼眸尤似两粒明珠灼灼, 当然她渐渐发现他其实很没有兴致。
这让她也不觉气馁下来,隔了许久,喧嚷的人声被叫了停, 而立之年、气韵儒雅的富商坐于长桌尽头, 这种儒商,既手握重金, 又待人谦和,即便是权贵也不少与之往来的, 他说要收画, 便有不少现场拿纸笔作的, 也有拿出家中珍藏的名品来的。
但富商看了几眼,均摇头不愿收,看了约莫三十人, 只收了一卷《秋夕残荷图》。
人还是挨挨挤挤往里头钻。
霍蘩祁好奇地东张西望,只见身后围了大桌人,惊叹不止,拍手称妙, 她忽然蹙眉,不合时宜地想到:要是袅袅来说不准入他的眼呢。
“画得好!”
“真不错!”
富商也讶然,正要起身去看看, 只见一个人挤入了人堆,将手里的画捧到富商眼前,“老爷,我这幅字画您瞧瞧。”
富商颔首不语。
画轴徐徐剥离, 纵向拉长,银陵人喜欢风水玄学,无论辞赋书画,都不免以山水为题,这幅画没有免俗,但脱俗就在,它的山水并非黑白,并没有点到即止的留白,也不曾以浩淼烟水故作朦胧,反而挥洒自如,大胆地别具一格地用了大片绿,墨绿浅翠,层层叠叠,自巉然独峰,至重崦薄日,绿得刺眼,红得夺魄,不留赘笔,画上一侧的题字更是如龙翔于轻云之间,遒劲而根骨卓然。
富商只看了一眼,瞧见了落款,并没有多作震惊,只反问了一句:“前朝王甫之作?”
这时富商这里聚集了一大波人,包括茶楼老板,闲话声声,倒品评得很是热闹。
霍蘩祁竖着耳朵听,手却时刻不松地抓着他的五指,他修长白皙的漂亮手,握在掌心一片暖意萦绕。
送画儿的是个驼背,其貌不扬,捉襟见肘,一笑,露出了那满口黄牙,端的令人纷纷避却,他点头哈腰道:“对,就是。”
富商沉了脸色,道:“这幅画画得好,不是没有收藏价值,但它是一幅赝品。”
说罢,驼背脸色大变,不单他,窃窃私语声此时高扬了起来。
茶楼老板吃惊地问:“这个……当真是赝品?”
富商道:“我敢在此高价悬画,自然有我的眼光。”说罢又轻挥袖,“你也不必紧张,我没说不买。”
霍蘩祁暗暗忖道:明知是假还要买?这不怕吃亏了么!
富商接着道,“临摹这幅赝品的人,也有极高的造诣是不假,他的狂傲放旷处,远胜于王甫,运笔如千钧,色彩铺陈犹如天马行空不可羁勒,他不吝才,也不藏拙,爱憎分明,不拖泥带水,更不善丝毫虚伪修缮,也正是因此,这画的角落里遗落了几笔尚未勾线,比起王甫的至臻至美苛求完备自是大有不同。”
这几笔勾线,是勾也可,不勾也可,只是作画二人的笔法和心境都大不相同罢了。
霍蘩祁一个外行听得津津有味,正想也听太子殿下高见,只见他凝神不语,眉目之间尽是沉思与惊疑。
这话听得驼背一愣一愣,讷讷道:“您说,这是赝品,倒不像是诓我的……”
富商微笑,“我做生意童叟无欺,买卖书画也是一样,不知道阁下这幅画从哪来的?”
驼背见众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掷于己身,尴尬地缩着脖颈不语。
众人确实好奇,这位貌不惊人的驼背看来是家徒四壁,这画从何得来令人匪夷所思。
驼背见旁人目光灼灼,也瞒不下去,瑟瑟一笑道:“实不相瞒,我和一帮兄弟在东南街正玄门外的馊水沟里搜罗了不少……”
一听馊水沟,那富商险些扔了画,驼背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抢上前去将东西握牢了,“这东西可没掉进馊水里,是我花了点心思从宫人手里转来的,正玄门流落出来的宫里的东西不少,我以为是大内的东西自然该值几个钱的,没想到老大人您说是赝品。哎,我也不想骗人,就认了这个栽……”
富商脸色好转,摇了摇头,“我以五百两出价,你看愿意是不愿意。”
那驼背自然欢喜应承。
一锤子买卖迅速成交,众人唏嘘。
见老板似有不解,富商却笑言:“我留着先琢磨,来日他有新作,再高价相求不迟。”
霍蘩祁暗叹没意思,步微行扯住她的手腕,低声道:“走罢。”
霍蘩祁点点头,随着人潮涌入茶楼,到了晌午时分,街道旁有个面粥铺子,霍蘩祁说肚子饿了,便成功将他留在了面粥铺里。
她知道他不挑食,酸的甜的,淡的咸的他都能吃,也没什么忌口,银陵的面师傅擀面放料的手艺都是一绝,热腾腾的木耳银丝面端上来,雾气随着香味一起,便勾得人馋虫大作。
茶楼离此不远,霍蘩祁听得闹闹哄哄的人从里头走出来,摇头晃脑地攀谈着什么,津津有味。
霍蘩祁便心道:“宫里来的赝品,按说宫里能有机会作画的人都不多,何况临摹,还用了珍贵的砗磲粉,这可是珍品,用者非富即贵,然后还被它的主人那么嫌弃,还打算扔到馊水沟子里。”
她不禁小心翼翼地望向男人的俊脸,他正低着下颌,用细长的木筷搅弄着一碗面,吃得慢条斯理,某些时候看贵族用膳真是一种享受,连吃面也比别人不同,霍蘩祁笑眯眯地压低了嘴唇,“你真是什么都不挑,小摊的面条味道怎么样?”
步微行为人不算客气,但也还算是实事求是,“还行。”
霍蘩祁又问:“我好像隐约记得,你的生辰快到了?”
步微行捉筷子的手有刹那停顿,“是么,我已经快忘了。”
霍蘩祁的心头突然漫过浓浓的悲哀。
到底是怎么一种成长环境,能让一个人连正月初一这样好日子的生辰都能忘记啊。
霍蘩祁默默悲戚了半晌,见他一眼看来,忙又强颜欢笑,“其实下面条也不怎么难的,我以前经常做,那天我会陪你过的。”
今日这一路,她目光异样,一路上时不时在懊恼,又时时露出一副心痛面相,还委屈愤懑,似要打抱不平,他细想来时同她说过的话,尽管言辞不露异样,以她的敏感多思,也自然能明白各中情由,原来皇后生产,她竟比他还要在意。
他不觉露出一抹微笑,手指碰了碰她的额发。
真是个傻丫头。
用完面,霍蘩祁又要拉着他上街闲逛,步微行从不轻装逛街,没有随扈傍身,更何况是陪她停在胭脂水粉的小摊儿面前,看她挑挑拣拣。分明是个外行,憨态可掬引人发笑。
说对了,霍蘩祁自小受杨氏母女白眼,胭脂水粉是在遇到了他之后才开始学着用,以往从来是素面朝天,幸得肌肤天然带了几分白和婴儿肥,现在更是养得一团喜气,被雪白的脂粉光一衬,更显清丽脱俗,秀美和气。
这种美没什么攻击力,就如一尊瓷娃娃似的,只是她的芙蓉妆仿得实在不伦不类,上回在西柳湖的画舫上,有几句话他就不吐不快了,但她为了自己学了这么多,他没打算磨了她的锐气。
霍蘩祁拣了两盒胭脂,由于色泽深浅不同,她犹豫不决,便只得举给他,“哪种比较好看?”
步微行淡淡道:“这不是一种么?”
“……”
霍蘩祁才知道问错人了。
最后她挑了淡梅红的一盒水粉,小摊儿老板给她结了账,给了她三个铜板,还差一个,老板搜上搜下也找不着了,但见这个不饶的客人正在细心等着,便不好意思直说,为难之间尴尬地给了个眼色步微行。
他不着痕迹地敛唇,将少女的手腕握住,“走了。”
霍蘩祁便惊讶地瞪眼睛:“这怎么能行?他还差我一个铜板!”
老板无奈道:“这位小姑,您一身富丽光鲜,您家公子更是器宇轩昂贵介不凡,区区一个铜板您何必与我不依不饶的,要不您下次来我多给您一个,我天天在这儿的。今儿是实在没有了。”
逛一回街被两度认成他的丫鬟,霍蘩祁那个怄火,她是从芙蓉镇来的小老百姓,一两个铜板就是她推一天粪车赚来的钱了,这如何能不计较,霍蘩祁正要捋袖子,但步微行已经将她不容置喙地拖走了。
“哎!我的钱!”
霍蘩祁咋呼地一肚子闷气,见男人不为所动,只顾拖着她就走,霍蘩祁气恼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在一个小摊儿上跟一个摊主为了一个铜板斤斤计较丢你人了?”
步微行暗自一叹,他知道,要是他说一个“是”,她准会又开始碎碎念,念得人头疼。
他只能先转身,食指摁住她喋喋不休的嘴唇,霍蘩祁逆着光看着眼前人,他几乎遮匿了她眼前所有的秋光残线,心跳蓦然如鸣鼓声嘈切,他确然如摊主所言,是很“器宇轩昂”很“贵介不凡”的一个人啊,她确实看起来和他很不登对啊。
那点儿火气瞬时又全馁了。
步微行道:“不丢人。”
“但是,”他话锋一转,让霍蘩祁不知所措起来,就为了那三个字,她心说算了,男人却一本严肃地道:“他确实没有了,你再计较也没有。”
霍蘩祁嘟嘴,“那他可以找旁边的摊主借……”说话到一半又打住了,即便是借,银陵城的人恐怕没人在意一两个铜板,有借无还,别的摊主也要亏。
步微行看着沉默地埋着脑袋的少女,他想,倘若有一天,她也能挥金如土,琉璃玛瑙绕身,那一个铜板大约就不会计较了。
有些事他可以不在意,但别的人会在意,这便是贫富寒贵之间的差别。
这桩事要是传扬出去,连带他怕也要被耻笑不止,这才是他们霸占权势自以为头颅高贵的根底所在。或许也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前路重重,关隘险峻。
霍蘩祁和他说了一路自己的道理,不知时辰了,等回到绸庄时,那帮乌压压的禁卫军正守在门外,可以说虽在闹市,但门庭可罗雀,这帮人也实在太赶客了,岂不是她今日一整日别想着有客上门了?
她正气着,“阿行,我非得好好和他们讲理不可,哪有当官的妨碍小老百姓做生意的!”
步微行沉默不言,那如黑云般俨然而立的禁卫队此时候立在外,严阵以待,他似乎已预料到了什么。
先前拦路的玄甲禁军头目持剑而来,仍是面如死水,大脸盘子黧黑如锅底,“殿下,宫中喜报,皇后娘娘已诞下皇子。”
第49章 雨夜
霍蘩祁倒退一步, 那点谈笑玩闹的心思弹指间泯灭无存。
她只能紧紧地,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仿佛是妄图借此予他温暖, 可却根本不敢看他的神情。
禁军道:“殿下此时理应回宫道贺了。”
从皇后有生产之兆开始, 文帝便暗令禁军跟踪着他,让他能出宫见霍蘩祁, 但限制他出城,为的便是, 担忧皇后诞下男婴, 他又负气出走。
禁军是知道陛下心思的, 他若是一点不心疼太子,早有数十种办法逼走霍蘩祁。
无论如何威逼,在这银陵城, 天子脚下,只有权势才让人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