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蘩祁望向袅袅,连左邯也不禁看向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她却只轻轻摇头,微笑道:“没事,可能吃积了食,我去走走,走走便好。”
那笑容苍白得牵强无比,近乎惨淡。
她离开的步伐都不稳,左邯搭了一把手,袅袅轻道了声谢,便脚步踉跄地离开了。
袅袅素来稳重,连霍蘩祁都不解,将这封信正反都瞧了几眼,没觉得有何不同。
云娘问:“阿祁,袅袅是何方人士,你查过她的底么?”
霍蘩祁素来用人不疑,对袅袅的过去倒没太在意,因而不知,但她也心中有了些揣测,总觉得袅袅不会无端端做出一些令人费解之事,多半是心中曾受过伤。
见左邯一脸痴怔,她顺着他的目光,袅袅已消失在了牡丹花丛后头。
她轻轻咳嗽一声,算是提醒,左邯飞快地收回视线,霍蘩祁将信放在石桌上,“云娘,咱们挑点质地好的雪钱丝,替他准备些鸳鸯并蒂、比目双鱼、连理枝的花样儿,看他喜欢什么。”
又对左邯吩咐,“你替我回顾公子一句,我庄中布匹的成色,他最好还是找人来验一验为上。”
左邯颔首,“这个自然,我已经同他们说了。”
左邯是个办事牢靠的人,被步微行信任,她当然也能信任。就是,霍蘩祁摩挲着纤细的十指,悄无声息地偷看了一眼,左邯似乎对袅袅格外照顾。
莫非是喜欢袅袅的温柔和知书达理?
第45章 重金
大火事件过去数日, 文帝尚未等到太子反应,虽惊诧于步微行的不作为,但心底有所犹疑。
皇后正是待产时候, 因先前失去一子, 文帝对这个孩子分外看重,皇后到了怀孕九个月时, 几乎便未曾离开寝宫,文帝亲自日日换椒房宫殿里的花, 一株一株的淡红骨朵, 在他的殷勤照料之下, 已初绽芳菲。
皇后对文帝的敬慕之情,在那温软而执着的眼波之中浓郁得令人无可忽视。文帝将新折的一支素红茶花盛入钧瓷粉底山水纹细口瓶,皇后侧着身子在床褥间歪着, 雍容清华的脸略显苍白,不施粉黛,却如那窗外繁花般,不淡亦不艳。
皇后轻声一笑, “你又同儿子置什么气?他自幼是那副性子。”
从步微行知晓自己的身世之后,这些年他对皇后恭敬有余,却不再亲切, 显得疏远了不少,皇帝不忍告知发妻当年孩儿夭折的真相,尤其是在此时,事到如今, 皇后竟对此一无所知,他心中既有歉疚,也觉着不忍。
说罢,皇后又微微一叹,“说起来,他数月不到我宫里来请安了。”
见文帝欲言又止,皇后笑着,温和地抚过陛下青筋隆结的那双手,“儿子大了,有什么想做的,他自己清楚的,什么能做,什么不能,他心中自然有数,不再是当年那个事事与你反着来的孩子,你同他晓之以理,他未必不肯听,何故一生气,便要折了他的心上人。他固然不敢对你使气,可难道心中也无怨?”
文帝略显局促地笑开,“原来你知道了。”
皇后摇头浅笑,“你以为我在椒房宫深居简出,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皇后自幼聪颖秀慧,文帝与她少年相识,当年那段缘分结得艰辛坎坷,他早已不愿回忆,喟然一叹,“可他不知道朕的苦心!”
皇后淡淡一嗤,“你还有苦心,你猝起不意,有伤人性命之嫌,儿子不来与你算账,已经算是顾及父子情面……”
“皇后。”文帝握住了她的手,无奈地如是道,“哪有什么父子情面,他如今与朕,只剩下君臣之谊了。”
说来已有多年,没听那固执的孩子唤一声“父皇”了。
文帝说这话时,心下黯然,皇后隐约一瞅,陛下那映着浅薄天光的鬓尾,已多了一丝淡淡的银灰色。
这些年谁又比谁容易?
皇后心知,他们父子最像的一处便是遇事全都死扛着,即便头破血流也绝不认错,也不听劝,旁人插手无用。
这心结竟结了十年,没有一人想着化解。
……
霍蘩祁接了顾家的生意,自是不敢怠慢,与云娘在绸庄的货仓里挑了数十套花样儿给顾翊均送了去,没隔一日,顾家家仆传信来,说顾公子近日将与未婚妻到访,一切听凭未来顾夫人的心意。
云娘便问:“这顾家是秀宛,乃至大齐的豪富之家,他未婚的妻子,又是什么门楣?”
“自然是门当户对。”霍蘩祁扯着一条淡烟绿的碎花缎子,微笑道,“银陵城的权贵岂能弱了去。”
说罢,她小心翼翼地凑到云娘跟前,轻笑道:“我还真打听过,是萧氏之女,嫡出的女儿,在银陵公子哥儿里极受吹捧的,能诗善画,能骑善射,文武双全。”
萧氏一族也是商贾起家,但近几年已出了数名进士,新任家主有意让家族门人出仕,才几年功夫,单进士便出了几位,也是满门富贵,白玉为堂金作马的。
云娘啧啧叹道:“如此人物,与顾公子倒是成了天作之合。”
霍蘩祁还听谁说过,顾翊均自少年时便待女子极为谦和温润,与名妓音乐相和,与贾人忘年相交,年已廿一,虽风流佳话不少,但真正放在心坎上的女子却不曾有过,看来这回是当真要收了心性了。
有故交在前,霍蘩祁对顾翊均的婚事倒很是看重,云娘眼光独到,挑拣了几块海棠红的嫁衣轻绸,用那双轻灵的素手,裁剪了一块最初的轮廓,大齐的衣饰形制仍以上衣下裳为主,襦裙为女子主要服饰,但云娘却裁了件曲裾裙,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
“真是特别。”
云娘笑道:“富家公子不是!我看那顾公子不是俗人,一般的衣裳怕是看不上。”
说到俗人不俗人的问题,霍蘩祁倒是想起了一人,忍不住嘴唇一翘,羞怯得脸颊泛红。
挑选的绸样已有了,云娘手把手教霍蘩祁将那件粗裁的曲裾深衣细细又修缮了一遍,做得稍显精美了些,但没有动用丝线,只能先架在木架上,正当霍蘩祁要再去亲自试验一遍时,左邯来报信,顾公子已经到了。
霍蘩祁抿唇一笑,“请人进来。”
不知道顾翊均知不知晓,她是这家绸庄的掌柜的。
须臾之后,顾翊均携着未婚妻款款而来,身后跟了顾家萧家二十名随扈。
浩浩荡荡一大片人,顾翊均为首,衣如雪人如玉,眼眸清润温柔,还是数月之前见过的模样,见到霍蘩祁时眼底有细碎笑意,有惊艳之色,却无惊诧,想来是已经知道了。
他身旁淡妆明眸的薄烟紫秋纱襦裙的女郎,钗冠精致,樱唇皓齿,端的是大家风流,一举一动甚至有股不逊男儿的直爽,毫不矫揉伪饰,一眼望去,竟比顾翊均更稳重些。
霍蘩祁负起了手,有种扬眉吐气之感,现在她可不需要再向顾翊均借钱了,顾翊均是她的客人了。
她眉梢上扬,看得顾翊均轻轻一笑,“这是怎么了,旧友重逢,霍小姑原来不甚欢迎?”
他身旁的萧绾略感惊疑,“原来你们相识?”
顾翊均问她解释,“算是故人。”
最惊愕的还是云娘,她没想到顾公子与阿祁相识,还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怨怪她事先没同自己说。
霍蘩祁笑吟吟地将人请进前堂,“先喝杯水,等会我带夫人去瞧绸缎。”
顾翊均默然颔首,萧绾却道:“还未成婚,霍掌柜唤我阿绾便好。”
“阿绾?”这名儿真动人,霍蘩祁让左邯下去,吩咐人掌茶。
隔了会,顾翊均命顾坤上来,出手不凡,顾坤捧着一叠金光闪闪的锭子放在霍蘩祁的跟前,霍蘩祁与云娘都看傻眼了,不过是缝制嫁衣,顾公子出手如此豪阔?
顾翊均展开手中玉骨扇,水墨迤逦,映着堂前明光,脸色温和而隐有笑意,“只是定金。”
这这这……竟然还只是定金?
霍蘩祁与云娘相视一眼,彼此眼底见钱眼开的精光直愣愣的犹如看到粮的饿鼠。
扇面微微晃动,凉风拂开他的发,顾翊均浅笑道:“不必觉得我是为了情面,我们家行事一贯比别人夸张些。”
这话叫顾坤听了不住汗颜。
霍蘩祁只得按捺住那心惊,长吐了一口气,“哦。”
顾翊均与萧绾坐了会儿,萧绾忽问:“霍掌柜准备的红绸子,可让阿绾看看么?”
“当然,当然。”
霍蘩祁当即起身,与云娘一道,将顾翊均与萧绾引出前堂。
院落不甚大,但也较为宽敞,穿过一道石墙砌成的门,内里别有天地,这是内宅所在处,霍蘩祁解释道:“我先前取了几匹红绸,挑中了,才洗好正晒着,没想到你们来得早,我没来得及收。”
这后院俨然成了晾晒锦缎的宝地,日光充裕,里院红缎飘曳,各式纹理令人眼花缭乱,还有霍蘩祁别出心裁备好的绣了鸳鸯荷叶的里衬。
除了这些,霍蘩祁甚至还想过肚兜的生意,全是为了某个收藏她肚兜的男人,她歪主意想了一箩筐。
萧绾抚过一条飘飞的红绸,那丝绸既轻盈又有坠感,辅以银线穿缀,绣了密密绵绵的银色月牙,这是第一单大生意,霍蘩祁还是很紧张的,待见到萧绾面颊上若晴空澄明的笑靥,才心下一松。
总不算辜负了顾翊均的一掷千金。
她扭头去找顾翊均,他已经走到了一张素宣画儿前头,握着折扇的手倏忽一紧。
云娘心如擂鼓,忐忑地瞅了会,见顾翊均缓缓变了脸色,收敛了笑意,更是紧张不安,她不知晓顾翊均与霍蘩祁的关系到了哪一步,也不敢冒昧问询可有什么不满。
顾翊均的折扇一合,指着这上头的画道:“这幅画,是谁的手笔?”
萧绾也面露怔然,徐徐走近。
这宣纸上,生动地盘着一只金凤凰,虽是水墨,但尾如金粉,熠熠生粲,凤舞双翼,是伏卧欲飞之姿,尤为难得的,是这凤眼以工笔细摹,眼尾上扬,眼型虽高贵妩媚,但眼眸却清冷超脱。
萧绾个中行家,也不免赞叹,“这幅画的主人手笔不逊于我,甚至在我之上。”
萧绾自幼学画,早年以工笔为主,但笔力不足,又缺乏耐心,点睛之笔往往不够细腻,丹青无神,后来改学山水,重写意,反倒弥补了这一缺陷,画技广传银陵,众人追捧。但她心知,要自己画这么只目下无尘的妩媚凤凰,她绝难摹得如此精妙。
萧绾不禁侧眸,望向了顾翊均。
顾翊均那温润如玉的笑容渐至分崩离析,指骨修长的手止不住颤抖,他却望向了霍蘩祁。
霍蘩祁正想说,这是袅袅所画,没想到顾翊均瞬间扔了折扇,她一惊,众目睽睽之下,顾公子近乎狼狈地冲出了院门。
袅袅晒了一些纸张,折腰将这些白净如雪的纸摊在红木小椅上,也不知今日贵客来访,耳中飘来一串慌乱的跫音。
正忙碌着,身后却传来一个微哑的声音:“袅袅?是你?”
第46章 舍弃
这温润而澄澈的嗓音, 袅袅绝不可能陌生,她惊慌之下收错了纸张,白色宣纸被风一吹哗啦啦散了一地, 袅袅回头, 只见顾翊均一袭雪衣立在金阳散漫的秋院里,他身后, 有一个薄春衫淡妆面的妩丽女子。
顾翊均惊愕地望着袅袅,她的脸蒙着一层素白的面纱, 可彼此太熟悉, 他绝无可能认错。
袅袅也并不打算否认, 福了福身,清音听不出一丝埋怨和不平,“顾公子。”
萧绾见顾翊均呆立原地, 倒是从未见他失态过,心中莫名一奇,问道:“这位是?翊均你们也相识?”
顾翊均八风不动,眉眼恬淡, “嗯”了一声。
霍蘩祁上来将袅袅的宣纸捡起来收好,“风大,纸不用晒了, 袅袅,不如你去将仓房收拾收拾。”
袅袅的眼波动了动,只见霍蘩祁一脸真诚,这话像是劝告, 她懂了霍蘩祁是在替她解围,感激地答应了,正要走,顾翊均忽地握住了折扇,“站住。”
她脚步一错,对着顾翊均敛衽道:“顾公子有何见教?”
“袅袅……”他喃喃一声,恍然想起,曾几何时,那窗棂之间黄绿缠绵的光影,爬满葛藤的花苑,檀木如焚香袅娜,他手把手教她作画的光景。少女温柔而顺从,悟性灵性都极高,他只是顺手一教,寥寥几笔勾勒,便看出了她的天赋。
耳鬓厮磨,谁都怕忽然侧过头,便会亲吻住对方的面颊。
袅袅钗鬟如绿云,青丝半覆额,吐气如兰,他有一回看得痴了,手下的笔松了,袅袅懊恼地将纸镇下半成的乳鸭图毁于一旦。
后来他得知袅袅心意,便是在袅袅房内,无意之中发觉了那幅乳鸭图。
多余划出的墨痕,被袅袅细腻地以墨重填,勾勒彩绘了另一只水鸭。
双鸭戏水,活灵活现。
顾翊均书画造诣卓绝,不可能看不出,原来当时袅袅那一笔,不是偶然,而是刻意。
自此以后,他对袅袅虽一如既往温柔怜惜,却也自当中起了隔膜,再不如昔时贴近,仿佛是为了躲着她那番不可能有结果的心意。
顾翊均只觉得喉间哽塞,极艰难才挤出笑容来,“画技又有进益了,没辜负……”
说到这儿顾翊均又将话咽了回去,实在不是合适场合,他默默蹙了眉头。
霍蘩祁便拉住袅袅的手腕,大抵是因为自己有了心上人,她对袅袅的心事,此时看穿了一二,没想到那个让袅袅伤心悔恨、固执绝望地冲进火场的人,是顾翊均。
顾公子留情天下,原来袅袅也被伤过。
左邯跟进来,见袅袅微微缩着脖颈,被霍蘩祁扶着才能立稳,似被人欺负了,脸红地冲出来要为他鸣不平,却忘乎所以然,眼前这人是有身份地位的秀宛名门公子,素知轻重的他便又只能暂时忍了火气,见袅袅脸色苍白,便要搀了袅袅回房歇息。
风一吹,袅袅的面纱瞬息坠落,顾翊均怔然地看着袅袅脸颊上那杯口大的伤疤,被火烧伤的暗红疤痕,狰狞骇人,他犹如胸口中箭,说不出的疼痛。
顾翊均的脚猛然跟出半步。
霍蘩祁扶着袅袅,诧异地望着他,等他说什么。
顾翊均道:“怎么弄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