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蘩祁侧躺着,看着他漆黑的眉羽,忽道:“你累了么?过来也躺一躺,歇一歇。”
他确实是累了。
二十岁及冠生辰,他远在芙蓉镇,此番不但举行了即位大典,更有数位老者为他亲自加冠,他梳拢了一头浓密的墨发,用紫金镶白龙腾云的冠簪束着,整张脸看起来更是劲瘦,棱角分明,透着森然和凌厉,凛然不可侵犯。
这看起来,就不是个好说话的皇上。
霍蘩祁默默地移到了里头,他也躺了过来。
温暖的被褥禁不得缠绵,不过一会儿,便汗湿淋漓,霍蘩祁轻轻喘着气,将脑袋靠着他的肩膀,微声低语:“阿行,去年开春的时候,我还在茶园们帮工,听人戏笑,拐着弯骂我,今天却这样,成了你的妻子。虽然我一直在努力,想成为一个配得上你的人,但是,好像一直都不够,你太尊贵也太高高在上了,我每每前进一步,你又告诉我,你不是我妄想能追上的人。”
这是她的心里话。
因为她出身贫寒,她一直想努力,让这天底下,没有一个人敢说闲话,骂她攀龙附凤,觉着她配不起步微行。
步微行几不可察地蹙眉,然后他缓缓转头,霍蘩祁那双噙水的杏眼明亮妩媚,眼尾有淡红迤逦,烛火昏沉中,恍如初绽于暖风之中的夭夭桃花。两张脸,隔着短短的呼吸相闻的间阻,面面相觑。
他知道,她不是说的一时玩笑话。
她在陛下面前镇定自若,掷地有声地说不会配不起他。
但实则一直心有顾虑,有退缩,有自卑,这是他的身份带给她的。
他的手揽住了霍蘩祁的腰,微黯的光里,只剩下白皙的脸,如莹雪一般明晰地照彻眼波,他问道:“我的龙袍还在么?”
霍蘩祁一看,瞬间脸色酡红,“被我……扒了,嘿嘿,嘿嘿。”
步微行叹了一声,将娇妻藏到被褥里安置妥当,语调低沉而有力,“这就是了,穿上它,我是帝王,没有它时,我是你的夫君。记得了?”
霍蘩祁恹恹地,点头,然后悻悻地埋着头咬住了他的肩膀。
他抓住她的柔荑,无奈地如是道:“以后,嗯,我的衣裳,你想扒便扒吧。”
霍蘩祁眼睛一亮,脸倏地扬起来,“真的真的?”
好像登基第一日,就答应了某种丧权辱国的条约,以至于新陛下在其后数十年,与皇后的相处之中一直兢兢业业,防止她出其不意跳上来脱他衣裳。
事实上不用很久,他便后悔了。
而可惜的是,君无戏言。
新帝登基,册封霍蘩祁为后,此时悠悠众口终于堵上了。
为大赦天下,步微行释放了黄榆,将其贬为庶民。至于黄樾,收缴叛军之后他仍在青旗门当差。
只是黄樾再没有入宫来过。
新帝登基,皇后成了太后,按理是个颐养天年的身份,黄氏又谋逆不忠,黄樾明里暗里受人指点,一派骂他出身贼窝,一派骂他不孝不义,黄樾都受了,从不回嘴。
昔日一个光鲜跋扈的银陵少年郎,终日憔悴落寞。
在青旗门任职数月,便向新帝递交了一封辞呈。
这封辞官文书压了近半个月,才让琐事繁冗的步微行看到。
他恍然想起,黄樾如今身份尴尬,父亲横尸眼前,亲手足唾弃辱骂,朝中同僚个个背后指点戳他脊梁骨,黄樾不声不响地受着,依照他的性子,必定日日自责愧疚。
步微行揉了揉眉,将这封辞官文书转交给了太后。
太后看罢,怅然道:“既然如此,放他去罢。”
白城他是回不去了,银陵既然也住得不惯,不妨出去散散心也好。
太后道:“找些人手暗中护着他。毕竟是……你的表弟。”
步微行颔首应许了。
黄樾出城那日,那是骤雨初歇的清晨,兰舟催发,步微行亲自送他到城郊,黄樾抱着包袱,曾也是意气飞扬的人,眼窝深陷了下去,两颊也干瘪,唇色苍白,他回头冲步微行施了一礼:“山高水长,不如不送了。”
步微行蹙眉,不动声色。
黄樾道:“幼时懵懂无知,为陛下添了不少麻烦,如今一去,归期无定,望陛下体恤,忘了从前的不快。”
步微行负起了手,身后言诤抱着伞,率着一帮随扈,也默然侍立。
许久之后,湿润的风里传来夏花清润的芳香,拂过他的衣袂,他从身后言诤处取了一柄伞,交给黄樾,“你知道朕记仇。”
是的,银陵城的权贵,但凡对昔日太子有一鳞半爪的了解的,这一点不能不知。
黄樾偷偷低下了头。
然后,他笑了,“嗯,我走了。”
他从步微行手里接了那把伞,转身上了兰舟。
一湖碧水被桨橹摇起来,聚散而晦明,水浪更迭,船行远去。
他坐在船头,却再也没有回头。
言诤道:“黄大公子是个决绝的人。”
步微行失语,那倒的确是。
言诤跟着步微行后头,一时嘴瘾上头,又有天无日起来,“要说,这位黄公子对陛下真是好,从小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就给您送东宫来,每日讨好您,为博君一笑,傻事做尽,可叹如今一番心意尽归尘土,陛下可从未对他笑过。”
步微行脚步一停,阿大阿二瞬间提了一口气。
言诤也吓坏了。
好容易同双卿过了几个月美满和谐夫妻生活,然后又要……
“二十。”
话已出口,言诤面色一喜,“竟然才二十板子?”
那好得快,三五天屁股就能活络如初、英勇如前,与双卿大战数十回合了。
步微行冷笑,“军棍。”
言诤:“……”
一朵笑容僵在脸上。
步微行策马回城,言诤兴致缺缺,落在了最后。
本着共事一场的人文关怀,阿二也落了后,同言诤聊起天来。
没聊几句,阿二啧啧叹道:“什么话你都敢说?你以为咱们主子蠢,这么多年一点苗头都看不出来?”
言诤一拍脑袋,“原来蠢的人是我?”
说罢诧异地望着阿二,再望向一干兄弟们,个个回给他一个“蠢的是你”的眼神。
言诤放弃确认了。
阿二道:“陛下与黄公子之间本来就没什么兄弟之情,只是黄公子……毕竟是个可怜人罢哎,这一走恐怕永远不回来了,否则陛下不会来送。就单说黄公子这番心意,陛下是偿还不起的,幸得黄公子也还有几分男儿傲骨,这事以后谁也不许再提。”
言诤圆眼睛,“你在吩咐你头儿?”
阿二拱手作揖,赔笑道:“不敢不敢。哈哈哈,回宫了。要是晚点儿,皇后娘娘还得再发落你一顿。”
说到这儿,言诤有几分忿忿不平,“皇后她变了!”
从前殿下要罚他,霍小姑都是拦着为他求情的那个,现在不但不求了,还助长陛下气焰,帮着他一同发落自己。
阿二大笑,“哈哈哈哈,谁让你总得罪皇上,人家才是正经夫妻,凭什么为了你一个外人窝里斗,你可别逗了。哈哈哈哈。”
那倒也是,言诤失宠于霍蘩祁,还得从她嫁给步微行开始算起。
果然是夫唱妇随,言诤耷拉下脑袋,一口浊气幽幽地吐了出来。
第90章 安顿
回宫没来得及下马, 便听闻宫中闹哄哄一片,御医宫女在太后的寝宫外头乱成一锅粥了,步微行拧眉下马, 言诤抓了一个笔挺地持戈卫宫的侍卫, 一问之下,言诤吃了一惊, “小皇子病了。”
倘若不严重,不至于惊动满宫上下, 言诤道:“听说, 满身红疮, 太医诊不出所以然,太上皇和太后都急坏了。”
步微行瞥眼,沉默良久, 他挥手,让言诤带队撤了,自己疾步跃入了雍和殿。
一盆一盆的热水被端进端出,春音本是候在大殿紫金门旁, 见步微行闯入宫闱,只虚虚拦了一把,“陛下不可, 太医说兴许会传染人的。”
纱幔飘出来,弥漫着一股腥甜的浓郁香味。
春音被扔在了身后,步微行执意闯入,还未拨帘, 手指在碰上那紫金绡纱时,只听太医沉痛哀恸的劝告:“太上皇,您这是不行的,老臣说了,要用年轻男子的血……”
手指一动,绡纱被瞬间连根扯落,一片紫金的碎屑淡光拂落,太上皇一惊,只见隔了丈许远,步微行脸色冷然站在那儿,而步微行也已看见,太医举着一只金色的碗,太上皇一手拿刀,那手腕还在往碗里掉血珠。
自残之举,发生在一朝帝王身上,是令人触目惊心的。
皇后正抚着小阿朗的襁褓,花容苍白,头也没回,只惨淡地唱着阿朗喜爱的歌谣。
满殿的宫人跪了一地,地上,血水、热水融汇成流,几乎汇入他的脚边。
步微行也不过去,声色冷淡至极,“要血做甚么?”
既然他听去了,太医也不敢瞒,“回皇上,这个……老臣无德无能,因书上记载,以至亲之人的血入药做引,或可事半功倍。”又偷偷瞅了太上皇一眼,“需成年男子的血。”
还要年轻男人。
步微行听到了。
所以太上皇明知是徒劳无功,也毫无犹豫壮士割腕。
步微行脸色依旧冷,眉却微微一挑,“那岂不是,只有的朕的血才可以拿来做药引?”
“不可!”纵然是再给御医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拿当今天子的身子开玩笑,逼迫他自残。
何况有用无用都是未知数,只是小阿朗现在被灌了小半碗汤药毫无起色,反而抓得小脸到处是红白印子,他们急了,要是小皇子救不活,他们也忝列太医院,愧为医者。
太上皇扭头看了眼皇后,犹豫隐忍了一下。
但是刀顷刻之间又被步微行夺过去了,文帝怔怔然,张口要喊什么,但没来得及,步微行的刀快得只剩下一眨眼,便划出了一条血口。
太医不敢耽搁,颤颤巍巍捧出了另一只干净的金碗,步微行脸色不动,连眉峰都没再蹙半下,血沿着他白皙的肌理滴落,刺目的鲜妍,太上皇微有些愣,他就是以为,步微行绝对不会答应这种荒诞的要求,不会对阿朗存什么怜悯体恤之心,因而即便阿朗病了,需要亲生兄长的血,他也不会答应的。
没想到他竟然二话不说割破了手。
太医颤抖着手,又怕将血洒了,只得两手紧紧攥着碗沿,血漫过了碗底,太医跪了下来,“够了够了。”
于是侍童忙捧着白纱替步微行包扎,另一头太上皇的伤口也包好了,太医捧着碗去配药方子,带走了太医院几个人。
皇后还在唱着歌,但童谣里没有清脆、没有欢喜、没有雀跃,只有哽咽和抽噎。
她掩面低泣起来。
太上皇顿了顿道,“早些回去歇息罢。”
步微行道:“让我见弟弟。”
太上皇露出些许惊讶来,“你要见他?不行,现在不行,他身上的病极有可能是传染的瘟疫,皇后现在不是有孕在身么,不能冒这个险。”
步微行握住了受伤的手腕,淡淡道:“也好。朕不去了。”
他来得仓促,走得也匆忙,让人收拾了地上散落的紫帐帘,便消失在了门后。
雍和殿里头堵得人胸闷气短,步微行一出宫门,便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是的,小皇子病了,父皇在意,母后在意,这宫中人心惶惶,都是为了他,为了这件棘手的事人人自危,可倘若不是需要他的血,他就是一个外人。
太上皇不信任他。
步微行看到了他眼底的犹豫和下意识的防备。
那眼底闪动的光,叫戒心。
仿佛,即便这江山已是他的,只要他一靠近阿朗,还是会掐着弟弟的脖子置之于死地。
可他从来没有不容阿朗。
步微行的薄唇漫过踏雪无痕般的哂然。如此也罢。
先前让人将步微行的书简从东宫搬到坤仪宫,但下人们不识字,搬运途中不慎倒了几架,后来书简便乱了,霍蘩祁想到这事,替他开始整理起来。
她一点一点地学会了认字,也学会了如何给书简排序,一切井然。
步微行夜里只宿在坤仪宫,他偶尔夜读,但不会到很晚,在霍蘩祁入眠之前都会吹了烛灯上榻安歇,但这一次他却独坐到夜深了,才缓缓回来,灯未灭,影影绰绰几方木台,錾银的器皿露出幽幽如雪的光。
霍蘩祁翻了个身,他的脸映着烛火,翻出一种妖冶俊艳的红。她嘟嘴起来,伸出胳膊将他一把抱住,混混沌沌的,迷糊地问:“在雍和宫,受委屈了?”
步微行顺势躺到了她身边,眉眼淡如烟水,“没有。”
霍蘩祁闭着眼,靠住他的肩膀,“我听人说,你从雍和宫出来就没好脸色。还说没有?你的喜悦悲伤,现在全写在脸上。”
深夜里,呼吸静谧。
步微行侧过了脸,“已习惯了。”
漆黑的夜里,霍蘩祁缓慢地睁开眼。
从入主东宫,她虽怀孕了,却也免不得琐事缠身,明明不是什么大事,却要来过问她。宫中做主的好像只有她一个人,两个太监打架了,也要告到她这里。霍蘩祁疲于应付,懒散行事惯了。
但她渐渐开始明白,他自幼长在这深宫里,被寄予厚望,被无情鞭策之时,他承受的,远比她想象之中要重得多。
她爬过去,照着她喜欢的那张脸亲了一口,“没事,阿行,我喜欢你啊。我最最最喜欢你了。”
说着,新帝陛下那件半黄隐紫的华服被她轻车熟路地扒了……
来不及伤感的步微行,嘴唇缓慢地、颤抖了一下。
然后额头一跳。
始作俑者爬到了他的身上,那透着点儿得意的声音听起来真让人咬牙切齿,“小可怜儿,让为妻来疼你。”
“……”
他亲口做的承诺,他自作自受,必须忍着。
霍蘩祁就“疼”了他一会儿,懒懒地就睡着了,结果被子也忘了拉上,冻得在他怀里只打颤,有时机灵,有时又迷糊,有时热情似火,有时,乖巧得像只驯服的猫儿,翻过小脸在他怀里蹭来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