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独步——风储黛
时间:2018-04-17 13:43:44

  “咣”一声,调羹重又调回素宣花瓷小碗里。
  原来,原来昨晚竟是最后期限。
  霍蘩祁眼热地回眸,唯见窗帘低垂,一派沉静和雨后初霁的安宁,难怪他……她又哭又笑,慌乱地用双掌捂住了眼睛,好像这样就不会让自己再愧疚下去。
 
 
第92章 安安
  霍蘩祁确实饿得厉害, 用了米粥之后,让人将太医宣过来,她再亲自问一遍。
  太医如实禀告, “当时娘娘已然力尽, 老臣怕有不测,只敢……报忧不报喜。望娘娘恕罪。”
  他支支吾吾半日没什么干货, 霍蘩祁发觉这种老太医都极会打太极,应付了一会, 失了耐心, 颦着柳眉道:“你就直说, 本宫的身子你是如何同皇上禀告的?”
  太医一把花白胡子,看模样一脸颓唐,十分可怜, 霍蘩祁侧过脸,只听太医为难的声音传来:“三日不醒,恐有不幸。”
  霍蘩祁怔了怔。
  果然,他们都是这么同她男人说的。
  怪不得吓得阿行那么紧张。
  霍蘩祁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 让人将太医请了出去。平复了好一会,女儿哭闹的声音,让霍蘩祁拉回被扯远的心思, 将襁褓里的乖乖女儿一把抱了起来,她张开微粉的小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红如花苞的小脸蛋,仿佛是个浓缩的小阿行。
  对女儿家来说, 这眉眼看着硬朗了些,将来娇娇女恐怕是做不得的。霍蘩祁纠结着眉毛瞅着女儿,大眼瞪小眼看了很久,最后无奈地抱着她在怀里摇了摇,小家伙就开怀地在娘亲怀里,弯了眼睛。
  霍蘩祁身子还未大好,太后差遣了好几个乳娘来,不让霍蘩祁亲自喂奶。
  女儿吃了奶,不一会儿又睡了。
  霍蘩祁捧着她的小脸蛋亲了一口,回了寝殿,缥缃卷卷罗于架前,沉香木上,银匙茶盒都有动过的痕迹,霍蘩祁脚步有些慌乱,绕到内殿,床榻上已经空了,她又拖着不大爽利的身子绕回来,一个凭着轩窗悄然默立的影子,仿佛在眺望一院落花,被裱入画框里一般,雅致到极点,令人心动。
  一缕徐徐的烟,从金兽小炉里腾出,折弯了纤腰,有意碰到那个男人一缕头发,却最终多情地缠绕开,不敢亵渎半分似的。
  霍蘩祁就完成了那缕烟做不到的,她一把抱住了步微行的腰,他缓慢地垂眸,身后的脸颊已经贴住了他的脊背,窗外幽风徐来,拨乱了两人交缠的鸦发。
  霍蘩祁沉默了许久,没想到要说什么,最后,她轻声道:“我没事了。”
  步微行眼光一动,喉结动了下,“嗯。”
  霍蘩祁抿了抿唇,“是真的没事了,我发誓,再也不让你担心。”
  步微行嘲弄地笑了一声,“圆圆。”
  “嗯?”
  “我……有点怕。”
  这一生最坏的情况,莫过于当他躺在冰冷的床上,那清冷的月光无孔不入地穿过五脏,刺得他血肉翻搅,连骨骼的战栗、血液的骚动都听得一清二楚。
  莫过于,他们请求父皇将他堂堂礼仪之邦的太子锁入兽笼里。
  他只觉得心如冷雪,却从未觉得……怕。
  即便是钻入冰窟,即便是酷刑加身,即便要用烧红的烙铁,蘸着银针铁刷在血肉之躯上践踏,他都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恐惧。
  在昨晚,他明白得通通透透。
  霍蘩祁的眼眶洇开大朵的红,只能更紧地、再紧地抱住他,他细微的颤抖,她也是感同身受。
  “阿行啊,有你这句话,我真的……就不枉了。”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个男人的自负和强大,他从来对万事不惧,刀兵加身也能镇定自若,可是他留给她的,从来都是最大的空门,和最深的脆弱。
  霍蘩祁动容着,却展颜,“不想这个事了,你还没见过女儿是么,我们一道去见见她。”
  他垂下目光,许久之后,才做出这个对他来说看似艰难的决定。
  一个险些带走他的女人生命的生命……罢了。
  乖乖宝宝不哭不闹地睡着,脸色依旧透着健康的红润,孩子只早产了半个月,几个太医都说没有大碍,可当寻常孩子来看,吃过奶的女儿恬静娇憨地睡着,皮肤滑嫩,霍蘩祁见他一直看,略微蹙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就抓过他的一根手指,轻轻碰到了女儿的脸颊。
  新生婴儿的肌肤又娇又嫩,步微行露出一丝讶然,霍蘩祁咧嘴偷笑,看着他,僵硬的食指仿佛定海神针似的戳在女儿脸上,动都不动,然后,小家伙伸出舌头舔了舔,但是添不到,便不满足地轻轻嘟起了小嘴。
  霍蘩祁怕他下手不知轻重,没的一指头戳疼了女儿,将他拽回来,“嗯,替她起个乳名罢。”
  步微行一瞬不瞬地看着这个丫头,虽然还未长开,那淡淡的眉,细长的眼,活生生一个泥人捏的似的他。
  莫名地,想起了数月前被送出宫的狼崽子团团。
  它回到了深山之中,做它优雅高贵的雪狼去了,分别那天,霍蘩祁眼眶都是红的,很不舍。但是她却打哈哈说,团团占用了未来孩子的名字。
  话也不错。
  他微微敛唇,露出一丝笑。
  霍蘩祁总算见他的脸色云销雨霁,松了大口气,将脸埋入他的怀里,“一时想不到也没甚么。”
  步微行道:“唤作‘安安’罢。”
  母女平安。
  霍蘩祁喜欢这个名字,直点头。
  宫中日月颇显冗长,等安安一天天长大,霍蘩祁也出了月子,才办了满月酒,
  那日宫中没什么人庆贺,只有他们一家三口看了场皮影戏,用了晚膳,又去赏月看烟花了。仿佛太上皇与太后都是宫中隔离在外的人。
  霍蘩祁后来问了,才得知苍鹰的祸事,倘若不是她昏迷两日,步微行当时那状态,会直截了当不问情由将喂鹰的宦官尽数斩杀了。
  他不信神明,那两日,却求遍诸天神佛,换她安稳,又如何敢造下杀业?
  即便到了今日,那几个内侍官的脑袋依旧悬在脖颈上,只是步微行与太上皇之间的关系却一日冷似一日,每每提到公公半个字,不论他们说到了什么,他会瞬间拉下脸,霍蘩祁渐渐地就不提了。
  二十年的心结,要解开,如水滴石穿,非一朝一夕之功。
  霍蘩祁偶尔得了闲,会乔装出宫一趟。
  袅袅在彼美人绸庄忙活得一进一出,脸颊上都是汗珠,她饮了两盏茶,袅袅才得空来与她说会儿话。
  霍蘩祁进门前,便看到了对门顾翊均那明晃晃的招牌大字:斯君子。
  她忍俊不禁。
  她也不是没听过,她的绸庄私底下被人称作“美人店”,合着对面那家便是“君子店”,店中恰好一个美人一个君子,都是美貌清秀人物,又能干,在这一带颇受尊敬的。
  袅袅拂袖,赧然道:“阿祁,你还笑我。”
  她每回一羞臊起来,霍蘩祁就不笑了,然后诚恳地建议,“如今云娘师父身子也大好了,你们两人同居一家本来就算是屈才,如今你既然为顾翊均觉得苦恼,我倒有个法子。”
  袅袅的水眸露出一抹困惑,仿佛诚心取经。
  霍蘩祁便道,“我看中了银陵南城一块地皮,等我回头将它盘下来,也开一家店。你去打理。如此一来,你与云娘师父一南一北对立,既扩张了规模,面向更多商客,又让你与顾翊均离得远了,他就不能再近在眼前,惹得你不快了。”
  袅袅垂了眸,不说话。
  霍蘩祁看了她一眼,心如明镜似的幽幽一叹,“袅袅,其实这事,你还是早拿主意罢。江月前不久同我说过,左邯是身负婚约的,他家里人都盼着他早些娶亲,左邯恪守孝义,恐怕这事是水到渠成的事。倒是顾翊均,为了你如今连顾家公子也不做了,银陵诸多美人都盼着、排着队以候她青睐,可他如今过的却是清汤白水的老僧日子,也是很委屈了。”
  袅袅道:“我没逼他。”
  霍蘩祁点头,“是,你没逼他。但是袅袅,你年纪也不小了,嗯,虽然我如此说有点儿不大中听,但是你也快桃李年华了,这个年纪还未嫁的女郎真没了,倘若你是因着没娘家做主,我这个皇后给你撑腰。”
  她是真心实意为了袅袅好,袅袅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但就是这件事不肯听劝,“阿祁,想必皇上对你很好的。”
  霍蘩祁愣了愣,继而微笑,“是啊。”
  袅袅垂眸,食指交缠,温声道:“皇上不近旁的女色,让阿祁觉得安心,也从未有过我的苦恼。我……没法信他,也没法强迫自己接受。现在这边生意很好,我每日都忙碌着,有时忙起来,就不记得,自己还是个没有嫁人的十九岁女人了。”
  霍蘩祁于是不再劝,但她一件事很好奇,回去问了步微行,“我记得,当初你与顾公子之间有一桩交易,他借纳妾之名替你安插眼线部署势力,你应允给他什么?”
  步微行放下书简,眉眼掠过一抹恍然,他用了许久才想起来,“一道圣旨。替他与袅袅赐婚。”
  说到这儿,霍蘩祁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哪有你这样的,过河拆桥。别人帮了你,你的承诺在哪?”
  这是天大的冤枉,步微行道:“圣旨早已给他了。”
  霍蘩祁挑眉,“嗯?我怎么不知道。袅袅好像也一点都不知道。顾翊均没拿出来过。”
  步微行伸出修长的指,点在她的额头,淡淡道:“他们的婚事,袅袅点头,它是锦上添花,袅袅不肯,它是强人所难。所以没有必要拿出来。”
  这倒也是。
  如今的顾翊均,已经给足袅袅尊重了。
  说话间安安又饿了,一个时辰前才喂了奶水,她这便又饿了,闹腾起来,小手在霍蘩祁的衣襟上直抓,她看了一眼女儿嗷嗷待哺的渴望眼睛,心一阵软。然后,她也巴巴地来望着步微行,“阿行,我已大好了,让我给她喂奶行么?”
  步微行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朕在这儿看着,你喂。”
  通常他说“朕”,那就是祭出身份了。霍蘩祁不许说不。
  但是他到底是在生气,还是趁机想偷看些什么,尚是疑点。霍蘩祁又盯着他,狐疑地看了好几眼。
 
 
第93章 结局
  宫里的下人们是留不得了, 等退了个干净,只剩他们俩时,霍蘩祁才大胆地背过身去, 解开了紫绮上襦。
  他看起来十分君子, 坐在身后半点没有挪动。但霍蘩祁偏就觉得,后背像被火滚过似的烫。
  好容易喂完了奶, 她慌里慌张地穿戴好衣裳,一低头, 小婴儿露出了一个慵懒的笑容, 又甜又可爱。她心都化了, “阿行,她笑了!你来抱抱。”
  女娃到了步微行怀里,没一会便酣眠了, 大概是觉得父亲大人的怀里实在是安逸,那双胳膊抱着很有安全感,安安睡得很香,嘴巴吧唧着, 还有淡淡的奶色。
  父女俩好像没什么亲密互动,她就从没见过步微行亲过女儿一下,但是就这么抱着也令人感到莫名和谐, 一个安安静静不哭不闹,一个从容捧卷两不耽误。
  一边抱女儿一边看书的步微行,在日光里被镀上了一层花色,水墨的衣袍落满了海棠余晖, 宛如粼粼卷着夕阳的湖水,微澜,静谧。
  霍蘩祁问,“阿行是不是很久没去过雍和宫了?”
  从她生产之后,大抵是因为苍鹰的事,他仿佛对那边有所介怀,对小阿朗刻意远之,霍蘩祁知道他的心思之后,晓得他是为了避嫌,让太上皇自在地疼爱他的小儿子。但是,雍和宫住的人还有太后。
  步微行淡淡道:“你去时,代我问候一声罢了。政务繁忙。”
  “可你看的也不是奏折啊。”
  他缓慢地扬起眼眸,霍蘩祁被噎了噎,尤有不甘。“其实……你要同公公怎么样,我是……什么都支持你的,但是,我不愿你是因为我跟他生了龃龉……”
  步微行放了书卷,女儿睡熟了,他将安安报给她,眼睑拂下一片淡淡阴翳,“是我考虑不周。”
  霍蘩祁嘻嘻一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嗯,咱们一起去?”
  “好。”
  那只老鹰后来被太上皇扔到山沟里去了,它再也没飞回来过,听说被人险些折断了翅膀,但这是不是步微行吩咐的霍蘩祁不知道。那只老鹰确实讨厌,霍蘩祁连想起它的心思都不愿意有。
  雍和宫。
  阿朗已经开始学着走步了,太后跟在儿子后头,看他摇摇摆摆地扭臀迈小碎步,眼底都是温柔和慈爱。
  太上皇坐在另一头,小儿子屁颠屁颠要往他腿上扑,在他扑过来那瞬间,太上皇满脸和蔼地抱住了他,让阿朗坐在腿上玩。他胆子大,一把揪住了父亲的胡须,太上皇也不恼,反而觉得有趣。
  但玩着玩着,就听到外头传来皇上请见的消息。
  冷冻了数月的父子,一道裂隙从千里冰原倏忽崛起,滚出的冰碴子虎虎地往脸上招呼。太上皇一愣,看着小儿子,心慢慢凉了。
  在当年步微行这么大的时候,他没宠过他,用最严苛的方式训练他走路,他的脚底下从来没有坦途,从蹒跚学步时脚下便是突兀狰狞的尖石。也许,步微行不是自己所爱的女人生的儿子,他的存在,就仿佛在提醒文帝,他曾经有负于他的皇后,曾经有过别的女人。
  皇帝请见,只是招呼一声,没等两人稍有反应,步微行已携着爱妻的手入殿门来。
  似一片清荣峻茂,水墨迤逦,夫妇俩穿着一般花色的衣裳,不用问也知是霍蘩祁绸庄里染的,一人穿稍显素净,两人骈立便显出一股别有韵味的风流来,高旷而肆意。
  小阿朗哈哈大笑,在父皇腿上坐着发出咕哝不清的声音。
  步微行看了一眼,幼时,幻想的父亲的怀抱他从未得到过,如今翻番给了阿朗。
  而他,得到了帝位。
  算起来是他占了便宜。步微行眼色淡漠,本来是同霍蘩祁一道来,现在却觉得,他不如听她一直聒噪来得自在。
  霍蘩祁带着他向二老行礼问安,步微行近乎敷衍,太后见了,眼中有些温热,却绽出笑意,“如愿许久不来了,我也难得一趟雍和宫,安安近来还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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