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驯而得意。
他微微笑开,手指挑过她湿润的一缕柔发,眼中全是这个女人。
曾几何时,他将算命的说的话,视为胡言乱语,也不愿在意。到如今,他依然觉得,喜爱一个女人,与天地无关,与鬼神无尤,与山川湖海、日月星辰都没有干系,只问己心。就算旁人列出八卦说得天花乱坠,也无关。遇上她,他再不信什么随遇而安、得过且过。
一觉醒来,他上早朝去了。
江月在外头绸庄里帮工,如今伺候在霍蘩祁跟前的,是一个唤作碧云的小丫头。
碧云替她打听了,原来小阿朗得的病不是什么瘟疫,只是寻常孩子常见的红疹病,宫中因为膳食珍贵,小孩子不易得这个病,但外头却很常见。
一干老御医在宫里头养尊处优久了,连这个都不知道,竟然还让阿行放了小半碗血。
霍蘩祁问起时,小阿朗已经活络起来了,没有半点因为这个病而消沉,谁逗他都咯咯大笑。
大伙儿都松了一口气,但从那以后,步微行再没去见过太上皇,哪怕一面。
转瞬间夏天也快要过去了。
绸庄还是那个老模样,生意从她入宫开始变得不温不火的,但袅袅打理得井井有条,听说师父已经临盆了,生了个大胖小子,庄叔欢喜得不行,但因着顾虑身份有别,小胖子生日宴上不敢请她。
霍蘩祁倒是想去的,但是自个儿身子也重,也不久便快要临盆了,便差人去送上了一份贺礼。
回来时,江月照例来坤仪宫与她说些宫外的趣事儿,“云娘三十多了又得来一子,宝贝得都快不让人看了,但我还是见得到的,长得挺可爱,圆滚滚的。”
说罢,她还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霍蘩祁的肚子。
霍蘩祁捂脸,又问:“我听说顾翊均在绸庄对面置了一个宅子,也打算开门做生意?”
“对。”江月笑道,“这顾公子,原来我说他浑,现在开窍了,我说他傻!他俩其实就差谁捅破一层窗户纸了,偏偏谁也不肯,顾公子不知道将袅袅看得多重,绸庄里卖布、卖丝绸吧,他就卖丝,天南地北的好的生丝都运回来,说袅袅要多少,直接上对门就能买到了,不必人大批大批从城外头进。”
霍蘩祁抚掌,“有钱人的把戏!我要是袅袅,也不知该是气是笑了。”
江月也跟着笑,说了会儿,她附唇而来,“楚岫回来了。”
霍蘩祁微微一怔,这个名儿有点耳熟,待想起来,又是一怔,“她不是去秀宛享受荣华富贵了么?”
江月给了她一盒珍珠,霍蘩祁接过手,只见木椟之中,一盒莹光绯灿的珠子,宛如深海明星。
她便纳罕道,没事楚岫来巴结她作甚么。当初自请嫁顾翊均为妾,难道是如今悔了?
江月道:“不瞒皇后娘娘,楚岫心里头惦记的人还是陛下。戏演完了,她又不稀罕顾家的富贵,便找个由头,让顾老夫人将她发落了出来。老夫人本知是计,也不能容忍一个烟火女子入住顾氏,早早地打发了她,楚岫便带着老夫人给的一盒珍珠回来了,希望您能给她一个容身之所。”
说罢,江月歪了歪头,明眸清澈地望着霍蘩祁,仿佛是在祈求一个成全。
其实凭江月与霍蘩祁的交情,她有什么恳求,霍蘩祁都会应允的,但是——
“楚岫心里的人,是我的丈夫。你告诉她一声,如果她对我的男人没有非分之想,她愿意在银陵做甚么,我不拦着,如果想用这些珍珠来讨好我,换我让她半个位子,就不必了。”
江月敛了敛唇,“皇后娘娘,其实——”
霍蘩祁将一盒珍珠塞回江月手里,“但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这盒珍珠我不收。”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收情敌的东西,她还没这么心大。
第91章 生产
江月与楚岫是摸爬过白骨成堆的患难金兰, 对彼此也都熟悉得很,要真论起情分来,连皇后也比不过楚岫与江月之间的厚谊, 但江月是打真心里敬重霍蘩祁, 这种理所当然霸着夫君,即便对方是皇帝也不卖面子的悍妻, 可不是人人都做得的。
缓缓地,江月垂下了眼眸, 将珍珠收拢了, 淡声道:“楚岫是个死心眼的女人, 她从入了千红楼那一天起,这一辈子就没想着能再得配皇上了。阿祁,她的身世也很孤苦。”
霍蘩祁道:“你替她在银陵找一处安顿下来罢, 我并不想见她,也不想同她惹上什么关系。珍珠既是老夫人给的,让她留着,清清白白过她以后的人生。”
江月点头, “是。”
这盒珍珠楚岫拿来,是有讨好霍蘩祁之嫌,但楚岫胆小, 不敢争抢陛下的宠爱,何况这么多年步微行从未正眼看过她一眼。从他一手将两个丫头从泥淖之中救出起,楚岫便拿他敬若神明,何敢亵渎。
江月带着珍珠出了城, 霍蘩祁让碧云留意,楚岫后来被安排到了何处。
听说江月给她谋了个好差事,让她在城中开了一家酒楼,生意倒很是红火,离她的绸庄也很近,霍蘩祁嘴硬,真要她发落一个弱质女流她是不干的,但就觉得一个心里眼里都是她夫君的女人她瞧着膈应。
好容易这一波平了,另一波又起。
朝堂安平,倒没生波澜。
只是霍蘩祁这一胎早产了。
她嫌坤仪宫闷得慌,出门散步,被树上忽然俯冲下来的一头苍鹰吓破了胆,回来之后心悸不停,没过一会儿肚子便开始闷痛不止!
偏巧今日步微行出城巡查,在外地一时回不来!
连雍和宫深居简出的太后都惊动了,来探看霍蘩祁,产房里传来一阵一阵凄惨的喊声,太后帮着唤人递水拿热毛巾。
太上皇一问,得知苍鹰的过失,立时一怔。
那只鹰是自个儿驯养的,昔年文帝一直觉得,是鹰便该搏击长空,他纵然溺爱,也不能剥夺他吃肉觅食的权力。便养在深宫,日日肥肉伺候。
不料它今日一朝冲出内侍官的视线,吓到了霍蘩祁。
霍蘩祁本来怀孕,安定了这数月,日日悠闲,没想到宫里头会突然冒出一只巨大的青灰色的老鹰,一时吓得心跳急促起来,孩子竟然早产了。
太上皇心中惙惙,那个倔强的孩子,向来不稀罕他什么关怀,因为阿朗之事又是这么长日子不来见他一眼,回回借故事忙,如今他亲手养的老鹰害得他的孩子早产……
太上皇得知是苍鹰之祸后,大是震惊,便挥袖召来宫人,“将那阉竖给朕杖毙了!”
天子之怒,下人担待不起,太后疾步而出,手掌之间满是猩红的鲜血,听罢也不禁蹙了眉,“如今孩子正是紧要关头,你积点德罢!”
太上皇一听,便气势弱了作罢下去。
只是不甘愿地踹了一脚跪地的侍从,怒吼,“皇帝在哪!”
他女人生孩子,有没有人通知他!这么半天竟还赶不回来,是出城寻欢作乐的么!
“啊——”
产房里声音越来越大,太后洗净了手,用毛巾擦了,请太上皇下阶,两人一同走了老远,太后一把将他推了开,“太上皇碍事了,先走着罢。如愿回来了,一切自然尘埃落定。他要怎么发落那没心眼的罪魁祸首,都由着他。”
太上皇脸色微白。他比谁都明白,罪魁不是那太监,是他自己。
倘若不是他养的那鹰,什么事都没有。
太上皇问:“里头……还顺么?”
这是步微行的第一个孩子,太上皇清楚这个倔强的儿子这一辈子绝不会再有第二个嫔妃,酿成他母亲的结局,霍蘩祁是唯一一个能为他诞下龙嗣的女人,如果——
太上皇都不敢想这结局。
“陛下!您慢点!”
身后传来公鸭嗓惶然的声音,跟着一阵嘈嘈切切的跫音传来,数人回眸,只见步微行披着一身沾满尘灰的鸦青镌金丝云纹长披风,疾步往产房这边赶来,犹如一股飓风,席卷漆黑的潮水涌来。
回来得匆忙,手里甚至还拽着一截马鞭,太上皇只觉得一阵劲风随着他走过而拂面,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
步微行脚步一停,那苍鹰是什么回事他知道,冷眼睨着太上皇,薄唇紧抿。
太上皇也自觉理亏,本就觉得亏欠步微行,这回更是,连手脚如何摆放都觉得不对。
想了想,也只能暂且安他心神,“产房是男子去不得的,你一身煞气又重。”
步微行挣断衣袖,漠然道:“朕只要她平安。父皇的教导,留着以后再说。”
霍蘩祁呼痛的声音都渐渐弱了,步微行顾不上任何人,任何一句话,任何拦阻,一盆血水被他撞翻在地,“咣当”一声,帘后,霍蘩祁睁开了眼睛,水雾迷蒙的红肿杏眼,看到他的那一刻,又溢出了泪水。
真的很疼啊。
手心恍然之间被他抓住了,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沙哑得厉害,“疼么?”
霍蘩祁说不出话来,只能缓缓点头,然后,又是一阵剧痛将她湮没。好像周遭的一切都随着风飞快地呼啸而去,眼底一片漆黑,全身被泡在湿冷发霉的水里一样,灭顶的窒息感让人无法言喻。
她说不出来,只觉得一身好像刹那间失去了知觉。
然后就听到有人欢喜地仰头笑道:“生了!生了!是个小公主!”
霍蘩祁疲惫地睡过去了。
公主,她生了一个女儿。
睡过去之后,身子好像荡在半空中,轻飘飘地游走着,四周都是死路,出不去突不破,她被围困在一团黑色的浓雾里头,渺远地传来一身呼唤,情切地唤着她的名字,霍蘩祁听得出那是谁的,她朝他奔过去,一脚踩空,瞬间身体一抖,就清醒过来了。
步微行摁住她的胳膊,用棉褥裹住她,手脚竟显出一分慌乱,仿佛一只悬于边缘的梅瓶,怕失手打碎了。
霍蘩祁怔了怔,然后一阵撕裂的痛楚让她重新闭上了眼,“阿行?”
“在。”
霍蘩祁又睁开眼,肚子空了一大块,她茫然地摸了摸,一点不习惯小腹平平的空荡感,好像灌满了气似的,她恍惚了许久才想起来,一推他的胳膊,“啊?我们的女儿呢!”
步微行握住她的柔荑,漆黑的夜里,什么光也不剩,霍蘩祁什么也看不清,只记得他的掌心滚烫如火,她察觉到什么异端,不敢动了,等他缓慢地靠过来,将脸埋到她的锁骨,轻吻她的肌肤。唇也是温温热热的,濡湿感让她懵了一会不知所措。
夜里,传来他微哑的声音,疲倦至极,“还好。”
她不会知道,白日里太医说,这一胎胎位不正,她险些为了这个孩子丧命。幸得当时被苍鹰那么一吓,孩子在母亲肚子里翻了翻身,最后头先出来了,但霍蘩祁也快去了半条命,险些,母女俱亡。
霍蘩祁觉得脖子上好像有温热的湿意。
她伸手要摸,被步微行握住了手,“不许碰。”
他的嗓音哑得厉害,霍蘩祁很难不怀疑什么,她轻声问:“我……我睡了半天了?”
依稀记得生孩子是在一个下午。
步微行哑然,许久之后,他缓慢地回道:“两天半。”
霍蘩祁怔了一下,她沿着被褥蹭过去,抱住了他的腰,“阿行,你不是以为……我醒不了了?”
“你醒了,那不重要。”
重要!
她的男人为她担惊受怕了两天,霍蘩祁怎么想怎么都觉得愧疚,将脸贴住了他的胸口,轻轻抚他的背,“我现在不困了,不想睡了。这两天你是不是很难合眼?换我守着你。”
抚了一会儿,他没有声音,霍蘩祁偷偷问:“女儿呢?你见过她了,生得好不好看?”
她觉得步微行生这么好看,女儿将来定是绝代佳人。
岂料他摁住了她的手,缓缓地掠过嘴唇,“自她降生起,还没有见过。”
霍蘩祁一听脸色便垮了,“你……你是不是不喜欢女儿?我没给你生儿子,你不……”
一根食指封住了她的嘴唇,步微行叹了一声,将她圈入怀里,手掌抱住了她的脑袋,将下颌搁在她的耳梢一旁,声音仿佛缓升的明月般轻柔而朦胧,“你不醒,我放心不下。”
竟然怕到……连女儿也没见的地步么?
霍蘩祁愣了许久,才意识到可能问题比较严重,不知那帮庸医是怎么同他说的。
霍蘩祁悄然扬起红唇,“没事啦,你还不知道我,我就是小镇里一根掐不死的野草,可不是一般女人啊。对了,我们以后还有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你喜欢儿子我再给你生啊。反正我每天在宫里闲得没事做。”
他摁住她的脑袋,“不许。”
霍蘩祁疑惑地侧了侧耳朵,步微行咬住她的耳朵,“两年之内,不许再要孩子。”
他是真的怕了,虽说胎位不正和早产都是偶发事件,但是,她的身子要不调理好,后头会有一堆麻烦。
霍蘩祁笑着点头,“那你有本事两年都不碰我,自然就没有了。”
“……”
这种事,自然是妄想。
霍蘩祁在他的怀里蹭了蹭。
翌日天晴了,霍蘩祁醒来时,他却睡得沉,薄薄的日光照入床帏,只见他脸色苍白,唇下都是细碎的胡茬,看起来颇有几分不修边幅的放荡美。皮肤白皙如瓷,光滑可鉴,被日色筛出琉璃般的光泽。
霍蘩祁偷偷伏地身体,在他的脸颊上亲吻了一下,然后又亲了一口他的薄唇。
很好,很好。
她来不及梳妆,便去看摇篮里的女儿。
她还没睁眼,乖乖地,随着那小篮儿一荡一荡的,孩子生下来是红润润一个,虽然早产了半个月,但看不出一点儿不健康,侍女也不敢打瞌睡,在一旁打着小绢扇。
碧云熬了粥来,见到这一幕可算是放了心。
陛下三日不早朝,还仰仗着太上皇,朝中自是人心惶惶,还以为这个皇后难产而亡,揣测纷纷的,幸得霍蘩祁醒了。
霍蘩祁听罢,问碧云,“御医怎么说的我的身子?”
碧云看了眼床榻上还沉睡的步微行,垂眸,咬唇道:“御医说,娘娘身子不弱,但这一胎太折腾,能不能挺过来,都要看天的造化,要是三日还不醒,恐有性命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