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张果本来只是对自己的瞬间改口感到有些慌张罢了,没想到求婚说有就有,她的意外不比谁的少。
对于承诺,张果从没有什么好感,甚至心怀恐惧。
永远太远,看不到尽头。这个词在她看来甚至是种像孟婆汤一样的存在,真喝到之前都是假的,并且也算不上十分期待。
可这既然是陈列的承诺,她也就愿意尝试笑眯眯地领受。
毕竟陈列从没有骗过她。
认识他十几年,从“明天早上会早点来”到“我会对你负责”到“我不会离开你”再到“永远”。他深情款款而又郑重其事,陪伴她从小孩长成了大人。
她终于也能体会到当年方华对张秦那样深重的依恋。张果向陈列伸出了左手,陈列颤抖着把戒指戴在她的无名指上。小小的金环套住一生的感觉原来是美好的,难怪当年母亲病中手指肿得那么厉害她也忍着痛不愿取下婚戒。
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
假期过了小半,被各路人马戏谑良久的,两人共同的十八岁生日终于到了。
成人礼本该是大肆庆祝一下的,虽然陈妈妈憋了几十年的各式各样的打算都在胸中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但她还是再次成功地憋住了。
求婚完已经有段日子了,陈列和张果一如往常,要不是偶尔能吃到焦黑的菜,简直看不出俩人手指头上有婚戒。
张果这时候虽然已经少女心十级,但那更像是攒久了忽然加倍释放的压抑情绪,再碰上陈列这种老爷子风格万年不变的人,可真是缺少火花。
陈妈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猴儿急地要把自己这个电灯泡摔碎,命令陈爸爸请了个加急的假就度小蜜月去了。
比起陈列的不特意过生日,张果更是不过生日。
一来因为在暑假,二来因为张果从小也不怎么友善,所以同学们都不会记得。而方华和张秦也就只给她过到了小学五年级,以后她的人生就再也匀不出什么精力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
好不容易遇到了陈列,也因为一场诡异而持久的冷战而错过了两人的生日。
所以今年两人能一起度过成人礼,意义十分重大。
不过由于他们两人都没什么想象力,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吃顿正经的烛光晚餐。
生日当天,张果一早就约颜颜一起出门去了,两人约定晚上直接在餐厅碰面。
毕竟她张果现在也是个热爱粉红蕾丝蝴蝶结的女孩儿了,可平生还没认真穿过裙子呢,头发纯粹是为了省事儿剪短的,一点儿型也没有,需要时间重新焕发。
“哎呦,瞧你这意思打算亲自当今天最可口的那道菜啊!”颜颜眼见着张果一件件轻薄的小裙子试过去,又修了头发,这会儿终于和她一起趴在SPA馆的按摩床上,才算是逮到空好好揶揄她一番。
张果一个白眼翻给她:“你就安安静静做个仙女不好吗?兼职驾校教练补贴家用啊?”
假期这段时间,张果和颜颜的联系又紧密了起来。陈列虽然还是会不高兴,但毕竟萧飒都接受了,他也就不再有不满的立足点。张果不想一直跟陈列赌一口陈年老气,也就放过了自己。陈列不高兴的时候她不理他也就罢了,没必要上纲上线。反正锁南早说过了,谁也厉害不过时间,有的事她解决不了,时间自然会解决。
既然陈列有为她重选人生路的决心,那么两人间的分歧也势必会有共存的可能。
抱着这样的乐观心态,张果没浪费这好时节里湛蓝的天和棉花糖一样的云,连资深酒鬼也十分配合她,每天出门享受,酒都省了许多。
颜颜陪张果做了很多对她来说需要鼓起点勇气才能做的新鲜事,比如做指甲修眉毛看全程腻腻歪歪说情话的电影之类的。
偶尔她们也会勉为其难地带上陈妈妈,陈妈妈非常酷炫,去公园划船的时候不仅给三人都准备了巨大的遮阳帽和大黑超,还准备了三根水灵灵的大黄瓜。三个看不清长相的女子一边啃黄瓜一边划船的景象说起来也是蛮拉风的。
*
张果到了约定的高层旋转餐厅坐定时,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四十分钟,到的有点早了,张果知道。
颜颜笑她太不矜持,先是迫不及待就当了陈太,这会儿又恨不得提前俩小时去约会。但张果想着陈列向来不爱让人等,总是早到的,那自己也早到,早些让他见到自己的模样。
剪好了精心设计的发型,穿上暖粉色的洋装和同色的缎面鞋子,颜颜还帮她挑了珍珠耳夹和锁骨链,细巧的造型不抢眼却很精致,这时候的张果真正成了个小公主,她静静坐着望向这个城市黄昏的景象。
☆、第23章 珍奇-2
昨天刚刚下完雨,天气好极了,远处的雪山都能隐约看得见,白白的山尖儿,落日就伏在它的肩头。
坐了没几分钟,张果就见到了小学的校园。那里是张果的幸运地,她就是在蹦蹦跳跳去了那里后才忽地从地里钻出个大型保健医药箱来,长了双小短腿会自己跟着她移动的那种。她曾要把这个箱子扔掉,她飞快地走,可小短腿兜兜转转地居然还是找到了她。
餐厅转啊转,她看到了以前的家,那个地方树木茂盛郁郁葱葱,张果也找不到到底哪一栋是自己住过的房子。但又仔细看了几眼发现有一棵树比其他的都高大,于是她坚信它就是埋过小灰和小白的那一棵。
说起小白和小灰,陈列起不出名字可能是遗传。
求婚那晚,张果和陈列挤在小床上僵着不动,一方面是有点臊得慌,一方面也是张果现在长大了,一米的床上躺两人委实勉强。
两人正细细感受着握着的手指上金属相抵的触感,就听隔壁的声响传来。
其实隔壁的声响一直都在,陈妈妈回房就开始哭,起初陈爸爸还说话哄着,后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会儿陈妈妈该是哭够了,开始说正经事儿:“哎我觉得以后咱们孙子叫陈果就不错呀……嗯嗯男孩女孩儿都能用哈哈哈,什么?两个?那叫啥呢?呃……陈果一号陈果二号啊……不不不,陈大果和陈小果吧啊哈哈哈……”
眼睁睁听着自己没出生的孩子被命名成了某种农产品的新品种,张果和陈列僵得好像更厉害了。
又听了好几个更了不得的名字后张果首先开了口:“爸妈这个起名儿的艺术……怎么说呢,你这名字还是挺好的,感觉很有秩序,像你。”
陈列:“呵呵。”
他这名字可是真没什么秩序。
“嚯,不就是个词么,还真是诗里来的?”张果有点意外,虽然她早就因为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名字而背熟过那首叫做《天上的街市》的诗,但的确没想到这还真就是出处。
“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陈列木然背到,“他俩觉得我的物品都是珍奇听起来很厉害。”
张果:“……”爸妈居然是偷换概念的好手。
“臭小子你嫌弃给你起的名字?”墙那边人的耳朵实在灵得不行,提高了嗓门就把不满吼透了墙,“真不懂事!我给你起这名字寓意多好啊!”
“人家好好一个动词,哪来的珍奇?”陈列不自觉怼回去。
“怎么没有珍奇?张果不是珍奇吗?”
“她又不是东西!”
“呸!你才不是东西呢!”
餐厅转到家的方向时刚好是一圈,服务生过来问要不要点餐。
张果看看时间,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小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她只能看到家的方向灯光闪烁。
不知道陈列是不是为了给她准备礼物才迟到了。会是什么呢?
张果请服务生再等一会儿,手中摩挲着她给陈列准备的礼物静静等待。
但在如此的独自等待中,餐厅转完了第二圈。
很多人已经吃完了晚餐,服务生又来询问过。
张果的心已经慌了很久,刚刚她给陈列打过电话,但没响两声就被挂断了。她以为是陈列到了却没找到人,再拨过去那边就已经没人接听。
*
陈列一句坚实包容的贴心话语,仿佛晴天霹雳。
“你放心,我永远不离开你。”
张果的手从半空狠狠掉落。
其实张果很有面对这个的经验,毕竟就算是假药,连打两年也该能打出点心理疗效。
所以她挺庆幸的,一时竟有种未卜先知英明神武的得意。
餐厅准备开始转第三圈的时候颜颜的电话打过来了。
张果非常不想接也还是接了,但其实接不接都没什么区别。
颜颜一向识趣,于是张果匆匆回家看到陈列抱紧锁南的时候,甚至不觉意外。
她觉得自己很可笑,明明知道要见到的是什么场景,却还是什么也不顾地飞奔到马路上,像要找死似地拦车回来。
一跳下车她就见萧飒急匆匆从另一辆车上跳下来时,意识简直想拉着萧飒跟他嘚瑟一番。只可惜身体跟意识不在一个频道,双腿急着回家。而萧飒在她身后红着眼睛,捡起从她拎起的裙角下掉落的一只鞋。
家门一开,张果还没来得及找到自己的嘴在哪里,萧飒已经抢到她的身前怒吼,“你到底疯够了没有!”他粗暴地上前拉开陈列和锁南,扯住锁南就往门外走。
锁南被萧飒拽得踉跄,却丝毫不碍她回头恋恋不舍地叫陈列。
张果都觉得这出老法海作恶要拆散许仙白娘子的戏挺好的。
“你放开她。”陈列转向萧飒木然开口,“你放开吧,我陪她一会儿。”
“陈列你说什么呢?”萧飒难以置信,他一手指向门边靠着的人,“张果回来了,你看见了没?张果在这儿呢。”
萧飒这人,果然还是讨厌,讨厌了这么多年,好容易有段时间不那么讨厌,最终还是讨厌。
何必呢。
“你过一会儿来接她。”陈列说话的时候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好像没听见萧飒说话。
张果有丝幸灾乐祸。
而萧飒还不放过陈列,还不放过张果。
他狠狠推开拉住锁南的陈列,力气大得吓人,陈列像个小孩子一样轻飘飘地就摔倒在地。可即便是这样,他也仍然尽职尽责地扮演这许仙,才一爬起来就往门口追去。
于是看戏的张果终于看到了这出戏的高/潮。
电脑被撞开屏保后赫然显示:陈列,第一志愿,夏安大学,生物医学工程专业。
*
后来陈列再也想不起自己呆立在门口看着张果那张像砸在墙上又慢慢被风干的泥团一样的脸到底看了多久。
后来陈列也想不起,究竟她是怎样开始笑的。抹胸款式的洋装勒住她的胸口使她笑得很艰难,双颊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到后来甚至出了满头大汗。
后来陈列再也想不起,她究竟笑了多久,只记得她最终笑累了,静默着走出了门。
陈列跟了出去,可夜实在太黑,陈列记不清楚自己怎么就把她给跟丢了。
街道比起白天来显得空空荡荡,来往的人和车都似乎很疲累,急匆匆向家去。路灯把周围照的通明,遥远的地方却比夜空还黑,好像是被浓墨层层得染了好几遍。
而他的视野里,再没有了她。
他侧耳想找到她的笑声,可夏夜里没有一丝声响。
他到底干了些什么呀。
陈列不知道,张果离他并不远。她在他的上方,离天很近。
顶楼的风呼呼作响,张果对自己说话,但自己听不见。她向边缘走去,大风让她走得艰难,甚至连站也站不稳当。顶着狂风,她费力挪步,天空离自己越来越近却越来越灰暗。
慢慢沉,慢慢沉,忽然什么都看不到了。
*
陈列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游走在午夜空旷的街道,手里拎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张果的手机,一个包装精美的蛋糕,还有一个包装更精美的礼物盒。
他去过了小学的校园。
那些年他偶尔会回去走走和张果一起扫过落叶的路,重新遇到张果后也回去过两次,一次是自己去发了一天呆,一次是和张果一起对校园这几年的变化做了一番探索。
学校的门卫是个不管事儿的老大爷,从来也没拦过他。但这次拦下了,毕竟穿着讲究的男生三更半夜拎着一堆奇怪的东西面色严肃深沉地径直往空无一人的校园里闯,也挺让老大爷发怵。
好在老大爷拦陈列的时候无意强调了好几次学校里没人,陈列这会儿耳朵虽然不大中用,但闯了一会儿也就后知后觉地停下了。
他又去了颜颜家。
进门的时候颜颜新开的一瓶酒才没喝几口。
她刚接到萧飒电话的时候又气又急,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又怕自己无端出现反而添乱,只能在家不住踱步,有那么几个瞬间她非常想捏死陈列。但接到萧飒第二个电话后她居然静下来了,她气也没有用,急也没有用,这两年张果想的做的都没有用,事情总归还是要按轨迹发展,大家挣扎了半天,就只是挑了个最让人难忘的时间。
她不愿意指指点点,不愿意站着说话不腰疼,所以只让陈列进来转一圈表示她真得不知张果去向,就不再搭理他。
也就是这样了。
可能是因为张果一直告诉陈列她有多喜欢他多想和他在一起,可能是和陈列在一起的时候她看起来真得快乐,所以陈列的心早已放回了肚子里。手指都套了他的指环了,当然板上钉钉的是他的人。
陈列没想到这么一串号码,这样两个地方,来回连一个钟头都要不了,就已经是他对她全部的了解。
而她一转身一迈步,他就失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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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列回到了家中。家里又黑又静,像个牢笼,让人害怕。但陈列不敢开灯。
他顺着门边靠墙坐下。可能是因为张果刚才一直就靠在这里,所以他觉得空气里还留有一阵香气。
张果是前几天才开始用香水的。陈列一直觉得味道有丝熟悉,可香水对他来说像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所以也没什么头绪。而大概是黑夜放大了他的感官,于是他居然顺顺当当地想起来,这是丁香的味道。
他觉得催/泪/弹的成分一定是从丁香里提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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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果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回家。她的心里像下过雪一样干干净净,所以窝在角落沉默看着门被打开,黑影进来倚墙滑坐哭泣时,她居然没有任何情绪。如果不是电脑弹出窗口洒下一片刺眼而惨淡的光,她简直觉得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