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陈列迷迷糊糊醒来时,下午都已经过了大半,一睁眼就见张果趴在他身边又睡着了。
他一时算不清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张果是什么时候换了地方。忽然想到刚在梦里面回到了小时候,还和张果一起值日打扫校园,路上的落叶怎么扫也扫不完,他们一遍一遍从头扫到尾。
也不知道有没有说什么梦话,陈列有些不好意思,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掀开被子看了看才舒了口气。这一掀却又吵醒了张果。
两人才一对上眼神,“我爱你”三个字就像是拔毛变的猴子,层出不穷,一只只从心里跳出到嘴边,关都关不住,张果只觉得自己满眼都是桃心。
她头一次知道,原来心这东西,它不仅是会跳,它还有眼睛有嘴巴,它认得人,它会表达,它唯一没有的,就是脑子。张果咬了咬牙,唯恐稍一松懈,那些火红火红的字就都蹦出口了。
爱是什么,张果不明白。心也许明白,但张果不明白。
爱是诅咒吗?爱是紫色的吗?爱是腥臭的吗?
爱是恐惧吗?
“你……”陈列见到张果炽热的眼神喉头有些发紧,才想说什么,又见她垂了眼,一时有点灰心,但还来不及细想,肩头忽然有了几分重量。
刚睡醒的他体温很高,可能肩上还残存着几只瞌睡虫,于是张果刚靠上去就又困了。
*
说起来,两人虽然坐了将近六年同桌,但其实了解的还是很有限,现在成了朝夕相对,张果才发觉他分辨不出来陈列这些年来是变了,还是没变。
她自觉纠结这种问题没有意义且非常矫情,但心情并不骗她,如果在陈列的表现中看到过去的影子她就很高兴,如果他是她以前没见过的模样她就会烦乱。
比如第一次吃陈列做的很好吃的饭菜时,她就有些食不知味。
她先是满腔喜悦——那次陈列做的是番茄炒蛋和虎皮尖椒——他是记得的,她最喜欢吃青椒和番茄。
番茄炒得恰到好处,既没生冷的一大块,也没被炒过头成为倒胃口的稀汤,鸡蛋的颜色鲜嫩,细碎的葱末稍加点缀,漂亮极了。虎皮尖椒上面的虎皮花纹也被煸得细致均匀,浸在盘中浅浅的汤汁里,让人食欲大开。
但吃了一口,她又低落了下来——并非因为不好吃,相反是因为太好吃了,它们在口中以朴素直白的方式表现清楚自己的成分,少许的盐、糖、醋足以,就连米饭都能被他做得格外香软。她不知他这么会做饭。她问他是什么时候学来的好手艺,他却说从小就能踩小板凳做了。虽然心知谁也不会没事儿在学校显摆自己厨艺好,但心中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
日子一天天过去,假期已经所剩无几。按照历法来算,夏季已经过去了,可温热的阳光却像彗星长长的尾巴,依依不舍地停留在夏空中。
这段时间张果每天睡得久,早上快到中午才醒得来,晚上天还亮着就困了,少数醒着的时间大都分配给了三餐。
她觉得陈列可能是沉迷厨房无法自拔,哪怕她每顿都只能吃下两口,他也乐此不疲地端上两三盘菜来。她觉得自己吃不下去非常对不起他,但他浑不在意,好像仅仅是做了就很高兴。
除了做菜,他还很沉迷买菜。他喜欢拉她一起去逛市场,碰到好的他就像是发现了宝贝,神采奕奕:
“你看那个萝卜,白白的水水的,多好看!”
“这个南瓜不错,很沙很甜的!”
……
张果只道这是陈列潜藏了多年的特殊癖好,只是没注意到自己看到市场里的五颜六色,听到陈列念叨各种经验窍门时嘴角比陈列的扬得还高。
陈妈妈每天下班回家也会加入他们,虽说张果不算随和,但陈妈妈自来熟,倒也没什么尴尬。
“哎呀陈列,你今天做这个菜啦,你做这个最好吃了。啧啧,我要吃你就不给做,哎,不像话啊不像话!”每次陈列做了什么陈妈妈爱吃的菜式,她就乐得合不拢嘴,一边揶揄陈列一边吃得停不下来。
陈妈妈做饭手艺不怎么样,来来回回就是拌几个凉菜,陈列倒是煎炒烹炸都有模有样。他小时候还满足她点菜的要求,后来陈列越来越不乐意进厨房她还抚膺长叹了许久。
这下好了,陈列天天准点不重样地准备,陈妈妈每天恨不得踩风火轮赶回家沾张果的光。
说是沾光,其实也都是给她吃了。张果吃得实在太少,咽下去的食物仅能勉强维生。吃饭这件事也不知道具体是从何时起变成她的负担的,原因自也说不清楚。可能是长期外食倒了胃口,也可能是有意无意地想给自己找点不痛快……谁知道呢。
陈妈妈总担心张果是富家孩子,大概家里专门有人做饭,嘴养得刁些,虽然她觉得陈列的手艺已经逆天了,但还是不忘每天让陈列再加加油努努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家有御厨秘方需要他传承。
尽管好几次张果都一脸真诚地告诉她自己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了,她还是不放弃把儿子往御厨的路子上带——关键张果瘦得一张圆脸都冒出尖下巴,下颚和脖子相接的地方薄得好像只要她一使劲抬头就会将皮肤彻底扯开——这模样,要说是好久没吃过饭了她还好信一些。
陈列也不大信她的话,却又莫名其妙坚信不疑似的。
她偶尔咀嚼米饭时会无意露出咬牙切齿地诅咒一样的表情,他看不懂。每当这个时候他其实都很想跟她说,她爸爸没有只放开她,他在另一个角度看得真切,是那个女人自己紧抓他不放。
可他没有开口。
从小到大,陈列从来没见过她对什么事情改变过最初的想法。只要是她认定的事,就算摆出铁一样的证据来否定,她也还是视而不见。她的人生规则简单得像个神经病,她宁愿相信自己看到的片面,也很难被人说服有真凭实据的全面,哪怕看到前方是火坑,也绝不会停下脚步。
“那你喜欢吃哪个就跟我说。”陈列不大好意思,但张果听了总会认真地应允,模样居然有几分乖巧。
每当这种时候,陈妈妈就会夹满菜啧啧着去电视前正襟危坐,虽然电视里总是在播广告。
她很喜欢张果,也说不上她哪儿好,可能纯粹是因为陈列喜欢。陈列从小木讷,温突突的,虽说不常生气低落,但常年也没有特别开心的时候,十几岁的少年少见神采飞扬的样子。可自从张果来了,他就换了模样。每天一早就见他坐在张果屋门口写作业,时不常傻笑着巴望一会儿那扇关着的门,再一脸满足地低头做题。晚上回来就更是见他进出厨房脚下生风,轻快得不成样子,虽然还是话少,却是恨不得洗碗都能满眼发光。
她也很心疼张果,小时候见她明明是她最希望陈列有的神采飞扬的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才让她成了块冷硬的石头。倒反而最该变化的外表几乎一点儿都没变。陈列只说她跟家里闹了矛盾,但陈妈妈想不出来什么样的矛盾能让那孩子心力交瘁成那样。但凡是当妈的,即便非亲非故都恨不得能把时间拨回到四年前,领了张果回来好好疼爱。
见陈列和张果在一块儿吃饭看书,或者一起出门去街边的小花园逗小狗,陈妈妈都觉得非常欣慰,莫名觉得自己已经迈入了子孙满堂阖家欢乐的夕阳红里。唯一有点可惜的就是陈爸爸和陈列都少言寡语,眼见家里住进来一个花样少女,本是憧憬着能每天和张果聊东家的儿子找了特别漂亮的媳妇,西家的老爷子一把年纪去考驾照了之类的话题,却彻底扫了兴,“你们现在都时兴这么深沉吗?我跟陈列他们爷俩在一块都快变成哑巴了,你居然怎么比陈列还闷!”
“妈……”
他面对亲妈从小就常忍不住一脸黑线,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三十岁的母亲能每天一本正经地跟五六岁的儿子撒娇,硬生生让儿子产生了一种自己有个女儿的错觉。这伴随着他的成长,已经成为了一个看不到解决之日的历史遗留性问题。
“知道啦知道啦,张果最配你啦,两人谁也不说话不会闷啦!”她煞有介事地叹一口气,“我就说,我怎么生个这样没声没响的儿子,原来是给你准备的。”她说罢还撞撞张果的肩,差点给张果撞倒在桌上。
“妈……”陈列一边忙着扶张果,一边提高了声音,但高了声音也还是只能拖长了喊她一声。自己这妈让他无语了十几年就罢了,可别再把张果给吓着。
他心里有点儿没底儿地看看张果,却发现她满眼笑意。
*
近些天张果慢慢恢复了力气,还不到中午就能醒得来了。
她起床开门就见陈列坐在沙发上看书,《The Wonderful Wizard of oz》。他身边放着本词典,偶尔会查查单词,有时又在旁边写点什么,有些句子还要多读几次。停得多了,他读得便很慢,好久也翻不过几页去。可他一点也不着急,反倒很悠闲。
以他那种速度,这书也竟然被读过了一半,张果不知道这书他究竟读了多久。如果是张果自己一定早就烦躁不堪地扔到一边了,但她见陈列这么投入却又舍不得打扰他。
“嗯?”是陈列先觉察到了张果的目光。他没开口,只是从喉间发出个音节,透着宠溺。
张果走近笑道:“多大人了还读小人书。”
“简单嘛,以前读《乱世佳人》什么的,费劲。”陈列将书签放在刚才读过的位置,合上放在一边,“再说真挺好看的。”
“替我去拿我妈的遗物吧。”张果淡淡地说出口,像是在说吃饭吧。
其实她方才躺在床上想了一会儿,要怎么引出这句话来比较合适。但可能是她不擅此道,觉得这话没有不突兀的说法。
陈列果然一惊:“遗物?”
“嗯,死了。”
张果上初中没多久,方华就病倒了,病情逐渐恶化,她一点点枯萎,直到有一天下午,阳光非常好,张果拉着她的手,趴在她病床上睡着了,醒来之后,就发现她再也没有了呼吸。
张秦匆匆赶到的时候,张果被医生带到了一边,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不哭也不闹,张秦叫她,她才抬头说,“爸爸,我妈死了”。
其实在母亲生病的那段时间里,张果没有太多精力来想念陈列,可是那天晚上,她却疯了一样想他。
整夜,她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心中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呼唤陈列,每呼唤一次,痛楚就爆开一点,痛恨也就绽放一点。她觉得那一夜她的血液是沸腾的,连额上的青筋都全部显露了出来,眼球胀痛得要用很大力控制才能不让它们炸开。
但最终,张果还是独自默默地将它们全部消化了,她呕心沥血地制造寒冰,再一块一块吞下去,压掉胸中的灼热,呲喇……呲喇……从喉咙到食道,再到胃肠,一路下去,艰难险阻。
而真得见到陈列时,就只剩了风平浪静。
她的心是用水泥浇筑过了么。阳光照不进去,血也流不出来。
陈列看着面前的少女,忽然有点怕。
她是张果吗?他不喜欢她现在的样子,绵延的城墙有在他面前浮现,武士的神情依然冰冷威严,他想,他可能见不到城主。
但他还是很快出了门。
照着张果写下的地址,陈列很容易就找到了她之前住的地方。门铃按了许久也没有回应,于是拿出张果交给他的钥匙自己开了门进去。
张果家很大,房间也多,可能是他不太习惯看到所有家具配饰都成套,所以觉得有点令人紧张。自己缺席的四年里,原来她就是在这个地方生活。如此,倒好像跟他脑海中的城不谋而合。
房门大都掩着,但陈列只是径直走,到二楼尽头才推开一扇,是了。
大大的落地窗,房里亮得晃眼,地上摊着几盆仙人掌,各各长得茁壮。一面墙整个是书架,被塞的满满的没一点空隙。
前面有把摇椅,陈列坐好了随手摸来本书,《Gone with the wind》。他翻开,那空空如也,扉页没写名字,内容也没有标记,只有每隔十几页,书页就有被翻折过的痕迹。
是张果读的!明明已经进了张果的房间,从她的书架上拿下的书肯定是她读的,但陈列还是忍不住惊喜,不住抚摸那些折过的痕迹舍不得停。
她不用书签,小时候陈列借给她看的书上都有这样的印儿,那时他也挺心疼的,但后来那四年里,他偶尔还会翻开那些书看看那些印儿,好在张果折得用力又大片,日子虽久却也没消失。
书架旁的桌上,七七八八地放着课本和习题,陈列翻找出一本作业。
是……古源中学。
去年这个时候,陈列满心期盼,以为马上就会再见到张果。
励勤中学师资强,设施好,国际化,也注重素质教育,是全市第一的,只是费用高,家里条件好的同学都想去那读。
陈列成绩好,全市的高中他都考得上,他一边是盼望着上励勤,一边又是怪自己自私,花销太多家里恐怕很紧张。于是整个初中他都纠结不定,烦扰不堪。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倒霉,正好那届出了几个奖学金的名额。于是整个夏天,陈列一次次地去那个自己即将进入学习的学校,在校园中的每一个地方设想一个月、两周、十天、五天、三天后自己与张果再次相遇的情景。
他有点羞于承认他的心像是短时间内突击减了肥,忽然变得轻飘飘的,飞在夏日湛蓝的天空中,云朵的形状都比往日更加讨喜。
直到报名那天,陈列站在全校新生分班名单前,一次次一个个地找,没有张果。于是他的心又狼狈地掉在了地上。
他却不知道与此同时在他本应选择的学风严,校训是“勤勉、求是”这样好像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古源中学里,张果也是不只一遍地看着名单。
书桌周围的墙上有许多草稿,多是难解的数学题,陈列一看演算过程就知道题干。但这些草稿都是红色,边缘模糊得像被大量油脂晕开了,有些字在阳光下还闪着细密的光。陈列摸了摸,黏黏的,他哪能猜到这些是蓝凌的噩梦。
蓝凌所有的口红都被张果毫不留情地贡献在墙上,头一天买回几只都留不到第二天。
“果然是什么样的妈就有什么样的女儿,最会抢人家的拿来浪费。”
她对张果说出这句话的晚上,张果就拿她的口红在黄纸上画了符,用哥俩好贴在了她脑门上。
打开书桌后的另一扇门,就是张果的卧室,比起外面那间来小了许多。衣柜里叠放的衣物不多,看着空荡荡的,角落里有只保险箱,张果说了只要那里面的东西。
他原还在想张果大概是随时策划离家出走,连行李都已经打包好了,此刻方知,对张果重要的东西用一只还没有鞋盒大的保险箱就能装得下,等他开了锁更是发现,原来就连这只保险箱都空了一大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