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年,她同她的母亲和妹妹,都生活在掖庭。虽则她们的母亲承了一夜雨露,生下了她们姐妹两人。但是她们名义上的父皇,根本就不记得有她们母女三人。
那些年,她们在掖庭里受尽了各种欺辱。后宫里的那些妃子相互算计来算计去,倒是没有心思去折腾她们。但是掖庭里的那些疯女人,根本看不得她母亲被宠幸过,总是想进各种办法欺负她们。除了口头上的谩骂侮辱,还有各种拳脚相向。
她记得她母亲最后是病死的。掖庭里的女人本来就活不长,她母亲又常年劳累,最后躺在病榻上仍然还有人进门吩咐她各种活儿。那时候,她除了心痛,就只剩害怕。
她仍记得她母亲临去之前,依依不舍地牵着她和妹妹的手,反复叮嘱道:“你们父皇一辈子薄情,根本不会记得我。我快走了,以后就剩下你们姐妹两个相依为命了。你们两姐妹要好好的,一定要相互扶持,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记得母亲说过的那句话,只有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掖庭那么黑,每一个白天夜晚都无比漫长,只有宁海兰陪着她,一点一点熬过来的。
她想要活下去,她知道,只有挺过最艰难的那些日子,才能有活下来的可能。生活从来不易,她如果自己都放弃了希望,说不定就会跟她母亲一样死在掖庭,一张破席子一卷就抬出去了。
那时候,宁海兰虽然还小,却也十分懂事,从来都是不哭不闹的。说起来,宁海兰也只是比她晚了一炷香而已。逆境总是让人成长得更快,宁海兰一夜就从那个只会躲在母亲羽翼之下的孩子,成长为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了。那是掖庭特有的女人,她那时候看了就极为心疼。
掖庭里的女人还是会欺负她们,吩咐她们做各种活儿,若是做不完,就不给她们饭吃。她跟宁海兰只能每顿都省下一点,留着没饭的时候吃。馊了的饭菜,硬了的干粮,填饱了她们姐妹两人的童年。
她自己都记不清在掖庭待了多久,直到有一天,她的父皇终于记起了她们。
没有公主应当有的礼仪,只是派了个内侍宣旨,然后带来的嬷嬷给她们梳洗了,然后换了套衣服就带了出去。
即便如此,掖庭的人却齐齐跪在道旁参拜她们,那是她第一次体会到权力带来的快感。有权力是多么令人艳羡的事情啊!只要手中握有权力,她们便是公主,而不是掖庭里不见天日的两个贱婢。
她还以为,她的父皇终于想起她了。也许那么多年过去了,她的父皇终于觉得对她们的母亲有那么一丝丝的愧疚,所以才将她们接回宫里。
只是那颗飘飘然的心,还没来得及捂热,便又被掷入泥中踩踏。她的父皇那么冷情,若不是用得着她们姐妹二人,又怎么会突然想起她们呢?将她们接回去,不过是因为需要一个出色的细作,为他打入大黎刺探情报。而别人他又不放心,这才在有心之人的提醒下想起了她们姐妹二人。
她们总算是出了掖庭,但是却进了更为凶残的暗卫营,那个专门为宁国的帝王培养暗卫的地方,比掖庭更加暗无天日。
每天发生在身旁的只是死亡,一个又一个的,活生生的人,在她面前死去。暗卫营每年选拔几百人,但是最后能走出去的只有三十人。
因着这条残酷的规矩,所以许多人根本就不必等到执行任务的时候死于意外,而是每日在暗卫营里的时候,就被其他人暗杀了。每死一个人,都是对其他人心灵的冲击。她与宁海兰是分开的,但是想必宁海兰同她的经历也差不了多少。
每日都有人在睡梦中死去,被投毒,被暗杀,有的时候一觉醒来,同屋的人也许只剩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暗卫营里不许结盟,所以她们连自保都很困难,不知道下一次死的会是谁。
不过好在宁帝用得着她们,所以吩咐了其余人,不许伤她们性命。所以,即便再艰苦,她们也活了下来,还在暗卫营里学会了很多东西。那些……杀人无形的手段……还有身为一个细作必备的技能。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年,不晓得是不是宁帝想要她们经历更多的生死,所以她们在暗卫营待的时间也格外长。看着无数人生生死死,终于才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细作。
一个合格的细作应该是什么样呢?大概是不畏生死,游走在地狱的边缘吧?
她仍记得那日,她被从暗卫营里带出去,换上了自己的衣服,然后一直带到了她父皇的书房。
那时候,她父皇高高在上地坐在龙椅上,说是到了考验她们姐妹的时刻。他手上有两杯酒,一杯有毒,一杯无毒。
若是喝中了有毒的酒,便会被派往大黎。若是喝了无毒的酒,便会留在宁国,留在他身边侍奉。
大黎……对她何其陌生的一个地方,她不知道如果去到大黎,又会有什么事……也许,暗卫营里的生活,只是教会了她如何自私地活下去,却没有教会她,如何成为一个冷血却有温度的细作。
所以,当两杯酒被端上来的时候,她便已经下定了决心。她母亲说得对,活下去,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即便是留在她父皇的身边侍奉,也比去大黎要强得多。一旦被发现,她一定会被凌迟的。她怕死,也怕痛。
所以她看到金杯上沾着的细微药粉的时候,几乎是一瞬间就判断出了哪杯是有毒的。所以她就故意造成了争抢的假象。她了解她的妹妹,若是她要抢哪杯酒,她的妹妹便一定不会让她喝下去。
故而,她便“失手”碰洒了那杯无毒的,然后顺利让宁海兰抢到了那杯有毒的喝了下去。宁帝说了,只要是喝到了有毒的那杯酒,便要去大黎。
宁海兰喝到了,她心中既担心又开心。她终于不用去大黎了,但是喝下毒酒的却是她的亲妹妹!一母同胞,只比她晚了一炷香的亲妹妹,她心里有一种偷来的安全感,同时又日日夜夜觉得心虚。
也是后来她才知道,那酒杯上的粉末,不过是一点面粉罢了。她的好父皇,若是真的下毒,又怎么会留下那种显而易见的证据。他不过是要试探一下她们姐妹,到底谁更重情义。对他来说,重情义的人,才更好控制。
果然,宁海兰不知一切,当天夜里便起身去了大黎。那时候幽州刚破,宁帝便给她安排了一个全新的身份。
她本以为,事情到此处也该结束了。宁海兰去了大黎,她便可以安安稳稳地生活在宫里了。她的好父亲要拿她要挟宁海兰,必然会把她当成一只金贵的金丝雀,圈养在笼子里。
只是,她的好父亲的狠毒,再一次刷新了她的想象。宁国皇室常年受到贵族豪权的掌控,她的父皇竟然想到,把她送去那些人的床上,进而拉拢他们听从他的话。
她仍记得,一次中秋夜宴上,她被闯进房间的人给侮辱了。事后她发了疯一般去找她父皇质问,却只得到轻飘飘的一句话:“总要物尽其用,你才算有点价值,宫里可不养闲人。”
那夜,她回忆起了自己在掖庭里的日子。被许多人欺负着,冬天跟宁海兰抱在一起取暖,但是她们最担心的问题不过也就是明天吃什么和还有多少活儿没做完。
后来她拥有了锦衣玉食,却再也没有找回过那些有安全感的日子……
她被当做一件礼物一般,被她的父皇送到一个又一个豪权的床上。后来那些人都开始听从她父皇的话,她父皇用她作为交易,终于手握权柄。
她恨得咬牙切齿,所以后来她为了掌控权柄,自甘堕落了。被送到那些人房中跟她自己勾引,有什么区别呢?只要她手中有权力就好了。她能用那些权力做到许多自己从前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
那些人被她征服的时候,主动拜倒在她脚下的时候,她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甚至连她的那些皇兄也不例外。
可她没想到,有朝一日,还有人不受她所吸引。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愤怒之下杀死的宁帝,直到宁帝没了气息,她才突然害怕起来。
只是为时已晚,许多人闯进了房间,那时候她便知道,她的好日子估计是到头了。
后来她关在刑部的大牢里也想了很多,她那时便觉得,若是能让她活命,做什么都是好的。
只是没想到,那种丑态会暴露在宁海兰的眼下。更没想到的是,她成为了阶下囚,宁海兰却是高高在上的陛下。人生何其讽刺,她当年为了活命不择手段,却将自己逼上了思路。而宁海兰置之死地而后生,成为了她嫉妒的女皇陛下……
至于后面再说了什么,她已经不知道了。她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种癫狂之中,无比嫉妒……她记得宁海兰给了她一巴掌,然后转身出去了。最终又只剩下她一个人,面对着阴暗的牢房。
她埋下头去,慢慢慢慢地哭出了声儿。为自己失败的人生,抑或是对宁海兰的羡慕嫉妒,她已经不得而知了……
是夜,宁海兰正在批阅奏折。许久,红韵才端着点心过去回禀道:“陛下,公主殁了……”
宁海兰应了一声,然后垂眸继续批阅奏折,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湿了眼眶。
第一百九十一章 番外篇之陆庭琛(一)
陆庭琛自小就深谙同自己父亲争宠的要诀:要萌,要萌,一定要萌!
在很多次同陆景恪的交锋中,陆庭琛都是能够稳操胜券的。直到他五岁的时候,家里又添了一个妹妹,他的危机感才陡然上升。
新添的妹妹叫陆允离,陆景恪经常叫她“美人妹妹”,连傅朝云对她的宠爱都超乎寻常。陆庭琛觉得,陆允离生来就是要跟他争宠的。因而他对陆允离时刻保持着一种距离感,生怕自己忍不住对她下手。
其实……虽然有些别扭,但还是不得不承认,陆允离长得蛮漂亮的。完全继承了他阿爹跟阿娘所有的优点,还是个奶娃娃就漂亮得不得了,人见人爱,连傅朝云都是陪她睡的。
这让陆庭琛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明明他才是他阿娘的心头肉。想不开的陆庭琛,在他表哥的怂恿之下……离家出走了……
当时他表哥谢清是这么同他说的:“表姑现在只是心里只有允离妹妹,你若是离家出走了,她肯定会心里着急的,到时候自然就会来找你了。”
陆庭琛当时也不知是怎么见鬼了,便信了他表哥的话,然后当天晚上收拾了不少银票,就从后院的狗洞里逃跑了。
京城里有宵禁,陆庭琛没出过门自然是不知道。被巡夜的守军发现了,便喝住了他:“前边那个孩子!你怎么大半夜还在街道上?”
陆庭琛被吓到了,还以为是他阿爹派人出来将他带回家,拔腿就跑。后边的巡夜的守军自然是一直追着不放。陆庭琛慌不择路地直接钻进了一扇小门,也不知道是哪里,低着头就往前冲。
直到听见女孩子的尖叫声才突然停了下来,愣了愣便直接下意识地往上抬头看。刚晃了一眼雪白的身子,“啪”地一巴掌便落在了他脸上,“流氓”。
陆庭琛懵了懵,还没反应过来,又抬头往上看。“啪”,又一巴掌直接落在了另外一边脸上,女孩的声音格外清脆,“不准看”。陆庭琛这回倒是反应过来了,只觉得脸上一热,两管鼻血便直接流了下来。陆庭琛伸手一抹,“血”,便直接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女孩皱了皱眉,低声嘟囔了一句:“真没用,这么两巴掌都受不住,弱鸡。”
她不知道的是,陆庭琛因为生下来的时候难产,所以身子格外弱。长这么大,连冷风都不敢让他吹,自然两巴掌也受不住。
门外丫鬟问道:“大当家,怎么了?”
女孩儿又皱了皱眉,穿好衣服往外走去,一边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没事儿,不用管了。”
丫鬟们不敢过去,便跟在了她的身后。可怜的陆庭琛,出师未捷便晕血,连姑娘的脸都没看见便在地上躺了一夜,第二天自然是直接受了风寒。
他流着鼻涕,也不敢再绕到前头看看是谁家,连忙灰溜溜地从后门逃跑了。
刚出后门不远,便被亲自上街找娃的陆景恪给看见了,直接提溜回家又是一顿打。要不是傅朝云说他受了风寒不能打太重,估摸着得皮开肉绽,在床上好几天起不来。
受伤期间,谢清又来看他了。他有些闷闷不乐地关了门,说什么也不见。他怎么能让谢清知道,他被一个小姑娘给打了,还晕血倒在了地上,多丢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