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只道:“小解元已经都算是人中龙凤,还是恁努力,学生自愧弗如。”
旁边有个面白无须的青年人一听, 立马问:“这人是谁?只听闻今年顺天府的解元年纪小,到底多大?”
瘦高个刚想回答, 就被长脸的怼了一下,顿时不敢说了。
长脸客气道:“只是个小孩子,没什么好讲的。”
都是自诩不凡的读书人, 那青年人就没再继续追问。
等斗诗结束,两人回了二楼,瘦高个才道:“你怎么不让我讲, 恒书的名声传不出去,将来拆卷排名要吃亏。”
长脸皱眉头,道:“你怎么这么傻,恒书早说过不需要这虚名, 你别忘了他家里什么光景。”
瘦高个只好叹了口气。
他们二人是付恒书的同窗,跟他一起在顺天府读书已有一载。
付恒书这般天纵奇才的人,一般而言都是没什么朋友的,不过他性子好,肯给同窗讲解,因此顺天府的廪生同他关系都不错。
瘦高个和长脸如今也不过未及弱冠的年纪,因年龄相仿同他关系最好。
长脸的姓木,名叫木怀夏,很是沉稳的一个人,付恒书跟他多少讲过家里事。
木怀夏知他幼失怙恃,只有一位长姐为了他进宫当宫女,已经分离经年。
名叫叶庭春的瘦高个开朗活泼,一想起这事就很闹心:“恒书也是实在不容易。”
可不是,那么小的年纪拼了命想要金榜题名,还不是想让姐姐能在宫里头舒坦些,有个依靠。
两人正说着话,地字三号房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缓步而出。
叶庭春觉得自己特别没见过世面,要不怎么每次看到付恒书的脸,都要发好一会儿呆才能回过神来。
付恒书如今只到两人肩膀,但腰细腿长,想必再长几年也是个修长的高个子。
作为顺天府今年的解元,他甚至比一般的廪生还要客气有礼:“两位兄长在聊什么?”
若是荣锦棠见他,一定会很惊讶他同少时的付巧言有七八分像。只不过如今付巧言年岁渐长,已经没了年少时的幼稚青涩,她婉约缱绻明媚动人,已经是个温柔的大姑娘了。
付恒书身上还有一股子少年朝气,到底是男儿郎,他眉目更显英气,那张脸简直英俊得不似凡人。
翻了年,他现如今也不过才虚十四,还未及束发。
他一头乌黑长发都披散在后背,衬的皮肤白皙,站在昏暗的客栈走廊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木怀夏恨铁不成钢地踹了一脚叶庭春,笑着对付恒书道:“贤弟这是要叫饭去?”
付恒书点点头,冲他们笑笑:“两位兄长用过否?一起?”
刚两个人只顾着斗诗,确实没怎么吃东西,听了这话就招呼小二过来,叫了家常的四菜一汤。
付恒书很不爱出房门,他长相精致漂亮年纪幼小,每次都要被人细细打量,因此他多是在屋里用膳。
等午饭上来,三个年轻人就狼吞虎咽开始用膳。
用了一会儿没那么饿了,木怀夏沉吟片刻,还是道:“若是贤弟真能金榜题名,不若琼林宴时求了陛下开恩,允长姐家去。”
付恒书愣了一下。
他抿了抿嘴唇,一双漆黑的眼眸深沉的仿佛见不到光:“不用了。”
木怀夏刚想再劝,却不料就等来付恒书一句:“家姐,今生怕是无法还家。”
他声音很沉,带着浓得化不开的阴郁。
叶庭春大咧惯了,说话很不走脑子,只道:“怎么可能,不是说宫女到了二十五就可放还归家?”
木怀夏一把按住叶庭春的手,脸也跟着沉了下来:“贤弟,你是讲?”
付恒书叹了口气,随即又笑笑:“皇恩浩荡啊。”
木怀夏实在没想到,他姐姐居然有这样的机缘。
他家里很有些门路的,想了想小心翼翼问:“听闻陛下不贪女色,每日勤勉国事,如今只有一位娘娘因实在孝顺太后和淑太贵妃而封了高位,旁的事真没听讲什么。”
付恒书顿了顿,还是没回答。
这位娘娘是谁他心里头自然是有数的。
付巧言在宫里头的事,沈家被淑太贵妃提点过一直照顾他的那位叔伯说过几回。
一是她如今过得很好,请小公子不用太过担心。
二是等春闱结束,陛下会召见他,到时候叫他们姐弟二人能见见面。
为了这个,付恒书很是辛苦一年,就盼着自己能考个好名次,让姐姐面上有光。
付恒书非常聪明,哪怕他对宫里事几乎是一无所知,但看沈家对他的态度和那位叔伯的言谈,他也能猜出个大概。
他姐姐在宫里只怕真的过得很好,最起码淑太贵妃和陛下都很上心,连带着他也沾了很大的荣光。
每每想到这里,付恒书却又郁结于心。
这些年父母故去,是姐姐给他撑起了一片天。她用自己的卖身钱挽救了他的命,如今又用一辈子的婚姻大事换得了他的名师高学。
如果没有姐姐,也就没有现在的顺天府小解元。
无论姐姐过得好不好,她曾经付出的一切都不是理所当然。
没有谁天生就应当为谁付出,没有谁天生就应当接受照顾。
现在她过得好,那是因为她是个很好的人,她能安排好自己的生活,不是因为其他。
付恒书捏紧手中的筷子,大口用下饭菜。
他真的想赶紧长大,只有他自己努力做出成绩,才是对姐姐最大的回报。
付恒书两三下吃完碗里的饭,又去添了一碗。
别看他瘦,却实实在在是个正长个子的男孩。
用过午膳,原本叶庭春想叫他一起出去散散,还是木怀夏有眼色一把把他拽了出来。
“刚才我没怎么听懂,你们两个打的什么官司?”叶庭春问。
他实在是很不通俗务人情,一玲珑心都用在读书上,平日里生活实在令人头痛。
木怀夏看傻子一样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刚恒书的意思,他姐姐已经做了宫妃,这辈子再也不能出宫跟他团聚了。”
叶庭春再是大大咧咧,刺客也不敢喊出声,他瞪大眼睛压低声音问:“那这样,恒书心里得多难受。”
可不是么。
付家曾经也算是言情书网,就付恒书这样品貌,他姐姐定然不会差到哪里去。明明可以做正头妻子,却要在宫里为妾,付恒书什么心情可想而知。
“恒书姐姐原来还是宫女,这样的宫妃在宫里如何过活,谁能知道呢。”
叶庭春不说话了。
“然而这也是皇上开恩,才有付家姐姐今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民,莫非王臣。
一个女人伺候陛下,无论是何种身份,在旁人看来都是是祖上积德,三生有幸了。
至亲无论心里如何作想,谁又会去关心呢?
两个人走回到地字二号房门前,推门而入。
木怀夏同他叮嘱:“以后再也别提他姐姐的事了,等春闱过去再说吧。”
叶庭春少见地叹了口气。
被他们惦记的付巧言,这会儿正在景玉宫的后院里读书。
春光大好,天气晴朗,又是一日艳阳天。
晴画跟在付巧言边上,有一搭没一搭跟她讲着宫里事。
如今事忙,她还是忍不住要去做些绣活,也是想着技多不压身。
付巧言见她正在做条巴掌大的小裤子,心里一动,莫名有些甜意浮上心头。
“怎么做这个?那里能用得上。”
她好奇问。
晴画既然敢在她面前做,早就胸有成竹,张嘴就道:“先做两身小主子的贴身衣裳出来,他知道了说不得就着急来咱们景玉宫呢。”
付巧言笑起来。
她脸上是明媚而温情的光阴,带着经年氤氲的芬芳。
“你讲得对。”
付巧言见她小篮子里还有一块裁好的衣裳布料,捡起来放也开始缝。
许久没做绣活,她手有些生,却做得异常认真。
晴画抿嘴笑笑:“回头奴婢多做几身,什么花色都添上一些,多好看。”
可不是呢,这件交颈的小里衣精致小巧,上面已经绣好了可爱的迎春花儿。晴画特地没做得很精致,倒有几分童趣。
付巧言仔细摸着那上面的绣纹,叹道:“真好看。”
不知何时这衣裳才能用上呢。
她不由自主摸摸小腹,兴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甚至觉得自己最近胖了些,小肚子上都有些软绵了。
“最近不是吃就是睡,身上都长起肉来,可再不能这样懒散下去。”付巧言笑着说。
晴画赶紧劝:“娘娘这般还要叫胖,那晴书不得哭死。”
付巧言哈哈笑出声来。
主仆两个就在院子里就着日光做绣活,那一身小里衣渐渐成型,露出可爱的形状。
荣锦棠踏进后院的时候,入眼就是她含笑着做小衣裳的模样。
那一瞬间,他真切感受到自己即将为人父。
第131章 惊起 二更
仿佛只是一晃神的功夫, 太初二年的春闱便在一个春雨飘摇的日子里结束了。
在进考院之前木怀夏就吩咐好了家里的小厮, 在最后那一日务必老实等在考院门口, 把三个人都接到马车上才行。
他和叶庭春毕竟年长,虽然脚步虚浮, 好歹是立着步行而出,付恒书就不行了,直接被书吏架着送出考院。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就非要吃这一份苦。
木怀夏叹气,叫小厮把三个人都弄上马车,回到客栈才松了口气。
等他们沐浴更衣又用过安神药,才围坐在一起用晚膳,付恒书这会儿略清醒些, 哑着嗓子同木怀夏道谢:“多谢兄长抚照。”
木怀夏道:“都是兄弟,客气这个做什么。”
付恒书没再说什么, 自顾自灌进去一大碗红糖水,才觉得舒缓过来。
叶庭春藏不住事,刚能说话了就赶紧着问:“你们考得如何?”
付恒书盯着茶碗没吭声, 倒是木怀夏苦着脸说:“不知道,最后的策论我答的不在点子上,但那题我以前没特地背过, 只能将就写。”
进士科就是这样,如果准备不充分,很可能最后就要出问题。
谁都不知道今年的主考喜欢什么方向,哪怕有人能摸清考官的喜好, 也没什么大用。
最后卷子还要经安和殿呈给陛下,陛下肯定也要改一改的。
所以一般家里纵使有天资聪颖的少年郎,家长们也不会舍得他早早下考场,多酝酿几年,多看些题册,最后榜上的名次才能好看。
木怀夏看着面色惨白的付恒书,只得在心里叹气。
这孩子是真的急了,不管名次,不管将来,只求一个早早能给姐姐撑腰的机会。
也不知道他这几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付恒书狠吃了一大碗饭菜,才略有了五分饱,他道:“今岁的题其实很偏,考得多为改革方便的问题,显然陛下很关心这一点。”
这是太初帝继位以后的第一次恩科,选出的学生最终都算是天子门生,他想要什么样的人才,这卷子很能见真章。
也正是因为这个,付恒书才能揣摩出他的些许性格。
这位未及弱冠的少年新帝,恐怕在前朝后宫都说一不二。
如果他自己立不起来,这份卷子压根也没他插手的机会。
新帝能统领朝政按理说是好事,只不知他姐姐在后宫到底过得如何。
当皇帝跟做丈夫,肯定是不一样的。
付恒书只觉得头疼欲裂,他实在也无法再想姐姐的事了。
每回想来,他都觉得心口泛着苦,撕裂般的疼痛扯着他,叫他不得安生。
那一年那一月,他为何要病倒?
付恒书紧紧攥着拳头,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春闱结束之后大约十日便能出杏榜,只有上了杏榜考取贡士,才能参加五月初一的殿试。
殿试次日读卷,又次日放榜,等到那个时候……他就能再见姐姐一面。
付恒书深吸口气,这么些年都等了,不差这最后的二十日。
长信宫中,正是更换春衣的时节。
御花园的花都开了,正在那争奇斗艳,芬芳如许。
小宫人们换上各自新发的宫装,明媚的脸上满满都是笑意。
付巧言最近精神尚可,趁着宫事不忙,赶着去御花园陪两位太妃娘娘听戏。
这会儿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太后也道不要憋着大家伙儿,便叫主位以上的宫妃们都来,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付巧言向来很怕迟到,这一日去得还算早。
只没想到行至半路,后面一把柔和嗓音就叫住了她。
回头一瞧,却是以往不怎么对付的章莹月。
只见她今日穿了一身倩碧色的齐胸襦裙,头上只簪一朵琉璃杏花,先不论她性子如何,看长相实打实是位美人的。
章莹月也不知如何作想,她叫停了付巧言就亲亲热热凑过来叫她宸嫔娘娘。
仿佛以往的那些龌龊都不存在,她也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付巧言垂眸瞧她,在她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章婕妤今日有些素净了,怎么不多戴几把金钗?”
章莹月冲她笑笑,漆黑的眼眸里闪着不知名的光:“金饰沉重,我实在不耐烦用。”
平日里根本没有交集的两人,硬凑在一起也找不出什么话头来说,刚略走两步,章莹月就在付巧言身后开口:“娘娘如今可是荣宠不衰,实在令人羡慕。”
付巧言扶了扶头上拇指大的宝石花簪,笑笑没说话。
她今日的穿着也清雅,身上只穿了一身水红的袄裙,头上盘了很少梳的堕马髻,倒是凭添三分优雅。
章莹月仔细瞧她,竟觉得她如今的美更令人舒服,不再如过去那般似仙如梦。
女孩和女人终究是不同的。
她心里早就有了计较,说出来的话也都是斟酌过的:“娘娘这般美丽,难怪宫里人都传娘娘是小贵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