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去了哪里?”荣锦棠问。
张德宝对这两年长信宫里事再清楚不过,闻言便道:“太后娘娘心慈,当年她宫里伺候过先帝又都没封位的姑娘们都给了尊封,如今在皇觉寺荣养。”
她们得到的这个尊封,最高只能封到淑女,堪堪与大宫人一个品级。
不过这也确实是太后娘娘心慈了,历代宫里都有这样的姑娘,伺候陛下一辈子没有分封,临了皇上殡天,她们连皇觉寺都没资格去,只能在永巷孤独终老,最后眼睛一闭被扔到乱葬岗,连个坟头都没有。
皇觉寺无论如何讲到底占了山清水秀四个字,总比破败的永巷利落许多,以后也能随葬妃园寝里,好歹身后有个名。
尊封先帝太妃的事是太后一手操办的,荣锦棠连人都不认识,自然也没怎么上心,这一听才隐约回忆起有这么两三个人得了淑女尊封。
他探口气:“母后到底是言情书网。”
就像巧言一样,因为从小家教好,便是位高权重也满怀仁慈,知道体恤他人。
像孙慧慧那样只凭一张脸就以为很了不起的,实在乏善可陈,令人厌恶至极。
他正在感叹这个,张德宝犹豫片刻,还是道:“刚臣还打听出,二月时娘娘托人给辛淑女送了不少银钱。”
要托人送银子出宫必要经过采买黄门的手,张德宝能打听清楚一点不奇怪。付巧言自己是一路爬上来的,很清楚银钱最管用。
他继续道:“娘娘也请尚宫局的人关照了几个宫女姑姑,只有一个以前在永巷的已经出了宫,太后娘娘后殿的几个宫女也叫转去尚宫局,不叫在扫洗处做了。太后娘娘不怎么管自己宫里事,冯秀莲那里是直接应了的。淑太贵妃那里以前同娘娘同屋的,娘娘也跟沈福打过招呼,叫宽待一些,还给了丰厚的赏银。”
张德宝一口气说了好长一串,荣锦棠听一愣,倒是真没想到还有她还这么惦记过过去的人事。
张德宝偷偷看他一眼,心里头揣摩半天,恭维起付巧言来:“当年她们定是对娘娘多有关照,这么多年过去娘娘都没忘记她们恩情,娘娘真是知恩图报。”
荣锦棠被张德宝这拐弯抹角的马屁一拍,竟然通身舒畅,十分与有荣焉。
“那是,你宸娘娘自来良善,对她有恩的人从不忘。”
现在还早,荣锦棠就紧着批了几份折子,晚膳前才溜达着回了景玉宫。
今日的景玉宫安静得过分,平日里偶尔说说笑笑的小宫人没有一个敢吭声,都老老实实做着自己的活。
荣锦棠见晴画正领着晴书给付巧言的新衣熨烫,问:“你们娘娘呢?”
晴画忙行礼,道:“娘娘道要在后院赏花,不叫奴婢们打搅,安如悄悄跟在一旁伺候。”
她虽然年轻,办事还是很稳重的,这里总归是付巧言自己宫中,荣锦棠也不怎么紧张。
他慢慢踱步到后院,一抬头就看到一个正在望天发呆的少女。
付巧言这会儿靠坐在后殿特地摆的摇椅上,出神地望着天。
荣锦棠一下子就知道她还沉浸在自己吓自己的那些噩梦里,现在指不定在胡思乱想什么。
“想什么呢?”荣锦棠笑着过去,伸手接过沈安如递过来的薄毯,给她盖在身上。
他的声音唤醒了她,付巧言抬头一看他已经回来,立马就要起身相迎。
荣锦棠把她按住,仔细给她盖好薄毯:“这么大人了,还要叫朕操心你的事。”
付巧言微微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
荣锦棠叫她坐回到摇椅里,自己站在身后帮她推。
摇椅晃晃悠悠,把付巧言一身的沉郁之气都荡了个干净。
春日里花开正艳,重瓣田田,微风送暖,带来阵阵花香。
付巧言被他晃得舒服极了,差点又安睡过去。
荣锦棠见她眯起眼睛嘴角带笑,就知道她这会儿没那么紧张了。
“孙慧慧讲的事,朕都知道了。”他轻声告诉她。
付巧言瞪大眼睛,炯炯看向他。
荣锦棠帮她把鬓边的碎发抿到薄薄的耳朵后面,笑着看她:“多大事呀,值得你这样吓唬自己。”
付巧言使劲咬着下唇,眼睛慢慢泛起潮意。
初进宫时的担忧害怕,被打之后的忐忑不安,在坤和宫里的绝望煎熬,都仿佛褪了色的画卷,一一从她眼前展开。
荣锦棠握住她的手,声音又轻又柔:“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机缘巧合才走到当年那一步。你且放心,从今往后,再也没人会去说这件事了。”
看太后娘娘的态度,她一定早就不记得了,冯秀莲能选了孙慧慧这样人去文墨苑,不就是知道他绝对看不上这样的人,想叫付巧言的路走得坦荡些。
当年坤和宫书房里的那一巴掌,疼在她脸上,却救了她的命。
如果冯秀莲心有坏根,早就没有今日的付巧言了。
那位辛淑女就更好说了,付巧言至今还念着她的好,肯定于她有旧,都是经了心的交情。
与人为善,方行始终。
冥冥之中,这些人帮了付巧言,现在依旧各过各的日子,没有像孙慧慧这样再也无法讲出话来。
荣锦棠握着她的手,笑容干净俊朗:“其实这也算是好事呀,要不你都无缘得见先帝爷真容,少了多少福气。”
付巧言泪盈于睫,涓涓泪痕从她脸上滑落,跌在荣锦棠的手上。
那眼泪仿佛带着无尽的热,烫得荣锦棠手都要痛了。
“以后再也不许自己吓唬自己了,朕早就同你讲过,有任何事都要同朕讲。”
付巧言使劲点点头,哭着给了他一个丑兮兮的笑容。
荣锦棠“噗”的笑出声来,也不嫌弃她,还亲手给她擦眼泪。
“这件事就翻篇,不许再想了。”
付巧言哽咽道:“好!”
荣锦棠笑笑,拉着她的手放到她小腹上,动作十分温存。
“原本想过些日子安稳些再告诉你的,只今日看你这般难过,还是提前跟你讲了吧。”
付巧言心中一动,莫名的暖意从交握的那双手传递出来,印在她软软的小腹上。
哪怕早就知道这件事,如今再讲荣锦棠也依然激动,他哑着嗓子道:“傻姑娘,你要做母亲了。”
付巧言一头扎紧他怀里,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眨眼间倾泻而出。
那温热的泪润湿了荣锦棠的衣裳,他却没有推开她,小心把她抱在怀里,在她头顶的发旋上印了一个吻:“你会是最好的母亲。”
第135章 高中 二更
四月二十五那日, 考院外的杏花巷人头攒动, 叶庭春垫脚站在马车上, 使劲往远处张望。
付恒书和木怀夏留在马车中,都在读书。
只听他聒噪的声音不时从外面传来:“哎呀呀榜来了, 这里忒远瞧不见啊!”
付恒书别看年纪小,却很能坐得住,从来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木怀夏微微皱起眉头,用手中的折扇敲了两下马车车窗:“安静点,小九已经去看了,等他回来便能知晓。”
他们其实可以在客栈安安稳稳等,只不过叶庭春这厮实在烦人, 付恒书脾气也好,就一起陪他过来。
巷子里面已经堵得水泄不通, 平日里最是安静的长巷这会儿正热闹,若不是他们家小厮激灵利落,恐怕都挤不上前头去。
木怀夏其实也读不进去书, 他很焦虑地来回扇着扇子,脸上已经沁出薄汗。
付恒书依旧坐在那纹丝不动。
木怀夏感叹了一句小兄弟好定力,还是掀开车帘出了马车。就在这时, 长巷尽头杏榜之前,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即使他们离的那么远,也能听到一个人声嘶力竭:“我中了!我中了!”
大多数人寒窗苦读,可能几十年才能榜上有名, 平日里再是温文儒雅,这会儿看见自己的名儿也实在难以自控。
不当众失仪都已经算是心态极好的了。
叶庭春紧张得脸都红了,瞪着大眼睛使劲往前看,整个人差点掉下马车。
“小心些,瞧你这出息。”木怀夏拽了他一把,忍不住训斥道。
“嘿嘿,”叶庭春傻傻笑笑,看起来已经有些神志不清,“没事没事。”
木怀夏叹了口气。
杏榜之下,有人欢呼有人哭,有人欢喜有人愁。
上榜的落榜的各有各的样子,实在是一处现实的人生百态。
就在这时,木家的小厮从人群中跋涉出来,等连滚带爬来到马车前,连鞋都少了一只,已经不知去向。
小九使劲喘了两口气,接过另一名小厮递过来的水壶狠狠灌了一大口。
叶庭春急得不行:“怎么样怎么样?”
小九把那水一口咽,哑着嗓子说:“中了!”
“哎呀,你说清楚,谁中了!”
小九咧嘴一笑,全然忘记自己刚才被挤得多狼狈:“三位少爷都中了!”
“什么?”叶庭春大喊一声,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去,“你没看错?”
“没!”这里太乱,小九也跟着喊,“小的看得很清楚,三位少爷都上榜了!”
就连一向稳重的木怀夏也稳不住了,他也跟着跳下马车,叠声问:“多少名多少名?”
小九又喝了一口水,这才觉得缓了过来。
“大少爷您是第三十七名,叶少爷四十八名。”
这个名次居然还挺高,木怀夏还记得当时最后一题没有做好,也不知是否大家都很没准。
“付贤弟呢?”叶庭春也没忘了付恒书。
小九这会儿眼睛都红了,特别激动的样子:“付少爷太厉害了,他是今年的会元。”
年仅十四岁的会元,大越开国二百余年也没出过一位。
这位天纵奇才的付少爷,十三岁中解元,十四岁中会元,不知是否能延续早年顾阁老连中三元的神话。
当年连中三元的顾温也已二十有五,足足比如今的付恒书大了十一岁。
付恒书的名次一报出来,木怀夏和叶庭春都愣在当场,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会试取得这个名词,非常人能及。
外面这么大动静,小九几乎是扯着嗓子喊,付恒书也没激动地蹦出来欢庆,实在很能端得住。
木怀夏掀开车帘,见他依旧坐在那里读书,连姿势都没变。
这样还能读进去书,又加之天生聪颖,勤奋刻骨,怎么可能没有收获。
这个会元,就是对他两年来夙兴夜寐的最好肯定。
木怀夏喊他:“付贤弟。”
付恒书依旧没反应,木怀夏只好跳上马车,拍了拍他胳膊。
“怎么?”付恒书这才回过神来,问。
木怀夏冲他抱拳,真心实意道:“恭喜贤弟,高中会元。”
付恒书俊俏白皙的脸蛋上隐隐现出两个小酒窝,他难得笑了:“多谢兄长,您二位也榜上有名吧?”
三个人在顺天府府学一起读书,他们肚子里有多少墨水付恒书很清楚,对于这次卷子的难度,他只简单听了听他们议论答案就知道有没有谱。
叶庭春这会儿也上了马车,十分惊奇地问:“恒书,你一点都不激动吗?怎么还这么淡定啊!我都要高兴死了。”
付恒书笑出声来:“高兴是自然的,只不过还有之后的殿试,恒书实在也马虎不得。”
他平时表情都是淡淡的,很少笑,这会儿能有这样表情,确实说明他心情极好。
叶庭春歪倒在一边,哎呦呦地乱叫:“就不能让我多高兴一会儿,过几天还要考试可要了我的老命。”
木怀夏无奈地摇了摇头,同付恒书相视一笑。
十年寒窗苦读,终究没有白费。
马车穿过人群,一路往他们住的客栈而去,付恒书终于放下手中的书,掀开车帘往外望去。
上京车水马龙,远处便是巍峨的长信宫,金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是静立在繁华闹市的聘婷美人,优雅大气。
不知道哪一处宫室,住着他的姐姐。
付恒书紧紧攥着拳头,心里暗自发誓:一定要给姐姐最好的一切。
五月初一,正是春末。
共约二百八十三名贡士立在乾清宫外的乾清广场,等着列队进入大殿进行殿试。
这会儿还很早,金乌藏在云朵里,好半天才探出小脑袋,好奇地张望着这满地的贡士。
贡士们大多穿着道袍或长衫,显得干净利落。
从散发孩童到苍苍老者,一眼望去,说不尽的岁月长河。
这其中,隐约还有三十几位女贡士,这个人数比上一次正科要翻一倍。
辰时正,唱名黄门走到大殿之前,高声唱道:“时辰到,进殿。”
于是贡士们就被黄门们领着,依次登上九级汉白玉台阶,进入乾清宫主殿。
这是长信宫中最大的一处宫殿,十六开间的制式保证它足够宽敞,也正是因为如此,乾清殿只要开启,里面就会点燃宫灯,照亮大殿里昏暗的角落。
贡士们谁都不敢抬头,老老实实叫坐那里就坐那里。
有那好奇的偷偷拿眼睛去瞧,只远远看到金銮宝座上有个英挺的墨色身影。
他们每个人桌子上都已摆好了笔墨纸砚与密封信封,里面就是这一次殿试时务策论的题目。
安和殿大学士和三省六部的二品以上官员全部到场,一起督考。
如今的首辅楚延出列,穿过纱帘跟荣锦棠禀报:“陛下,应试二百八十三人,实到二百八十二人,有一人重病弃考,是否起卷?”
荣锦棠颔首,朗声道:“起卷。”
他声音不轻不重,却恰好能叫在场所有贡士都听清,于是安静的乾清殿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撕纸声。
太初二年的殿试,便从此刻开始了。
景玉宫中,付巧言坐在摇椅上打络子。
她穿着一身舒适的袄裙,头上只束一条水红的发带,衬的肤白唇红,素净的脸上未施粉黛却依旧美艳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