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走到外室另一边,萱草掀开浅色帐幔,一下子便露出里面一张小塌,旁边还有个柳木小箱,大抵是辛娘赏她的,让她好歹能藏点私房。
付巧言看那塌,觉得有点为难。
她们三个年纪不大,身量也矮,可它明显只能睡两人,再多往哪里挤?
孙慧慧脸色更是难看,之前在绣春所时待遇都比这好,怎么来了坤和宫反而连睡觉的地方都没了?
她脾气不好,却又不好发作,只得忍着气说:“萱草姐姐……这……我们真是挤不下的。”
萱草一看确实有点勉强,不过辛娘一向都很和善,她想了想道:“待会儿我去求求姑娘,她房里还有张塌,回头晚上我便去那边守夜。”
也只能如此了,付巧言默默把小包袱放到柳木箱子上,然后便坐到榻上。
对于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她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的。
此刻冷静想想,说不得是自己一上来便往最坏处想,有些想岔了。
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还未及笄便父母双亡,弟弟又生了重病,她为了弟弟入了宫,什么都不会,能来坤和宫不过因为颜色好些。
而陛下是九五之尊,什么美人没见过?只说贵妃苏蔓,那可是以颜色姝丽闻名天下的,比她这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强了不知多少。
说难听点,此刻的付巧言给贵妃娘娘做贴身宫女都不配。
再一个,年纪也着实差的太多了。
她听冯秀莲说如今最小的九皇子刚好十二岁,最大的皇长孙也已经八岁了,虽说在皇家这样的事十分常见,但付巧言之少幼也确实是现实。
付巧言遇事从不慌张,冷静下来这番思量,顿觉得皇后娘娘这计策荒唐透了。
她还不如让辛娘这般伺候过陛下的姑娘再去试试,说不得陛下顾念旧事,也能添两分情谊。
想好之后,付巧言又有点担忧。
说实话,她对于当宫里的贵人是没甚想法的。
她尚且年幼,年头里对婚丧嫁娶都一知半解,若不是从小跟着母亲打理家事,恐怕这小半年她带着生病的弟弟都撑不过来。然而她再懂事,也不过金钗之年,说这些实在有些早了。
进宫之初,她也只是想找个能赚钱又能生存下去的地方。她自知斤两,从来不曾妄想贵人,更怕一个不好牵连家里。她从小到大最爱看那戏本听故事,这些故事中,宫中红颜如枯骨,红墙之后,不知埋葬多少薄命人。
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好好活下去,替故去的父母,也为在宫外等她的弟弟。
可如果她去试过之后惹恼陛下和娘娘,她也一样活不下去。
付巧言无声叹了口气,刚松了两刻的心又再度紧了起来。
罢了……如果实在走到那一步,她就当用命给弟弟换回了治病救命的银子,否在她在巷子里还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想想也不算亏。
这样前前后后全部都想好,付巧言才长舒口气,伸手整理了下衣裳。
辛娘没给她跟孙慧慧安排差事,可她也不能光在小隔间里坐着。
扭头一看,孙慧慧早就躺了下来,而萱草也不知什么时候出去,坐在外间缝补衣服。
付巧言小时跟母亲学过缝补,她绣花的手艺不行,不过针脚却特别细密,因此便穿好鞋掀开帘子,出去坐到萱草边上。
“萱草姐姐,我帮你吧,我也会的。”
萱草正在给辛娘做新的内衫,她不是很爱说话,所以对于看起来比较稳重的付巧言更有好感。见她主动帮忙,便把笸箩里的一小块帕子递给她:“正巧准备给姑娘做个春日里用的兰花帕,你来把边锁了吧。”
付巧言笑笑,接过便认真干起活来。
辛娘站在门边听她们说话,不由有些担忧。
这些事情付巧言能想到,她一个在宫中十来年的老人怎可能想不到。
更有甚者,她比付巧言知道的还多些。
隆庆帝在位四十二年,除去诞育皇子公主的渐渐升了嫔位妃位,剩下的年轻后妃其实并不太多。
他这一生的精力都在前朝,对后宫实在有限,哪怕是贵妃那里,一个月也见不上两三次的。
辛娘同他接触过,感觉得出他并不喜年轻宫人,皇后这里他接纳了两三位,不过是为了给皇后面子。
如果在五皇子刚薨的这个节骨眼上娘娘再去推人,恐怕会有相反效果。
可她却不敢说。
如今宫里什么情形她身处坤和宫最是清楚。陛下老迈,储君未定,皇子全部长成,而坤和宫皇后掌宫三十几载却无嫡子,实在是令人想想就害怕。
辛娘回到炕上,随手打开一本话本。
富贵锦绣高高在上的王皇后,也老了。
公主们大多都留到双十年华才会下嫁,皇子们更是束发之后才会开蒙,到时宫里会配两个年纪大些的侍夜宫女过去伺候,未及弱冠前,月余也不过那么一两次。妃子娘娘们虽然也有未曾及笄便伺候圣上的,但那都是圣上潜邸时的旧黄历了。
那时的陛下,也不过弱冠之年。
如今,却已是隆庆四十一年。
要说这两个小丫头十七八倒还好,这事不会那么难看,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却是什么都不懂的。
只是坤和宫里的宫女没有合适的,王皇后才想着这次采选直接挑几个没有任何背景的进来。
辛娘叹了口气,越想越觉得这事必定不成。
她一年到头连娘娘面都见不着,当然说不上话,就连提醒冯秀莲她都没想过。
把这差事办好吧,尽她所能跟小丫头们都讲清楚了,未来如何,只能看她们的命了。
一下午时间,这间狭小的里外间里人人都怀着不一样的心思,晚上用过晚膳,辛娘便开始给她们讲陛下的一些习惯,还有在贵人面前伺候的其他事宜。
之后几日,也都是这般过的。
这几天,孙慧慧倒是没有跟付巧言起冲突,她一门心思都在即将到来的十五上,只想着一飞冲天,能当个淑女也是好的。
四月十四这日,天气已经回暖,各宫都送了新衣,小宫人们也跟着换下沉重的棉袄,穿上浅碧色的褙子。
宫里衣裳不经穿,为怕污了贵人眼,几日便要浆洗。冬日还好些,到了夏日里炎热,袄裙穿不了月余就要褪色,穿上去暗沉沉的不甚好看。年纪小一些的宫女子,便总是盼着换季送新衣。
付巧言长得嫩,穿粉穿碧都好看,这换上修身的袄子,整个人看上去都灵动了些。
晚上,辛娘从箱子里取了两本书,沉默地递给了她们。
付巧言打开一看,惊得手都抖了,红着脸猛地一把合上。
辛娘见她样子,知道她不好意思,可该说的还是要说,万一最不幸的那条让她赶上,伺候不好是万万没有活路的。
辛娘抿了口茶,低声道:“好了,你们便翻开看看,伺候陛下得机灵些,叫让做什么便做什么。疼了不能叫疼,要说谢陛下,知道吗?”
孙慧慧使劲点点头,一本书翻得哗啦啦直响。
辛娘几不可见地皱皱眉,觉得这小姑娘实在没有眼色。
这事明摆着成不了,她还一门心思想着当上娘娘怎么穿金戴银,年纪不大,志向倒是不小呢。
辛娘还没来得及训斥,倒是孙慧慧主动开口:“姑娘,陛下喜欢什么样的人?”
“……”
辛娘简直不知如何回答,最后只淡淡道:“陛下喜欢懂事听话的,在这宫里,最要紧的是老实,知道么?”
孙慧慧一听就撇撇嘴,低头又去看那册子。
反倒是付巧言若有所思,不由得抬头看了辛娘一眼。
她看着镇定,心里头也是忐忑的,听得辛娘这般说,不知怎地便又不那么害怕了。
心里这般想面上便带了出来,辛娘对上她微闪的目光,冲她微微一笑。
主子们确实喜欢老实人,可只有聪明人才能活下去。
付巧言明显是后一种,她勤快话少,什么事情都是想清楚再办,从来不说一句废话。
这才是顶顶的聪明人,也难为她小小年纪便能如此,如果早进宫三十年……说不准……
辛娘只匆匆一想就掐了这念头,忙低头说:“记住,明日是巧言先进去书房送茶,如果巧言不成,便由慧慧再去伺候陛下洗漱,明白么?”
孙慧慧一听是让付巧言先去便瞪大眼睛,不满道:“姑娘,为何是她……”
她话刚说一半,辛娘便打断了她:“这是莲姑姑昨日过来特地嘱咐的。”
孙慧慧可怕冯秀莲了,听是她说的,忙闭上了嘴,却不甘心地瞪了付巧言一眼。
付巧言低头看书,没有理她。
转眼就到了四月十五,这一日下午冯秀莲早早便过来领人,先让付巧言跟孙慧慧沐浴更衣,又找了一身绣花格外别致的藕荷色袄裙让付巧言换上,这才把她们领到偏殿等。
这一下午时光,付巧言觉得比她前半生都长,等到华灯初上,外面突然喧哗起来,她便知道是陛下来了。
付巧言只觉得手心全是冷汗,她使劲深呼吸,无论旁边的孙慧慧如何看她都没有回头。
两刻之后,冯秀莲踱步进来,她面色十分严肃,进来便说:“今日如果未成,你们便都得去后殿扫洗处,好好表现,娘娘对你们是十分期待的。”
付巧言垂下眼眸,心想扫洗处也是不错。
冯秀莲见她十分淡定,也不知如何感想,只先跟她说:“陛下每次都要先在书房处理正事,你先进去奉茶,不用讲话,只要把茶杯摆在他手边即可。”
付巧言紧张点点头,跟着冯秀莲便去了正殿书房门口。
这里平时也是皇后娘娘处理宫事的地方,不过此刻却是两个黄门守在外面。
冯秀莲显然跟他们十分熟悉,过去便说:“两位大伴有劳了。”
左边那一位黄门五十几许的年纪,有些胖,一张脸盘圆圆的,仿佛是十五的月亮。
他看了一眼托着托盘身材矮小单薄的付巧言,微微眯起眼睛:“冯姑姑,怎么不是平日里送茶的秋姑娘?”
付巧言一听,心里咯噔一下,一阵寒意窜上心头,令她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头也不回地跑走。
可是她不敢。
她只是站在那里,颤抖着双手,听冯秀莲道:“回古大伴的话,秋姑娘今日不太爽利,只能让小宫人过来伺候陛下了。”
古大伴看了看她又瞅了瞅付巧言,没再说什么,只推开雕花门扉,站在门口道:“陛下,该是用茶了。”
付巧言深吸口气,托着紫檀茶盘稳步而入。
第9章 巴掌
因着是正殿的书房,所以整个布置都很合皇后娘娘心意。
里面分了内外两室,内室边上还有一个特设的书库,窗边摆了两架多宝格,清一色的秘色瓷在上流光璀璨。
大抵也只有长信宫,还尚存这些百多年前的神秘瓷器。
看似平淡,却深谙富贵。
窗前,一张宽大的盘凤雕花紫檀桌静静立在里,桌后一位墨色身影正在伏案办公。
付巧言轻轻往里面走去,她几乎连呼吸都不太敢了,只觉得一颗心要跳出胸膛,紧张莫名。
她一路来到桌边,伸手把摆放着紫砂茶具的紫檀茶盘放在上面。
茶盘与书桌轻微碰撞,发出几乎难以听到的声响。
那墨色身影握笔的手顿了顿,紧接着便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消瘦衰老却十分威仪的脸,他一头长发都束在乌纱头冠中,两鬓斑白,显然年纪不轻。
最叫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一双如深海般的眼眸,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惊起波涛。
付巧言已经紧张得不知道要做什么好,只呆呆看着这位大越在位时间最长的帝王,一张小脸白如初雪。
隆庆帝只扫她一眼,便皱起眉头。
这书房里的事情,就连王皇后都不是太清楚的,一直都是秋妍在伺候。
秋妍是个灵省人,虽只是个姑娘,却比辛娘年纪还要大上一些,在这屋里伺候隆庆帝已有十几年光景。
王皇后知道隆庆帝不给她升位不过是想在来时能轻松些,所以待秋妍也还算客气,单独给她分了一个带小院的三隔间,还额外拨了两个小宫人伺候。
她很聪明,也很贴心,隆庆帝他处理政事时最喜安静,每次来坤和宫书房时秋妍总是在外间泡好茶后再呈给他,跟宫规要求的不太一样。
这事只有秋妍自己知道,所以付巧言一上来便犯了错误,让隆庆帝当场发现。
王皇后的心思,隆庆帝闭着眼睛都能知道,而秋妍,也似乎心太大了。但凡她能指点一句,这吓得颤颤巍巍的小宫人也不会把茶盘放错位置。
隆庆帝生来便是嫡长子,十岁被先皇立为太子,从小学的便是帝王术,看人最是精准不过。
只消扫上那么一眼,他便知道了这小宫人为何而来,受了何人指示。
因立储一事跟大臣们吵了好几天架的隆庆帝顿时怒从心生,他看都没看那小宫人,直接叫人:“谁在外面,都滚进来。”
付巧言脑中一片空白,但冯秀莲的叮嘱她是时刻记在耳边的,隆庆帝话音刚落,她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弯腰就是一个头磕下去。
她没有求饶,也没有喊叫,因为冯秀莲说过:“主子们最烦犯错的宫人喊叫,仿佛受了多大冤屈似得。”
她整个人伏在地上,额头的冷汗顺着漂亮的脸蛋滴落,无声无息在地毯上晕开一朵凋零的花。
雕花门扉猛地打开,外面两位黄门及冯秀莲都跟着疾行而入。
古大伴在付巧言进去之时便已经知晓了这结果,不过冯秀莲是王皇后身边头一位,他不好得罪她,更不能打了皇后娘娘的脸,只得让付巧言进去了。
所以这一遭,他一进去便赶忙解释:“回陛下,刚冯姑姑讲了,坤和宫的秋姑娘今个身子不爽利,才让这小宫人来伺候陛下饮茶。”
作为皇帝身边的大伴,他要时刻明白上意,这事陛下不问,他也必须要回答在点上。
然而他这么一说,隆庆帝怒火更是滔天:“冯女官,古伴伴说的可对?”
冯秀莲脸色比付巧言也好不了多少,她走了两步来到付巧言身前,跪地回:“诺陛下,确实如此。”
隆庆帝这几日身体并不太好,他年纪大了,没那么多精力处理政事,加上跟大臣们反复争吵,连带着脾气也窜到顶点,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懒得再去压抑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