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以前在尚宫局是做跑腿传话的活计,跑的多了就练出来了,可不会累。”
付巧言轻轻哼了一声。
柳叶见她睡着了,手上的劲就小了些,依旧认真给她捏腿。
付巧言睡得很熟,这一路她撑着没掉队确实很辛苦。到底不是经年出门走路的人,能撑到现在也确实不容易。
不多时陆叁就回来了,他也没咋咋呼呼,在门外往里头瞧了一眼,见柳叶丢给他个安静的眼神,顿时不敢进来了。
柳叶停了手,过来取了水,小声道:“你在外面守着,小主安置了,有人过来催你就这般回。”
陆叁有些犹豫:“要是陛下那边……”
柳叶笑笑,一双柳叶眉弯了弯:“不妨事,陛下不会生小主气的。”
陆叁有些木讷,倒是很老实地没多问,退出去守在门口。
柳叶端了热水回来,温热的帕子轻轻给付巧言擦干净手脸,帮她去了鞋盖好被子,这才松了口气。
这位付小主说好伺候是真的好伺候,什么多余的事没有,和和气气笑眯眯的,也没见她生过气。
越是这样,柳叶越不敢轻慢她,哪怕只单独伺候这一天半日的,也得把这差事当好。
付巧言这一觉睡得舒服极了,等她悠悠转醒,才发现窗外已经暗了下来。
柳叶正歪在一旁打瞌睡,这么困了也没见她倒下去躺着。
付巧言轻轻坐起身,动了动双腿,才发现一身的疲累去了不少,显然在她睡时柳叶给按的仔细。
她刚一动,柳叶就醒了,她忙站起来道:“小主要用茶否?”
付巧言见她紧张,态度就更和善了些:“取温水来吧。”
柳叶取了温水给她,跪坐在她身后给她梳发。
“刚陛下那有无人来?”
“来了个黄门,三哥讲您安置了,那黄门便走了。”
付巧言点了点头,刚一起身就听到肚子“咕咕”叫。
“天色已晚,是用晚膳的时候了。”
付巧言自言自语道,她重新披上斜襟及膝长衫,让柳叶帮自己打理整齐,这才出了房门。
夏日的夜里,山中本应凉爽。
但站在院中她却只觉暖风拂面而来,既不过冷,又不闷热,实在是很舒服的。
想来这里的热泉名不虚传。
付巧言远远张望,瞧见前头暖欣殿依旧灯火通明,就知荣锦棠忙的忘记晚膳了。
她叹了口气,带着两个宫人往前头走,边走边吩咐陆叁:“一会儿去问问张大伴,晚膳准备妥当没有?”
陆叁面有难色,老实道:“张大伴这会儿定在陛下跟前,小的不敢去找。”
付巧言看了他一眼,还没等说什么,就看到柳叶掐了他一把:“笨死了,小主的意思是待会儿到了暖欣殿前再去寻,张大伴又不能吃了你,怕什么。”
陆叁窘的脸都红了。
他这高高大大的个子,倒是拿柳叶这小姑娘没得办法,付巧言瞧的有趣,边走边问:“你们原是认识的?”
柳叶顿了顿,眼睛暗了下来:“回小主话,我们原是同乡,后来家里发了水,为了不饿死我们便卖身入了宫。”
一句话轻描淡写,背后却是家破人亡的苦痛。
付巧言叹了口气。
柳叶见她不讲话了,又扯出笑来:“他从小就老实,被人欺负也不吭声的,可就是心地好。
那会儿大家都吃不饱饭,他还存下口粮给了我。他说他妹子没了,就把我当妹子养”
这句话说得惨,听起来却甜,柳叶眼里闪着泪珠儿,陆叁也把头偏了过去。
曾经两小无猜,如今却只能在宫中相伴,说苦也没多苦,说甜也不很甜。
只道两人都活着,便比什么都强。
付巧言柔声道:“往前头看,两个人还在一起,是能时时得见的。”
她也,许多年没有见过弟弟了。
这一场话讲的伤怀,后半程三人都未在多言,直到暖欣殿门前,气氛才松了松。
张德宝正守在门口,见付巧言来了,可算松了口气。
“付小主您可算到了,都这个时候了陛下还没想起来用膳,得劳烦您进去提提醒。”
荣锦棠跟沈聆在殿里一向都是谈大事,张德宝轻易不敢打搅。
只下午时候荣锦棠已经派人请过付巧言一回,只不过那会儿这“付娘娘”歇息没来,现在再进去兴许陛下不会发火。
张德宝这看似恭恭敬敬的,实际上心里头憋着坏呢。
柳叶一下就听出他下午没请来人的不满,就想替付巧言说句话,倒是付巧言没很在意:“也是我不是,大伴且通报一声。”
张德宝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人付小主不往心里去,他都觉得是自己心眼太小了。
他只好凑到殿门前,敲了敲门:“陛下,付才人求见。”
荣锦棠正和沈聆研究那五连火铳,听了张德宝的敲门声才从那图纸里拔出来:“进吧。”
他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是否生了气。
张德宝这才开了门,恭敬地请付巧言:“小主这边走。”
付巧言冲他点头笑笑,又瞧了一眼陆叁,这才进了大殿。
先进来都是正殿,付巧言瞧着东边有光亮,便道:“陛下在东暖阁否?”
荣锦棠声音里有些笑意,显然很是畅快:“快过来,给你瞧个好东西。”
沈聆同他也是从小认识,说是总角之交也不为过,倒没见过他对哪个女孩这般宽和体贴的。
待听到他竟要付巧言看这机密的五连火铳,更是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荣锦棠见这一向四平八稳的表格眼睛都要瞪出来,心里竟有些得意。
趁着付巧言还没进来,他低声道:“付才人是娘娘的人,无妨的。”
轻轻巧巧的一句话,直接就给付巧言定了调子。她是可信的。
付巧言掀起纱帘探了个头,见暖阁里只他们两人,这才小心翼翼进了门来。
“陛下瞧什么呢?都不急着用膳了。”付巧言巧笑倩兮走到跟前,刚说了一句话就被荣锦棠手上的那把铁玩意引了全部目光。
“这是……火铳?”付巧言吃惊道。
大越的火凤卫赫赫闻名,百多年来就是靠着这一支神秘的队伍称霸四方,边关的鞑子们骑兵再是厉害,也跑不过火铳呼啸的速度。
这一次狠狠栽在乌鞑手里,一个是因为胡尔汗出其不意,再一个是他所缔造的新铁骑,比以前多了不知几倍。
火凤卫成立至今一直都维持在两千人众,这是第一次在人数上吃了大亏。
火铳制造昂贵,手艺一直被火凤卫把控,传承几代都未出过任何差错,可以说是大越最重新不二的一支劲旅了。
火凤卫对于大越百姓是最神秘不过的存在,就连他们一直使用的热武器火铳,百姓也只知其名,不知其貌。
如今这把神秘的武器,却叫付巧言一语道破。
就连荣锦棠都忍不住惊讶了,声音微微拔高:“你怎么知道的?”
付巧言笑,目光还是扎在那火铳上:“一是因侯爷是火凤营统领,此物又是他呈给陛下,有一半几率会是火铳。”
“另一半,则是因这器物硫磺味道很重。火铳需用火药,火药最核心的便是硫磺。”
第82章 泡汤
少女这一句说得轻巧, 内容却颇有些深意。
大越传统的单发火铳没有永动机轮, 打一发要重新上弹丸, 很是费时费力。
不过这种火铳由于以出现百年,稳定耐用, 几乎不会出现炸膛的风险。
在先帝时火凤营的火器匠师便开始改进火铳,想把它做成连发制式,这样能很大提高发射效率,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时间就是生命。
由于新作的连发火铳需要加铳托,也就是类似手柄的部分,再加上二机轮,所以目前的连发火铳炸膛几率还是不小。
大约每十把就有一把会炸膛,一把会卡弹。
也就是说, 现在呈现在付巧言面前的这把五连火铳是改进过并添加铳托和二机轮的打样,就连火凤卫的新兵也不能一眼就看出它是火铳来, 倒是叫付巧言一语道破。
荣锦棠挑眉,经莫名有些与有荣焉,他问:“还知道火药?”
付巧言笑道, 终于没再去瞧那火铳:“诺,以前家中时父亲教过的。”
她说起父亲的时候看似淡然,可眼眸深处还是有少失怙恃悲凉。
“时候不早了, 传膳吧。”荣锦棠见小姑娘有些低落,便给她吩咐了事做。
果然听到要传膳,付巧言就又精神些,退出去安排去了。
沈聆留在暖阁, 见荣锦棠似有些放松,难得打趣道:“想来是不止姑母喜欢了。”
荣锦棠伸手抚摸着那冰凉的火铳,但笑不语。
山路崎岖,御膳房的大师傅也没跟上来,只先把饭菜做好,上来热热便能用。
付巧言同张德宝安排两句,回头又道:“外头天色已晚,晚膳就摆在正堂里吧。”
暖欣殿的正堂有个十人坐的八仙桌,漆面刚润过,这会儿瞧着崭新崭新的。
不一会儿晚膳就摆了上来,付巧言仔细瞧瞧,倒是中规中矩,没平日里那么花团锦簇。
粥有两种,甜咸各一,凉菜、热菜、点心各四碟,主食只有汤包和蒸饺,瞧着馅料种类倒是不少。
付巧言又去瞧那热菜,一份四喜烧腊,一份糯米芋头白肉,都是好吃方便的蒸菜。
御膳房的大师傅哪怕是人不在场,也能把事情办的亮堂堂。
这边大堂安排好晚膳,付巧言便进去请:“陛下,晚膳摆好了。”
荣锦棠把手里的图纸折好,连着火铳一起递给沈聆,大步跨了出去。
付巧言招呼小黄门给他净手净面,在旁边帮他挽袖子:“待会儿座位怎么安置?”
荣锦棠把湿帕子扔给小黄门,扭头看了看八仙桌:“表哥是自家人,没那么多规矩。”
这话的意思是他们可以一桌用膳,不用太过避讳。
付巧言点头,叫柳叶把碗筷摆齐,这才松了口气。
荣锦棠定然是坐主位,付巧言坐他右手边,沈聆坐左手边,刚好对称整齐。
一顿饭吃的很沉默。
沈聆不爱说话,吃个饭自然没什么好讲;付巧言第一回 见他,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结果荣锦棠自己想着火铳的事,就安安静静吃了顿饭。
安静更好,付巧言用的自在,等到用完膳沈聆就该回火凤营了,荣锦棠难得起身送他。
付巧言远远跟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踱着步子。
荣锦棠同沈聆走在前头,先是沉默了一会儿,荣锦棠才道:“得空你也经常回家看看,舅母应很是想念你。”
他说的舅母是沈聆的母亲,前镇国侯沈长溪的发妻。
“诺,只是山上事忙,臣实在抽不出空闲。”
荣锦棠步子顿了顿,他抬头望了望天上繁星,还是低声道:“火凤营里除了你,还有两个副统领三个总兵,放着他们闲在那里干什么?”
沈聆一愣。
在沈长溪过世以后他就一头扎进火凤营里,心心念念都是把乌鞑人赶出大越,他忙的一年到头都回不了两次家,就连家中幼子已牙牙学语,都没来得及夸上一句。
荣锦棠头两年是不知的,沈家人都不是张扬个性,舅母每次来宫里看望母亲,也都是笑意盈盈,从不说家里的难处。
沈聆的夫人也是,一贯都是说小儿子的趣事,多余的话一概没有。
等到荣锦棠登基,因为火凤营的事同沈聆见面机会多了,他才知道这些隐情。
荣锦棠不由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表哥,你如今才过弱冠,火凤营只是一个小小的台阶,你要把统领总兵都带出来,以后才能往更高的地方走。”
他年纪比沈聆还小几岁,这几句话却说得颇有些老成,也算是推心置腹了。
沈聆沉默了一会儿,给他行了个礼:“诺,多谢陛下提点。”
“去吧,不要把自己逼的太紧。”
沈聆又行了礼,这才退了出去。
碧波宫宫门合上那一瞬间,荣锦棠依稀瞧见了一个熟悉的挺拔身影。
那是大越曾经的战神,他们的大将军沈长溪。
那一年乌鞑来犯,沈长溪战死沙场,边关血流成河,无数将士一抔黄土埋身,家中只立衣冠冢。
荣锦棠闭了闭眼睛,再回头时依旧是大越英俊的少年天子。
“走吧,”荣锦棠让付巧言走到身边,习惯性地牵起她柔软的手,“这里热泉很好,带你去试试。”
付巧言感受到他心情不美,也知道他肩膀上担子沉,不免有些心疼他。
先帝即位时也是一十八岁,可那会儿大越国泰民安,他又是太子,跟荣锦棠所面对的一切截然不同。
看上去荣锦棠仿佛运势加身,他既不是嫡子又不是长子,前头一众成年的皇子都败在手下,唯独他得了先帝青眼,立为继帝。
这是一份多么难得的殊荣,那把金灿灿的龙椅人人都想坐,那漆黑如墨的衮服人人都想穿,却没人去管那龙椅冷不冷,衮服沉不沉。
但既然要享有天地间最尊贵的荣华,就要扛起最重的责任。
付巧言知道荣锦棠不是个会放弃的人,他能承受责任,也肯承担责任。
或许这就是先帝爷选了他的原因。
外患未了,内灾不断,大越历百年繁华,终于走到了风雨飘摇的这一天。
就看这位少年天子能不能挺立于天地间,就看他能不能守住大越百年基业。
有那么一瞬间,就连付巧言都升起些莫名的壮志豪情来,她突然觉得自己也是无比幸运的,她此刻就陪在他身边,同他一起见证了这一切。
荣锦棠见她眼睛都直了,也不知在沉思什么,不由问她:“在想什么?”
是啊,她在想什么呢?付巧言心里翻涌起各种各样的答案,最后却汇成了最简单的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