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柳家确实存了几分卖女求荣的心思——柳如画入宫,柳如嫣嫁给宋家,皆是如此。可这份心思,又岂是能挑明了说的?
陆子响犹嫌风火不够,心思一动,竟又想到了那沈家。
这京城中,谁与柳家最看不对眼?哪家绝不会与柳家交好?
自然是这沈家了。
不过一月功夫,陆子响竟以“天下已赦”之名,除了沈家旧责,发还家财,重新启用沈辛固。为显厚恤,竟然把从前沈瑞交还给先帝的安国公爵位也一并赏赐了下去。
只不过,如今沈瑞已去往江湖隐居,这“安国公”自然是由沈辛固来做。
如今沈辛固已非外戚,旧时党羽皆四散流离,家中甚至后继无人,几等于是绝了户。如此一来,沈辛固只能被陆子响牢牢握在手中,做个空头国公,用以牵制柳家。
京城百姓闻言,又是一阵哗然唏嘘。
这沈家在一年间,历经一落一起,最终又成了国公之家,搬回了城东头传了几辈的安国公府,又岂能令人不唏嘘?
安国公府重悬匾额之日,百姓皆拥至门前凑热闹。却见得沈辛固携着夫人与几个仆妇,一脸沉静地入了家门,丝毫不见重掌富贵的喜色,似乎并不在乎这高悬门楣。就算是搬回了从前的旧居,沈家亦没有添置仆从,日子过得很是简单,与从前的权贵作风截然不同。
陆子响此举,亦有些私心。
沈兰池背后有了安国公府,又何须寄住在镇南王府?那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果真不出陆子响所料,沈大夫人重回国公府后,心疼女儿,立即将沈兰池接回了家中。如此一来,沈兰池又变回了从前那集万般宠爱、汇满城艳羡于一身的沈小姐。
不仅如此,还是个待嫁的沈小姐。
如今的沈小姐,和当初的沈小姐可不同了,她是订了婚的,只不过迟迟未嫁罢了。
至于她将来的夫君么,乃是镇南王府的世子爷,倒也算是门第匹配。
百姓间有说法——这世子爷本应在陛下面前有着大好前程,如今却为了避这个未过门的妻子,跑到北关避难去了,吓的连前程也不要了。也不知道,世子是有多不想娶妻。
这一对未婚夫妻,令百姓津津乐道。
***
时光飞逝,这年冬,沈兰池收到了陆麒阳的信,得知他已在归京路上了。
若是顺畅,他能在年关前赶回京城。
第66章 世子归京
这一年的冬日, 落雪的日子格外多, 京城外亦是如此。
虽陆麒阳的信中说, 会在年关前刻赶回京中, 可大雪封路,令他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到了初一,他尚离京城有小半日的路途。
年关这几日刚下了一场飘飘扬扬的雪, 京城里四下一片银白。安国公府的马车碾过地上积雪,朝着宫城驶去, 在一片素色里压出两道车辙。
沈大夫人如今重领了命妇封号, 要依例入宫参拜皇后。
只不过,旧去新来,如旧的后宫之首已经是年轻的季皇后了, 再不是当初的沈皇后。这季皇后虽说与沈大夫人同姓, 可关系却有些不尴不尬的,委实令人有些难堪。
沈兰池跟随母亲, 一道去了新后居住的紫鸾宫。
因是见外命妇的日子, 季飞霞穿着一袭明黄礼服,头戴宝冠, 一身端庄威仪, 额间的花盛缀着颗颗细小鎏珠。沈兰池瞧见她的容颜时, 恍惚想起了她出嫁前在梅园中晃着秋千的模样。
彼时季飞霞坐在秋千上, 笑得天真烂漫;可如今的季飞霞, 已经是独宠六宫的皇后娘娘了, 脸上少去了闺中少女的单纯青涩, 有了一份刻意的成熟。
紫鸾宫里已立了不少贵女命妇,各个皆是楚京一等一的名门女眷,宫中一片华彩粲然。瞧见沈兰池与沈大夫人,她们便窃窃私语起来。
“真当是命好……”
“空有一个国公架子,到底是比不得从前。”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个爵位,那也是好过别家的。”
待沈兰池的眼波扫来,诸人便噤声不语,心虚地别开目光去,在心底偷偷思量自己是否在沈家落魄时,有过落井下石之行,免得招来报复。
季飞霞望见了沈兰池,按捺不住地想要站起来,却倏忽记起自己乃是皇后之身,不能轻举妄动,便只得对嬷嬷耳语一番,小声说了些什么。
诸位外命妇纷纷拜见皇后,季皇后又一一赏赐了果品斋点下来。待人群将要散去时,一位嬷嬷拦住沈兰池,道:“沈小姐,皇后娘娘有请。”
沈兰池顿了下脚步,令母亲沈大夫人先行归家,折身朝里走去。
周围的命妇瞧见了,又是一片低低的私议之声。
“竟险些忘了,她还是皇后娘娘的表亲。”
“早说了得罪不得,如今东山再起,只怕是有的折腾。”
沈兰池权当做没听见。
她入了紫鸾宫的偏殿,便看到季飞霞立在宫室的窗前。窗扇大开,外头的飞雪一阵乱舞,竟有些雪粒子直直地扑到她的面颊上来了。
听见脚步声,季飞霞的神情恍惚了一下,她半蹙眉心,转身道:“兰池姐姐,你来了。”
“见过皇后娘娘。”沈兰池低身一礼。
“无需多礼。”季飞霞虚虚一扶,道,“兰池姐姐,我将你喊来此处,只想问你一件事。”在沈兰池面前,她没了方才的皇后仪态,也不再自称本宫。
“皇后娘娘但请直言。”沈兰池道。
“我知道殿下……陛下他,从前与你有过一段往事。”季飞霞微咬唇角,句句斟酌,极是忐忑,“可后来他自知无缘,便与你做了了断。你定亲,他娶妻,再未有过往来。兰池姐姐,可是……如此?你莫要骗我,我心里急得很。”
沈兰池闻言,露出微诧神情,道:“此话乃是陛下所说?”
季飞霞摇了摇头,道:“是我猜的。我若问及你,陛下便闭口不提,只说来日会待我好。可不问清从前的事,我又哪敢奢想来日呢?”
言谈间,颇有一分怅惘。
沈兰池思忖半晌,道:“不瞒皇后娘娘,我与陛下并无过多牵涉,我只是恰巧救过陛下一命罢了。且这份恩情,如今也已得了应有赏赐,我与陛下,确实是再无干系了。皇后娘娘无需多虑。”
季飞霞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兰池姐姐也是不肯告诉我的。这等言辞,我其实是不信的。之前兰池姐姐落魄了,陛下便立刻命我母亲去接你,如此情深意切,又岂能令我释怀?”
沈兰池哑口无言。
顿了顿,沈兰池试探道:“娘娘不信陛下么?”
“我自然是信的。”季飞霞道,“陛下是个言出必行之人,他说日后会待我好,那便必然会待我好。只是兰池姐姐在京城里,我终归有些……心底难受。”
沈兰池直白道:“皇后娘娘想要兰池如何做?”
季飞霞眼眸一亮,道:“兰池姐姐,我知道,你将来要嫁给镇南王世子。若我说动陛下,赏赐镇南王一块封地,你可愿与世子一道出京城去,过二人的畅快日子?”
沈兰池闻言,笑道:“若是皇后娘娘能办到,我自然是愿意的。”
可前提是,季飞霞能办到。
镇南王已手握重兵,若是再得一片封地,大可拥兵自重。陆子响不蠢,不会干出这样养虎为患之事来。
季飞霞虽做了皇后,可依旧有些少女心性。瞧她这副黯然神伤模样,想必是已对陆子响情根深种了,这才想要让沈兰池出京城去。虽是有些拈酸吃醋的意味,可她愿用这样平和的语气与沈兰池商量,已比沈辛夷、柳贵妃之流要好的多。
季飞霞是皇后,说话自然得顺着来。
“要我出京城也行,但皇后娘娘也知道,我家中闹出过那样丑事,如今父母膝下只有我一个女儿。他二老年岁已大,必然是需要有人照拂的。”为了不显敷衍,沈兰池又故作谨慎道。
“无妨,我自会替你照料父母。”季飞霞露出一个甜笑来,“定会保他们平安无虞。”
沈兰池与季飞霞又仔细说了几句话,便出了紫鸾宫。
待沈兰池自后,季飞霞将窗扇推得更开,向窗外道:“宋大人,兰池姐姐也说她与陛下不曾有过干系。所以,此事当真是我多疑了么?既陛下已断绝了心思,为何又要命我娘去接她呢?”
她的声音中满是困扰。
窗外立着宋延礼。
他在雪中立了许久,耳朵已冻得通红。
他微怔了一下,眼底有半分苦涩,口中道:“皇后娘娘多虑了,陛下乃是赤忱之人,日后……自然是会待娘娘极好。从前太后娘娘赏赐下来的美人,陛下都拒而不受,还不是为了娘娘?”
柳贵妃被剥去妃位后,一直幽居冷宫。如今陆子响登基,柳贵妃也做了太后。但陆子响有些顾忌柳太后身上“不吉”的兆头,便令柳贵妃一直住在灵山天庙。
“怕就怕,陛下拒了那三个美人,为的不是我,而是旁人。”季飞霞喃喃道。
“自然是……为了皇后娘娘。”宋延礼答。
宋延礼说罢,他将一声叹息吞入腹中。
他还是不忍心打破季飞霞的美梦。
骗了就骗了吧,能多骗一时,就多骗一时。若是幸运,也能骗她一辈子,令她享一辈子安稳荣华。
***
天地素雪,一片银装素裹。一名穿翡绿裙袄的宫女上来掌伞,在前头引路,带沈兰池朝宫门处去。
宫中的的雪虽被清扫过,可仍有新雪自灰蒙蒙天际上飘落。这拜见皇后的一会儿功夫,宫道上又覆了湿滑的一层积雪,行人须得放缓步履,小心慎行。
沈兰池垂着头,走得极慢。
风大,吹的细小雪点乱舞。一不小心,便有一片雪花飘入她眼眶间。她有些不适,便眨了眨眼。正是这一合眼的功夫,脚不小心滑了一下。
好在有人适时伸出了手,扶住了她。
“雪大慢行。”
她听见耳旁那男子道。
这声音太熟悉,令沈兰池陡然一震。
“世子……”
她抬起头来,正正好对上陆麒阳的面庞。
他显然也是披霜沐雪赶回的,斗篷里压着一层白色。面庞未有大改,不过是比从前更瘦削了一些,一双眸子却愈发有神。若是真要说有何不同,那便是他褪去了面上的那层轻佻之意,如今更像是一块打磨好了的美玉。
沈兰池按捺不住心底欢喜,下一瞬便露出了美艳笑容来:“你回来了呀!”
“是。”陆麒阳点头,又蹙眉,故作严厉,训斥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走个路还能险些摔倒在地。若不是我扶住了你,只怕是你要从这头一路滑到那头,亲自帮陛下洒扫宫廷。”
沈兰池:……
久别重逢,你就和你姐姐说这个?
陆麒阳说罢,还浑然未觉有哪儿说错了,竟挑着眉笑出了声。只不过,乐极生悲,下一瞬,他一脚踩歪,整个人哧溜一下滑倒,坐在了地上。脚尖朝前,在地上蹭出了两条雪道。
这变故来的太突然,沈兰池一时静默无声。
半晌后,她伸出手去,搀起了世子爷,语重心长道:“虽久别未见,可爷也不需要行如此大礼,兰池受不起。”
陆麒阳:……
陆麒阳利索地站了起来,拿斗篷挡住被雪水沾湿的衣摆,恍若无事发生,镇定自若道:“不疼,你无须担忧。”
“真没伤着?”沈兰池试探问。
“没伤着,我的筋骨当然是好得很。”陆麒阳道。
“那好。”她轻笑了一声,张开双臂,飞扑到了陆麒阳怀里,挂在了他的脖子上,口中道,“你还是抱得动我的吧?”
陆麒阳被撞的后退一步,立刻稳住了身子,环着她的腰,道:“我只是去了北关半年,又不是变成了年过花甲的老头子!”
虽话语是怒的,可他的脸上也带出了笑来,忍不住抱着她转了一圈。
饶是他俩早已定了亲,周遭又只有一个宫女,可这般情态也有些太令人咂舌了。那引路的掌伞宫女大惊失色,连忙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不曾看到。
“我听闻了你爹娘被重新启用的事儿。”陆麒阳将她放落于地,道,“这本是好事,可你知道那些百姓是如何说的么?”
“如何说的?”沈兰池问道。
陆麒阳这才说起了赶路时听到的见闻。
陆麒阳自北关起,赶赴京城。到了第一个落脚的驿馆,便听得两个京城口音的商人在说道这京城的八卦:“你们知道不知道啊?那京城的沈小姐,长得叫一个如花似玉,可那世子爷放着这么佳人不娶,却偏偏要跑去边关打仗,是不是世子爷……那里不行啊?”
陆麒阳当时就暴怒而起,拍桌大喝道:“你放屁!”
几个商人吓了一跳,也怒拍桌道:“你瞎说什么呢!”
陆麒阳不肯服输,又想吼一句“给老子放你他娘的屁”,可却被身旁随侍按住了。陆麒阳这才想起,自己乃是便装行路,免得蛮人探子得了消息,趁机生事。他只得委委屈屈地收了声势,回房睡觉。
到了第二个落脚的驿馆,又听到两个巡察在说道京城八卦:“你们知道不知道啊?听说那安国公府的大姑娘啊,就喜欢看美人儿,一年到头,总去登云阁看那当家花旦!而那镇南王世子呢,生的面如罗刹,紫肤青齿,身高才五尺!沈大姑娘嫌弃世子长得丑,迟迟不肯嫁!”
身高八尺的陆麒阳又拍桌暴怒:“你放……唔唔……”
话音未出,陆麒阳就被随行的下侍按住了嘴巴。
到了京城外的驿馆,陆麒阳便听见几个京畿官兵一边烤火一边笑道:“听闻世子爷要回来了?从前就是个风流纨绔,如今不愿娶妻也是常理。只可怜了沈大小姐,如今十八了,还要在家中待嫁。红尘最轻是薄幸郎,沈大小姐也逃不过。”
陆麒阳拍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