祯娘传——夏天的绿
时间:2018-04-23 16:37:35

  有分寸,这是在大家族里头做掌柜做伙计都要晓得的眼色。而不随便跨到别人的地盘上,就是一种有分寸。
  祯娘做了这些年的‘大家长’,这些早就是她眼里玩剩下的了。但也正是因为如此,该晓得这种规矩有多么根深蒂固。根深蒂固到了,祯娘轻易也不会去动他——设身处地地想一想,祯娘也能理解。
  这些掌柜的们在一个东家手下讨生活,运气好的遇到一些好人,精诚合作共同努力,也不用多想有的没的。但这种运气不是人人都有的,更多的人要注意与自己这些同僚相处,并且暗中有所防备。
  同僚之间有合作的时候,当然也有竞争的时候,只要有上进心的话。每个人都是想更多地得到东家赏识,然后走到更高的位置。而更高的位置,越是到后面就越少,迟迟早早都是要直接竞争起来的。
  如果是一些良性的竞争,那还好一些,大家纯粹用能力和成果说话。赢地光明正大,输的心服口服,无论怎样也不会有什么乱子。但良性的竞争一不留神就有可能转变,盘外招使出来的时候可是很多的。
  在这样的处境之中,自觉的树立一些规矩,这些隐形的规矩等于是设了一个限制,至少让竞争不至于惨烈,也尽可能避免了直接竞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和商场上一些潜规则没有差别,都是为了防止竞争到了最后陷入恶性竞争的死循环,到时候谁都得不了好!
  所以祯娘轻轻放过了关于金银矿的事情,只是道:“这件事么,其实说起来新大陆阿美利加那边有最便宜的白银,只可惜路途遥远,海上风险太大,不然我宁愿派人去那边运白银。黄金的话,除了吕宋这边,还有倭国那边可以想想办法——算了!我再找其他人一并料理就是了。”
  祯娘摇摇头转而道:“你们还是打理糖业这边罢!这边原来是刘掌柜总理的,本也十分合适。只是以后糖业的事情并不只是糖业的事情而已,这里连着一整条与外国那边的线,这就繁杂庞大起来,不是他一个人能够调度的了。”
  糖是祯娘与外国交易的主要商品,就好比那些海商的瓷器、茶叶、丝绸一样,很多时候大海商同时也是瓷器商、茶商、布商。因此祯娘自然要好好打理这一宗生意,实际上她做的很好呢!
  祯娘手下榨糖厂出来的糖,大概是因为种植得当,生产的时候也是取了大明和西夷生产各自的优点,因此质量确实更好,品种也更加多样。加上祯娘费力打造,树立起来皇家御供这一金灿灿的牌子,在西夷那边大受欢迎,一直都是供不应求的。
  这当然是极好的,有这样受欢迎的商品做交换,和外国的生意自然一直很顺利。特别是祯娘得到海外的小岛种植甘蔗建立榨糖厂之后,根本不必走海关,直接从南洋各国的港口上上船,数量不受限制,生意大的惊人呢!
  但是这也只是一个开始而已,祯娘的糖业帝国还不够庞大,因此还没有和自己的外国部署彻底搭上,也没有和自己的海贸生意十分紧密。实际上,这些生意虽然相关,却有一些各行其是的味道。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局面,祯娘很清楚,就是他们各自还没有成长起来,成长到超出自己领域,和其他领域紧密联动起来。而这样的未来预期,正是祯娘将来的目标!
  关于这些,之前祯娘也和几个掌柜偶尔提过一两句,只是心里始终理不出一个头绪。因此趁着这个机会道:“这件事在我脑子里也始终是一笔账,只是没有个让我觉得能干干净净理清楚的章程,这一回大家就来说一说,最好是这几日就整理出来,也是接下来好办事!”
  祯娘办事就是这样,一但决定了就绝不拖泥带水。按照她的说法,这就是快事快办,办事情不就是赶早不赶迟?早一些总比晚一些要好罢!因此就想趁着这个机会一鼓作气拿下原本犹豫的糖业部署。
  集思广益这句话当然是有用的,特别是参与集思广益的都是一些这个时代的聪明人。同时他们还年轻、激扬,更加容易在共同思考中互相启发,最终互相完善着做出自己都不相信这是自己做出来的成果。
  ‘啪嗒’一声,祯娘手上已经运笔如飞好一会儿了,总算能够停下来的时候立刻放下了笔——这之前她一直在仔细听所有人的话,但凡是有一点可取之处的,她都下笔记下来。
  这不比是纯粹做记录,可以让别人来做。这样去粗存精的事情,至少她那些能帮她做记录的丫头们做不到。至于说掌柜的们,他们忙着想忙着说,倒是根本没时间做记录,最终竟只能是祯娘做这个辛苦活儿。
  祯娘活动了一番手指,又点了点自己面前书案上的几张纸,道:“这些就是了,待会儿你们传阅,各自抄一份带走。今日先只是回家多看一看,到明日我们继续碰头,再做整理,把个章程彻底确定下来。”
  于是之后总督府的客厅里便出现了颇为好笑的一幕,一个个在外面也算是能呼风唤雨的人物,现在却像是小小蒙童一样,一板一眼地抄写着一份记录。生怕抄错了,或者弄脏弄乱了做范本的祯娘那一份,真是格外小心格外慢。
  等到抄写完毕,再看外面的天色,也差不多到了晚饭时分。这也是祯娘估量着来的结果,不然哪里有那样巧合,正好是这个时候事完——又因为祯娘是年轻女东家的关系,客气地虚留掌柜的们吃饭,自然是每个人都婉拒了。
  等到掌柜的们结伴出去,苗修远忽然见到有些匠人在园子里忙碌,颇有些奇怪——这些人既不像是在修剪花木,也不像是要在园子里增添一二景。倒像是那些开矿的人在开矿之前做测量挖矿井一样!
  刘文惠一眼就看到苗修远瞥了一眼园子角落,不要这位老朋友问,而以苗修远的性子,应该也不会问!他就是自己主动缠到了苗修远身边,道:“那些人昨日就来了,是在总督府里看地方,打算挖一个冰窖藏冰——这必然是为了东家了,只是不知道要如何成行。你知道的,吕宋根本没得冰冻的时候,那又藏个什么冰?”
 
 
第169章 
  金陵, 六朝古都地方,文学之昌盛, 人物之俊彦, 山川之灵秀, 气象之宏伟, 只怕无有其他地方可与之相提并论。这里有烟雨楼台四百八十,佛寺庙宇三百六十 ,至于秦楼楚馆、花船私寓何止四千八百呢!要知道秦淮河畔艳帜高涨, 名头正旺呢!
  这金陵到处是热闹繁华去处,不过要说最是人气旺的, 当然还是秦淮河畔泊满了花船的码头。这里可以说是商贾往来之所,车辆辐凑之地, 周遭有不下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
  每日不知道多少南下北上的行商,并年轻小后生在这里消磨——虽说他们是拿粉头们做玩物, 殊不知那些花名在外的姐儿也把他们做猴儿消遣。三言两语几下作态就勾住他们, 弄得他们每日如火山孝子一样在花船厅堂里等着, 倒不是她们迁就嫖客, 而是嫖客奉承她们了。
  这一日, 南京卫所指挥使张大人就已经在金陵大有名气的花船丽春阁外头候了许久,只是为了见一见丽春阁的头牌红姐儿小红袖。这位姐儿才在最近的花旦评理当选做秦淮小八艳,风头正盛, 那些常在风月里打滚的哪个不争先结交她!
  只是她这个姐儿,容貌倒还在其次, 至少在秦淮小八艳里算不得出挑。如今能在秦淮小八艳里都红的一时无两,全靠着她的聪明,格外会挑动人心!
  譬如说这一次张大人来丽春阁,她却只是让人等在外头,告知接待的龟公:“爹,你去与张大人说,只说我今日有客了,直到晚间之前都不得闲。若是张大人等得就且等等,若是等不得就先家去罢,让他恕个罪,我这里怠慢了!”
  其实小红袖此时还没有接客,不过是这么一说,为着一会儿拿乔罢了。那龟公也笑地心领神会,与她道:“姐姐你也有分寸些,可别得罪这些老爷。他们还想着姐姐你,自然不会拿姐姐怎么样,只是咱们这些人就有的苦头吃了!”
  后面小红袖果然又来了一客,此人是从川广贩药材来金陵的行商,据说本钱极大——这倒是容易看出来!从这些日子他常常出入丽春阁等头等的花船就知道了,这些地方去一回最少也要十来两银子开销。若是点了小红袖这样的头牌红姐儿,那花费就根本没得限度了。
  这些行商最是分三六九等,有那些一趟几万两银子本钱,好时机能翻倍赚利润的阔人儿。也有那些一个伴当小厮都没有,只身挂着一个褡裢,背着一筐货物,捎带着别人贩货的。前者当然是挥金如土,后者则是紧巴巴,一两个钱也要计较着使。说的都是行商,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了。
  这位川广药材商姓赵,因在家里行二,人都叫他赵二郎。他本身是个风月里的老手了,来了秦淮河这胭脂河畔,焉有不及时行乐一番的道理。加之这一回贩货运道好,实在是大赚了一笔,便格外大方起来,实在是粉头们最喜欢的孤老!
  小红袖自然知道他,与他还在另一道席上见过,知道这是一个挥金如土的,当即让人把他请进来,自己则是进了里间梳妆打扮一番——他们这样的人过的是晚生活,天亮的时候才歇息,所以每日都是午时以后才见起身,这个时候她本就是在收拾,如何能直接见客?
  那赵二郎自然知道这些,安心坐着稍待,不过一会儿,小红袖出来。只家常挽着一窝丝杭州攒,金缕丝钗,翠梅花钿儿,珠子箍儿,白玉绦环,红宝石坠儿,上穿着一件白绫立领对襟袄儿,下着红罗裙子,打扮的粉妆玉琢,当下道了一个万福。
  这赵二郎不是一个人来的,陪客还有一个帮闲,是在金陵认得,与他联系过生意的。按着花界的规矩,来客带的客人可不能帮嫖同一个粉头,于是就有丽春阁另外一个名叫小玲儿的姐儿过来一起作陪。
  待四人各一角在桌旁坐下,有小丫头泡出茶来,小红袖、小玲儿给两人每人递了一盏,陪着吃完了一盏茶。然后立刻就有十分有眼色的小茶壶抹干净桌儿,收拾好了一并摆放案酒、佳肴,正准备开席。
  于是菜献时新、酒过三巡,四人好生乐了一回。后头待残席收拾了,又再次安排酒上来吃。而小红袖、小玲儿两个,一个弹琵琶,一个弹月琴,还有一个小红袖的小丫头,不上十三岁,在旁执了红牙板应和。三人一起一边奏乐,一边唱了一套《双桥明月》。
  乐时不算时辰,到了天擦黑,赵二郎也没有去意,算是乐不思蜀,他决意今日就在丽春阁留宿了。当即就要吩咐老鸨——此时老鸨恰好进来,却不是与赵二郎奉承,而是在小红袖耳边耳语了几句。
  原来是自午间就在外头大厅候着的张大人发了脾气,人好歹也是南京卫所指挥使,说起来算是坐地虎。虽然他们这些在秦淮河开张的大花船都背后各有大佬支持,并不怕这些人,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和气生财最好。因此老鸨进来,是让小红袖拿个主意,也好哄一哄外头那位张大人。
  经营声色的行当,当作货物的姐儿既是最低贱的,同时也是最高贵的。那些混不出来的姐儿自然不必说,每日没得好日子,还要吃妈妈的教训,过的生不如死。但是是小红袖这样混出来了的姐儿,那就是人人争相讨好了。
  就算是老鸨也是一口一个姑娘,一口一个小姐,小声说话,缓和规劝,没有一句重话。除了这时候的红姑娘是她们摇钱树,须得好好哄之外。也就是这些红姑娘正讨人喜欢,总有几个有钱有势的孤老倚靠,若是真得罪了,吹个枕边风,有的是法子让老鸨有苦说不出。
  现在也是一个道理,张大人发火了,说这里藏了奸人,以协理治安的名义进来搜查——这当然是胡扯了,但就算搜不出什么来,有官兵在的花船谁会来?那真是哪家子弟要色不要命了。到时候人家一句奸人不在,拍拍屁股就走了,误的生意却是她们自己的呢!
  而这个时候老鸨说话根本没得用,还得是小红袖自己下去安抚一二。她做的好了,只怕一两句话,倒比老鸨龟公们说尽好话、跑断腿使人情都要有效验的多!因此求道:“我的好姑娘,你就下去见他一见。以姑娘的本事,能费多少事儿?”
  小红袖拿帕子捂着嘴扑哧笑了一声,抓住这个机会要求了老鸨好几件事,老鸨当然是满口答应。等到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小红袖这才施施然起身,寻了个理由与赵二郎,然后就下楼去了大厅。
  见到脸色沉沉的张大人,小红袖却是不慌不忙,似乎一点都不知道这位是南京卫所指挥使,手底下人马多,真发起火来,南京黑白两道都是要犯怵的。只是娇笑着上前道:“实在是对不住,张大人饶恕切身罢!”
  张大人原本的脸色立时就绷不住了,只能外强中干道:“你这粉头好不知趣,哪里来的道理?午间说有客人,让等到晚间,本大人等到了晚间,却是连你一个影子都没见到,这不是在耍弄我?”
  小红袖却依旧笑嘻嘻,上前软和着声音道:“大人这是哪里话,什么叫做连我一个影子都没见到,如今妾身不是就在这儿?大人若不是见的我,难道还是见的鬼不成?”
  插科打诨强词夺理!不过对于小红袖这样正当红的姐儿来说也足够了,差不多能下的来台,对方大抵就不会追究了,而这位张大人最终也果然如此。看到了这个变故,小红袖又赶紧道:“大人不知呢,今日这件事也不能怪妾身!”
  接着她就顺口道:“大人是知道我们这些花船的规矩的,陪着吃酒也罢,演唱歌舞也罢,出门赴酒席也罢,都不是最赚钱的营生,最赚钱的分明是客人订席——妈妈们当然最看重。我那客人就正好是要定席,这个我自然不甚在意,反正那银子也落不到我手上。只是一则,妈妈的面子不得不给。另外,定席多了是我的体面。听说清华楼的采莲上月名下定席过了千席,说出去谁不赞叹?”
  所谓定席,即是恩客为粉头花钱开席,这席是流水席,谁来吃都可以不过开的席数是有定数的。譬如五席、十席、二十席,乃至于百席、千席——这些席面自然交由花船自己打理,都知道席面油水厚,这种席面又是往高了叫价,向来是花船最喜欢的生意!
  而且越是席数多,利润就越惊人,这不只是因为一席一席地积累,也是因为开席数太多也就是一个虚数了。譬如说金陵几年都出不了一回的千席酒,哪个花船有地方可以摆上一千桌,只是一千桌的钱,一千桌的名头,实际上没有那样多。
  因此,定席受重视是大家所公认的,若是粉头给下定席的客人格外殷勤,就算心里不忿,面子上也不得纠缠了——话说真的心里过不得,那自己也给下定席就是了。若是无钱办这个,那只能说人穷志短,出来嫖的连钱都没有,那还能说什么?
  张大人说不出话来,一口气不上不下。大约这时候也不是为了小红袖这个人了,而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大声道:“既然是这样,我也为小红袖姑娘开席就是了,你去告诉你妈,今晚我给你开十席。”
  小红袖笑着点头,奉承一番又往楼上去。见到赵二郎,故作为难道:“赵老爷,奴本打算今日好生陪伴您的,只是实在不凑巧,外头有南京卫所指挥使张大人等了一日了。这也就罢了,偏他说定了为奴下定席,妈妈好不赶趟,这就让我去伺候张大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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