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再抬头有心思看上头演出什么的时候倒是一乐——正出演的是《锁五龙》。这倒是比他想的好多了,原以为唱《牡丹亭》的堂子只怕都是一些软绵绵的戏了,没想到竟也有这一出。虽他是个不爱看戏的,只觉得太假,但看这隋唐演义总比才子佳人痛快不是。
只听堂上花脸单雄信唱到:“号令一声绑帐外,不由豪杰笑开怀。某单人独一骑我把唐营踹,只杀得儿郎叫苦悲哀,遍野荒郊血成海,尸骨堆山无人葬埋。小唐童被某胆吓坏,某二次被擒也应该。他劝我降唐我不爱,情愿一死赴阳台。今生不能把仇解,二十年投胎某再来。”
这就是一个碰头彩,实在是这花脸唱的地道,腔调精彩。况且这玉春堂是个女戏班,这花脸也是个女孩子,说是才出道,只十五六岁。底下的戏迷是清楚,越发觉得难得,因此也就叫好越多了。
“帘子拉开一些”祯娘对微雨道。祯娘这时候就在东风园二楼左边些的位子上,她也是听住了这一段,因此想仔细看看,才让微雨拉开帘子。
这可是难得的,毕竟祯娘看戏最爱两样,或者为了看人,或者为了听音。那些戏词没得一点才气的,祯娘是不看的。其余的就是这两样来挑剔了——或者扮相好看,美丽非凡。正如这一回她来看戏的缘故,杜丽娘薛老板。或者腔调老到,真恰到好处,十分动听。
这一回是花脸戏,自然说不上美丽了。这样的戏,就是上头的人抱着肚子常祯娘也觉得没什么,她也只管闭着眼睛听就是了,这也算正经的‘听戏’了。可是祯娘却在这样的戏开嗓后让把帘子打开,这是要看呢,可不是稀奇了。
只听上头又有一段‘见罗成把我牙咬坏,大骂无耻小奴才。曾记得踏坏瓦岗寨,曾记得一家大小洛阳来。我为你造下了三贤府,我为你花费许多财。忘恩负义投唐寨,花言巧语哄谁来?雄信一死名还在,奴才呀!奴才!怕的尔乱箭攒身尸无处葬埋!’。
祯娘忍不住拍了一下手掌,只觉得这一处一声‘奴才’,调子可是真绝了。
不同于祯娘为之叫绝,周世泽正听的无聊。他本就是一个沙场上来回的主儿,这时候听这些人唱沙场上的事儿,只觉得太假了。这些人也扭扭捏捏,真战阵上两军对垒,让你们这样说话?唧唧歪歪,也不是打仗了。
等到这一出《锁五龙》唱完,他只往椅子后背一靠,不看戏台子,倒是觉得看这些痴狂叫好的戏迷有意思的多。这时候就见楼上的女眷和靠前头的看客往台子上扔东西——或者银子铜钱,或者是身上系的配饰。
这就是稀奇,这样的打赏往往只有最后唱大轴戏的角儿才能,这才到压轴呢,竟有这样的打赏,实在是不俗了。周遭戏迷都是拼命鼓掌,还道唱单雄信的方老板这回要发达了,眼见得就要成角儿呢。
这样放赏太原那边倒是没有的,周世泽觉得有趣。特别是楼上的女眷从上往下扔,要是不小心砸着了上头唱戏的人可怎么办啊,这可是疼的很的。因有这样的疑惑,他就只往上头看,然后再也没想过东西砸不砸地到人了。
在楼上围栏边上拄着下颌的女子,从周世泽这儿只看到一个侧脸和一点手腕,甚至见不到一个清楚样子。但是周世泽却觉得自己看的清清楚楚——或者说什么都没有看清楚。只晓得是雪肤翠眉,唇红齿白,就连手腕也与人不同,在碧水一般的翡翠镯子映衬下,又白又腻。与之相比,其余的人的不是太柴就是太壮了。
短暂的一会儿,周世泽什么都想不起来,唯独记起小时候听嬷嬷说过的鬼怪故事。那时候嬷嬷肚子里有一肚子故事,其中吓人的专放在夏日里说,再炎热的时候听到了也觉得背后发凉。
那个名叫《画皮》的故事里有一段‘蹑足而窗窥之,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当时人人听了都觉得阴森恐怖,只有周世泽不觉得。
今日见了祯娘倒是觉得恰到好处了,这眉目间哪里是人间女子能够生就的,分明是眉目如画,是画上去的还差不多——这是多小心绘上去的,才能真恰好‘绝色’。周世泽虽说过此生定要娶一个绝色,但是真让他说个‘绝色’该是什么样子,他也没个所以然,最后也只能勉勉强强一句‘好看的女子’之类。
然而今日之后就不同,到底已经知道了人间绝色是什么样子——漫不经心地听戏,让身边丫头放赏,不晓得世上有个男子正为她颠倒神魂。这时候周世泽看她,越发觉得就是《画皮》里的女鬼,不正是因那是一张人皮死物上绘画容颜,才会更加不像真实,鬼气森森的漂亮。
祯娘不晓得自己正被人编排成了女鬼般的人物,不过这倒是和《牡丹亭》今日上演的《魂游》《幽媾》正相契合。
祯娘本就为了看薛老板的美人美色,这时候越发近着栏杆了。只细听‘泉下长眠梦不成。一生余得许多情。魂随月下丹青引,人在风前叹息声’,薛老板扮相美甚,祯娘这时候不只听音,也是看人。
《牡丹亭》一出,全剧都是好戏,是祯娘难得觉得样样俱全的,只与身边微雨道:“才气所在,哪里又有体例高低。看这《牡丹亭》就知了,汤大家难道就比别的诗家词家弱了去了。”
说来《牡丹亭》主旨在于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何等的石破天惊。世间多得是庸碌男女,几个能‘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大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后门当户对,相敬如宾了此一生罢了。
然而世间总会有不同,有的是痴情儿女来到,这也合该用《牡丹亭》这出戏来陪衬——岂不是恰到好处。
祯娘没有往下看一眼,但是周世泽只往上头凝神——他晓得自个儿从此以后该不得自由了,世间有这样一个,见到他便知道你再踏不出人身边一步。
他一时不说话,两折戏的功夫只是一呼一吸之间。不是犹豫也不是彷徨,散场时候周遭人都在拼命叫好,只他扯过小顺儿的脖子,指着楼上祯娘所在道:“我要娶她做老婆!”
第47章
小顺儿本来只是迷迷瞪瞪地看上头的杜丽娘和柳梦梅, 暗自觉得杜丽娘可比府里丫鬟姐姐们好看多了,正着迷呢。忽然被自家少爷一句‘我要娶她做老婆!’给拉回神了, 没应过来是什么事体, 就先顺着指头往上看。
这时候祯娘正是兴致最高的时候, 从一只手上拔下一只金钏, 俯着身子倚着栏杆,便往戏台子上扔。她难得眉眼间全是笑意,一点点嫣红色在皮肤下头若隐若现。小顺儿这个小孩子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当下就呆呆的。至于周世泽就更不用提了,见到这样灯火潋滟, 只觉得心头有一把火烧了起来。
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是喉咙里干渴而不自知了。周世泽定定地看祯娘微微理了理额边的散发, 又扶了扶鬓边的小凤钗,然后就不见了——这是往后去了,戏已经完了, 自然是要走的。
周世泽这时候立刻知道该怎么做了, 拉着犹自摸不着头脑的小顺儿就去了东风园对面茶楼的二楼, 眼不错地盯着东风楼门口。
他心里既觉得人自然是要从这儿离开的, 又是忐忑的很, 只想着这戏园子若是有别的出口,人往别处去了怎么办。又想怎么不限打听清楚这东风园的情形,后头忍不住骂:老子哪里知道能遇着这个!
这一想又是美滋滋的, 只觉得自己这就是要成亲了——也不想想人家知道不知道他呢!
正是这个时候小顺儿也回过神来了,噔噔噔地跑到周世泽趴着的窗边道:“嘿!少爷, 那就是少奶奶啊!可真是好看,难怪你看不上老太太府上给说的亲,那可真是差远了——说起来,少爷知道那是谁家的小娘子么?到时候好上门提亲喱!这事儿定下来,老爷太太泉下有知该多高兴!”
他在那里叭叭嗒嗒,周世泽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是时刻看着下头——他自出生起就是千户的儿子,将来可是做不着小兵,也不知道斥候该何等眼尖警觉,这时候只暗恨没学会那一手,不然也就不怕漏掉人了。
等到祯娘披着一件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的斗篷出来的时候,周世泽就觉得自己是白操心了——她出来了他就见不着别人了,怎么会漏了去。当下又是莫名笑了,只因祯娘这件斗篷倒是与他相像。这样的事儿他平常哪里在意的到,这一回却偏偏看见了。
祯娘自东风园里出来,外头虽有店家屋檐灯笼,也有间隔着点亮的灯台,但如何比得上戏园子里头灯火通明。里头明亮的灯火透出来,祯娘的头发丝在光下也是影影绰绰了,行动间偶尔露出靠色三镶裙边妃红色盘金五彩绣龙,后头是丫鬟妈妈拥簇着。神色不动,仿佛冰雪仙子,但是又是人间富贵景象,真是清冷又艳丽了。
倒是把周世泽心里的一团火烧地更热了些,等到祯娘乘着马车走的时候,周世泽也只记得马车前头灯笼似乎有个‘顾’字,然后就是一串车铃铛声音,最后了无踪迹。
周世泽回过神来就笑出声,拍了桌子道:“这一回来金陵是来着了,看少爷给带个少奶奶回去!”
这话是说的响亮,小顺儿一惯觉得自家少爷虽然格外不讲道理,但真是要做的事情就没有做不成的,因此也是信了。但是没想到时候又过去十来日,别说上门提亲了,就是是哪家小姐也没弄清楚!
实在是周世泽把个事情想得容易了,他就是再有能耐也没经过打听女子人家啊。况且这金陵又不是他的地头,这儿他既不认识官面上的人,也不晓得地头蛇的门道。到头来唯一能求地着的也只有安应榉这个侯门出身的上峰了。
他原来没想过去求上峰安将军,只觉得显得自己没能耐不是,正是死要面子了。不过周世泽到底最讲究实惠,一筹莫展的时候就不硬撑着了,立刻到了安应榉书房——难得的是还做出了求人的样子,这可让安应榉惊着了。
他也知道自己这个下手不打仗的时候多混账,那就是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一般,让他老老实实求回人多难啊,这可是认得的朋友想也想不到的境况了。因此他真以为是天大的事情,别的事情都暂且靠后,先让周世泽在书房说话了。
周世泽早先是顾及面子,少年人傲气又爱惜面子也是寻常,这时候下定决心求人了却不再扭扭捏捏了,只是一股子理直气壮。这样的性子自然不能是吞吞吐吐,爽快道:“前几日见了一位小姐,是要娶她为妻。”
这样大剌剌就开口,饶是安应榉常在军营里与一帮糙汉呆着的也觉得惊住了,嘴里一口茶差点呛着。好容易咽下去了便道:“这事儿,这事儿找我做什么?早先要与你说亲,你自己推脱过,这时候说这个——倒是想想这里是金陵,怎么与你说亲。”
安应榉就奇了怪了,别的军中汉子,就是再粗糙,到了男女之事上也要脸红的——还越是大老粗越是扭捏。怎么周世泽就偏与别个不同了,这样爽快起来,听语气倒不是说亲,而是替他买些金陵土特产去太原一般。
周世泽听了安应榉的话,艰难提醒自己这是自己上峰,自己还整求着人,好悬才没给出气死人的脸色。只是撇了撇嘴道:“就是在金陵才找您,在太原我自个儿就办妥当了——这不是您的地头?”
安应榉的意思本是指的周世泽是太原人,让金陵女儿远嫁太原实在太难了,谁家肯呢——小门小户贫寒人家自然不在意,毕竟周世泽也是少年将军,这是求不来的佳婿。但是安应榉心里清楚的很,这个小混蛋眼光可高。或者小门小户里也能有出类拔萃的,想来西施本也就是乡间浣纱女不是,但是世间娇女一般还是在富贵人家的。
也是了,贫寒人家吃饱穿暖就不错了,哪里有女孩子可以养护自己,更不要说装饰了。如此这般,寻常情况自然比不上那些娇养的女孩子了。
周世泽却是不会想到这些,安应榉也很快明白他这时候心思单纯,只觉得自己看上的女子提亲就是了,难道还有不成的?不得不说这心思猜测岁不睡十成十,也有七八成了。安应榉不知怎么给他直接说破,只得道:“别的不说了,只说你家在太原,没得一个长辈点头,可怎么说亲。”
周世泽理所当然道:“我爹娘都已仙去了,上头自然没得长辈。天底下没得长辈的人多了去了,难道都不成亲了么,人家是自己做主,我自然也是自己做主!可别给我说那边的老太太,早分家了,又不是我正经曾祖母,摆什么谱儿?还想做我的主么。”
周世泽虽没的父母兄弟,但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没个来历。想当初他祖父就是出身九边千户人家,只是命里不好,一出生就没了母亲,这就有了后母。人说有了后母就有后爹,有时候也是确实。
新奶奶也能生孩子,可把他一个发妻生的少爷挤到一边去了。等到年纪大了,要出路的时候就简薄地打发出去了——家里千户的位置只能有一个儿子继承。他是嫡长子,本来该是他继承的,继母自然打发他。
后头若不是周世泽祖父自己争气,立了战功也当上千户,可不是就让人踩到泥地里去了。如今那边府上算是周世泽的亲戚,繁衍人口日多,又没得出息的,倒是不如周世泽这边,于是便想着与周世泽这边走动起来。
原想着不过是个少年,又是年少无亲的,到时候走动起来还怕他不尊重?谁能想到周世泽就是一个混世魔王性子,一点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圆过来,当时就大大咧咧道:“可不敢和贵家亲近,只怕将来要有别的不好,一个不在意,别把自己的千户位置给人家算计去了。”
这就是纯胡说了,自家的千户位置自然只会给自家儿子继承——除非将来周世泽没得儿子,得从那边过继——只是他的性子只怕宁愿养个不相干的养子,也不会要这些有‘血脉亲情’的罢。
这话本来的意思也不是真有这事,这是在含沙射影呢,当年的事情但凡认得两家的谁不知道。这时候周世泽没有一点情面地说出口,这就是不想亲近的意思了,还说不出一点不是来,大家眼睛也不瞎的。
这几年周世泽到了娶亲的时候,那边老太太又有了别的主意,这是要与周世泽说一门自家娘家那边的亲——或者几个儿媳娘家的也成。她晓得周世泽是死硬的,但她心里还想着少年慕少艾,自家几个娘家的女孩子哪一个拿出来不是美人,到时候不怕周世泽犟。
也是因今岁年末那边越发要让他见女孩子,简直是死缠烂打了——他是同那边府上没得情谊的,但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总不能把人打一顿罢。他这才没得法子了,跑到金陵来,算是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