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崇毅知道顾筠是妹妹最好的朋友,自然没有推脱之理,随手穿了外套,跟妹妹出来:“妈,那我们走了。”
外头仍在下绵绵细雨,夜幕低垂,到处都已是墨黑一片,兄妹俩借着路灯照明到了巷口,隔老远就看见昏黄灯下王彼得那辆开着车灯的半旧洋车。
一则因为虞崇毅已不是白海立的手下了,二则因为红豆嫁给了贺云钦,王彼得对虞崇毅态度早大有不同,一见他兄妹俩过来,便下了车,主动打招呼:“虞先生。”
虞崇毅这人向来不记仇,笑道:“王探长。”
王探长问红豆:“你那个小同学不见了?”
红豆拉着哥哥上了车:“放学后没回家,不知去哪了,本以为去您的侦探所应聘了,谁知没有,我担心她出事,想到学校附近看看。对了,王探长,听说你约了白凤飞见面,怎么样,她终于肯说实话了吗。”
王彼得发动车道:“此事别提了。贺云钦昨夜给我找了几个人盯了白凤飞一晚,一晚上下来倒是相安无事,可是这几个朋友白天尚有自己的事要忙,等我下午自己找了人去盯梢白凤飞的寓所,竟扑了个空,问了门房才知道白凤飞一大早就搬了家,新寓所谁也不知道。我忙又到刻羽戏院去打听,戏班子里的人只说白凤飞身体不适,推了近一个月的戏,这个月谁也别想找到她。可见咱们之前猜得不错,她分明是在躲什么。”
红豆只觉古怪,白凤飞到底在躲什么?单为了躲个王彼得,何至于连家都搬了。
“难道她真知道凶手是谁?可是有人主动帮她查案还不好吗,为什么宁肯躲起来呢?”
王彼得道:“谁知道了?我现在到处打听白凤飞到底搬去了何处,这么躲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她哪天自己能想明白了,最好能主动来找我。”
圣约翰不远,说话间已经到了,下雨的缘故,学校门口没几个学生,王彼得将车停在马路边,跟兄妹到学校后头那几家书店和馆子找了一通,无果,几人又到学校里头去寻。
路上碰到几个教育系的同学,红豆不说顾筠失踪,只说有东西要还顾筠,打听顾筠是否还在学校,几个同学都说顾筠下午两堂课都在听课,至于放学后出没出学校不知道。偌大一个学校,一处一处找起来得需一个多小时,王彼得对兄妹俩道:“照我看,顾小姐尚在学校里的可能性不大,倘若她不是遭人掳持,早该从学校里出来了。”
红豆也根本不相信顾筠会在学校失踪,但来都来了,不看看总不放心,想了想道:“下午顾筠的确说放学后要去春莺里,可是顾家人刚才问了,老妈子说顾筠根本未去过。”
王彼得道:“那就奇怪了,不如等学校里找完,我们再顺着她放学回家的路线好好找找。”
三人分作两路,打算在最快时间内随便在学校里转一转,再去别处仔细找。
王彼得往东去小教堂和医学馆,红豆和虞崇毅则负责西边几处教学馆,一径往里找去,图书馆、女生校舍都找过了,连路边的树林、凉亭、小教堂都未放过。
兄妹俩一路找到学校后门,隔着一个操练场,左边是一栋洋人兴建的所谓科学馆,右边则是一排废旧的课室,课室底下有条小路通往学校后门,平日人迹罕至,后门常锁着,偶尔才开。
虞崇毅道:“我去那栋楼里室找一找。”
红豆恩了一声,转眼瞥见那条小径,想起顾筠曾从这抄近路到后门一家吃馄饨,不知那老板今天见没见过顾筠,既来了,便打算到后巷看看,便对虞崇毅道:“后巷有家馄饨馆,顾筠常去,我过去问问那老板。”
虞崇毅见两边相距不远,彼此照应也方便,而且既是后巷,理应还算热闹,料也无妨,便道:“你看看就回来。”红豆点点头,离了哥哥,径直走到旧课室那条通往后门的小路上,一排课室都闭着门,路灯穿透雨雾昏昏惨惨照着水门汀路面,四下里幽静得可怕。
走了一截,眼看要看到那两扇涂了棕红色漆的大铁门了,谁知吱呀一声,右手边一间杂物室的门毫无预兆缓缓开了。
这寂静夜里,那开门声尤为显得瘆人,明明在学校该极为安全,红豆却无端害怕起来,当即打消去后巷的念头,掉头就走。可就在这时候,从那间虚掩着门的杂物室里,极突兀地传来含含糊糊的嘶嘶喘息声,像被人掐住喉咙濒死挣扎时所发出来的。
红豆骇异万分,忙拔腿就跑,边跑边喊哥哥,谁知突然从后头黑洞洞的门里出来一人,步伐迈得极大,一转眼就追上来她,她汗毛一竖,来不及回头看清那人,,突然从后头伸过来一物,将她刚喊到一半的哥哥硬生生掐断,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
贺云钦忙完事已近八点,料红豆已从春莺里回来了,便径直去同福巷,回想今日之事,红豆回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在路上问他那句德文以后才变得消沉,后头为了一个段明漪,更是一味的跟他胡搅蛮缠,事到如今,他总算是回过一点味来了,既她执着于这一点,他何必拗着她来,暗悔地想:一会见到她, “我爱你”也好,“我喜欢你”也罢,她愿意听多少遍,他说多少遍就是了。
上了楼,岳母说红豆和她哥哥仍未回来,听岳母说红豆出来时去学校找顾筠,便又下了楼,打算去圣约翰。
刚上车,马路上远远疾驰而来一辆车,近一看,是王彼得,王彼得老远就从窗里探出脑袋,认出贺云钦,白着脸问:“你刚才上楼,看到虞红豆在不在家?”
贺云钦未在他车里看见红豆,早万分讶异,听了这话,心猛的一沉:“红豆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王彼得一脚踩住刹车,急声道:“顾筠回家了,虞红豆不见了,贺云钦,我们是不是被凶手给耍了。”
第56章
贺云钦脸色瞬间变得极差, 死死盯着王彼得道:“什么叫红豆不见了?”
短短时间内发生了太多事,王彼得嗓子明显嘶哑了几分:“半个小时前出的事,当时红豆跟虞崇毅在学校里面找顾筠,路过操练场的时候人不见了,虞崇毅以为妹妹去了后巷,就到那家馄炖店问老板,一问才知妹妹根本未去过, 于是速折回来找红豆, 谁知找到后门那排旧课室时,无意中在里头发现了一具被人绞死的尸体。”
贺云钦本已往学校走了, 听了这话, 脚步猛的一顿,心脏仿佛被人活活猛力攫了一把, 全身血液都凝固住。
王彼得见贺云钦突然间变得面无人色, 心知他误会了,忙急声道:“那人不是虞红豆, 说起来有些眼熟, 我恍惚在你们婚礼上见过, 就只因是缢死的, 五官都有些肿胀变形, 光线不足未及细看,难以认出是谁,我刚才粗略验了一下,这人死亡时间不会超过半小时, 学校方面已经给警察局打电话了,警察马上就会赶来。我和虞崇毅发现红豆失踪后,已将后门附近每一个角落翻遍,别无所获,单发现后门边上有新鲜的洋车轮胎印,我怀疑红豆就是被这人用洋车载走了,因为从两兄妹分开到虞崇毅自后巷馄炖店折回来,中间足有五六分钟的时间,凶手完全可以利用这机会将红豆从课室里弄出来,再用洋车带走。”
贺云钦心乱如麻,根本静不下心来思考:“所以等你们发现红豆不见的时候,后门那辆洋车已经开走了,你们无从追踪那车,更不知到底谁将红豆带走的?”
王彼得面露愧色:“刚才虞崇毅已经开车我的洋车,沿着那洋车走的方向往前追去了,毕竟隔了这么久,不知能否追上。正因为如此,我现在急需人手,我刚才给我的侦探所打了电话,让我那几个新招的助手赶快过来帮忙。”
贺云钦哑声道:“难道就不曾勘察洋车轮胎印?总该知道是哪家公司的洋车。”
王彼得回想方才情形,万幸雨早已停了,除了门口那几个脚印破坏得较严重,其余痕迹都还清晰地留在泥泞的地面。
沿着课室通往后门的小径,两双脚印杂沓交叠、一浅一深,一直延续到树下的轮胎印旁才消失,至于那个轮胎印——
“是美利坚福特公司的洋车。”他笃定道。
贺云钦立刻到学校门房,掏了钱递给那看门的印度阿三,拿起话筒拨号,等接通了,面无表情道:“我需要人帮忙,找一辆福特牌洋车,以圣约翰为原点,从五条街区以外开始找寻,每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但凡有什么消息,马上给939这个号码打电话,除此之外,我这边也需要用车,速派一辆车到圣约翰后巷。”
打完电话,明知红豆已不在圣约翰,毕竟在此处失的踪,他仍打算到失踪现场重新勘察,就只腿像灌了铅似的,每一步都走得极艰难,凶手要杀红豆的话,在旧课室里便可神不知鬼不觉下手,不必多此一举用车将她载走,圣约翰后门仅有樊章路一条马路可行驶,出来后右拐便可进入富泰街,而红豆半小时前失踪,按照福特的行驶码速,至少需从五条街区以外的范围开始围截。
贺云钦一来便做好了一番安排,王彼得暗自松了口气,尽管他不想承认自己能力不如贺云钦,但自打贺云钦出现,他就好似吃了定心丸一般,整个思路都清晰不少。
眼看贺云钦又往校内去了,他忙跑着跟上:“因为旧课室里没看到顾筠,刚才我顺便给顾公馆打了电话,才知道顾筠回家了,据说之前在教育系的大课室看书时,她莫名其妙晕了一阵,醒来时都七点半了,后来晕晕乎乎地坐了一阵,自行回了家,这光景摆明是早前曾遭人暗算,加之红豆失踪了,所以我怀疑这一切都是凶手的预谋。”
贺云钦一言不发,等两人赶到后门那排课室,一排灯全亮起来了,因消息尚未在校内扩散,仅有几个校工在课室外满怀怵意地徘徊。王彼得侦探名声在外,刚出事时便已跟这几人打过交道,校工本就毫无现场经验,一时也吃不准该不该拦阻他们,一犹豫的工夫,王彼得已经重新进了课室,到那尸首边上细看。
贺云钦却对那尸首暂无兴趣,径直到了后巷,路面不宽,两边铺子鳞次栉比,各类吃食都有。他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耐着性子一家一家问,到一家面馆时,老板因为忙于算账依然毫无印象,但贺云钦问话时,店内有位正在擦桌子的店员恰好听见,接话道:“我记得,半小时前曾有洋车路过。”
贺云钦问:“那洋车什么颜色,司机什么模样,牌号可还记得。”本埠已有数千辆洋车,每辆皆由工部局编号。
那店员搁下抹布,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近一看,何曾见过这么好看体面的男人,不免多瞧了几眼,就不知为何脸色苍白得吓人,一双眼睛黑沉如墨,听他问得急,仔细回想道:“牌号没注意,就记得是辆黑色洋车,司机么——”
当时店内无事,她在店铺门口枯坐,洋车路过时,她因为无聊细看了一眼,眼下天气远算不上严寒,那司机却用围巾和毡帽将头面部遮盖得严严实实,早觉得奇怪,便将这情形说了,又补充道:“车上仅他一个人。个子应该挺高的,因为我平日看高大的洋人开过那车,那人个头不在洋人之下。”
这时外头有洋车响,原来是有人送车来,贺云钦匆匆出来,让司机走了,自己坐了驾驶室,打算驾车沿着街沿一处一处找,正要发车,王彼得从校内出来,一上车就道:“作案工具已取走,地上有烟头,长乐牌的,我怀疑跟前几桩案子是同一个人,就是这杀人的手法也太粗糙了些,直接将人勒死了事。我估计是红豆无意中撞见凶手杀人,凶手不得不放弃了先前的杀人计划。现在警察来了,没办法再继续勘察了。”
说话这话,听贺云钦半天不则声,转脸一看,才见他正从裤兜里取烟,然而接连取了好几根,全都掉在了驾驶室地面。
自打认识贺云钦,他何曾见他如此丧魂落魄过,不免也有些触动,黯然劝道:“你别急,急也没用,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人难找,洋车无论如何是跑不掉的。”
贺云钦仰头闭目靠在椅背上,脸上血色全无,擦了把脸,低头看腕表,自打电话已过了十分钟,忙推开车门道:“我去给939打电话。王探长,你去一趟顾公馆,顾筠昏迷前很有可能无意间接触过凶手,若是好好诱导,也许能想起一点凶手的特征。”
这边下了车,找了家电话亭,拨通号码,就听那边道:“正要去圣约翰找你,刚才我们在福元路上找到一辆福特牌洋车。车上无人,但是后座有件红色薄呢绒洋装,看了标签,是鼎祥的。”
贺云钦耳边一默,因为傍晚下雨的缘故,红豆觉得冷,临出门前特意带了件外套,的确是件红色薄呢绒的,当时她正和他生气,嬉笑怒骂,那么鲜明,只需一伸手便可触及她鲜润嫣泽的脸庞。未得到消息前,焦灼和痛苦虽然明晰,都不及听到具体细节来得尖锐,在这一刹那间,仿佛有把尖刀迎面朝他胸口刺来,扎透了,痛极了。
他手脚麻木冰凉得失去知觉,雨丝飘到脸上,木肤肤的,半点感觉都没有,再开口时,声音嘶哑得活像吞下了一大把粗糙的沙砾,根本无从发出声音,半晌方艰涩道:“凶手离了车,带人走不了太远,你们在附近帮忙找一找,我这就赶过来。”
第57章
王彼得本欲另叫洋车离开, 见贺云钦过来,又留在原地,屏住呼吸问:“怎么样,可有消息了。”
贺云钦未及答言,坐到驾驶室,发动车。
王彼得察言观色,心悄悄提了起来, 贺云钦刚接电话便神色大变, 红豆那边怕是凶多吉少,惟恐贺云钦彻底丧失冷静, 忙也上了车:“我陪你过去。”
洋车被丢弃在福元路上一座女子中学门口, 待贺云钦和王彼得赶到时,几人已将中学内外都找遍, 正要沿着街道再往前找, 见贺云钦和王彼得来了,忙迎上来。
贺云钦径直走到那辆洋车旁, 蹲下身去看车门边的痕迹, 强自镇定问:“可查了洋车主人是谁?”
他这一开口, 连同王彼得在内,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因为贺云钦的嗓音嘶哑得活像被砂纸打磨过,跟平日判若两人,只消略懂西洋医学,便可知这是声带严重发炎的缘故。
其中一人顾不上错愕, 忙道:“已对过牌号,是大兴洋行的买办傅子箫名下的洋车。”
贺云钦明显怔了一下,王彼得更是险些跳起来:“我想起来了,学校里那具尸体就是傅子箫,婚礼上我跟这人仅有一面之缘,所以刚才没能认出来,原来这洋车竟是他的,难道凶手不止杀了傅子箫,事后还开他的车载人离开?”
那几人虽各有专长,毕竟未受过痕迹学的训练,贺云钦从怀中取出一个袖珍德制电筒,拧亮了去照轮胎旁的路面。
下雨的缘故,地面有些泥泞,前头驾驶室车门旁有双大约八寸的男人鞋印,从车门一直往前走去,若隐若现,待走到水门汀路面上,因鞋底泥印逐渐干燥,鞋印慢慢变得模糊不清,渐至消隐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