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云钦望着她的后背,床头澄莹的灯光撒在她的脸上,将她的侧脸轮廓勾勒得那般饱满,老让他想起散发着甜香的水蜜桃。
然而这颗桃子现在正在生闷气,只拿个桃子屁股对着他。
他拉她回来:“红豆。”
红豆闭着眼睛道:“红豆睡着了。”
“是么?”贺云钦一挑眉,“睡着了还能说话。”
红豆道:“不但可以说话,还能咬人呢。”拉过他环在她胸前的胳膊,一口咬住。
贺云钦忍痛任她咬,谁知她只咬了一口,便推开他的胳膊,拿起来一看,极浅极浅,连个牙印都没留下。
他忍笑吻了吻她的发顶:“红豆,我没打算存心瞒你什么秘密,但是有些事不只牵扯到我,还有其他人,总归要等到事情办完了才能告诉你。”
红豆还是不做声,但原本绷着的肩头略略松弛了几分。
贺云钦又道:“明天我们回同福巷,礼物备了,明早你看看还有什么要添的。大哥现在不做警察了,听岳母的意思,是打算重新将铺子开张,明天我跟他们商量商量,看到何处盘爿店面,早些将家中营生操持起来。”
红豆心中一暖,可是这件事若是由贺云钦来插手,一来店面说不定会弄得太阔气,反而不利于生意。再来以贺云钦的为人处事风格,定会又出钱又出力,母亲和哥哥都是极硬气之人,未必肯叨扰贺云钦,何况他们俩刚成亲,贺家本就人多眼杂,若是让人知道贺云钦贴补虞家,定会惹来嫌话,便道:“明天等见了母亲和哥哥再说。”
第53章
次日, 贺家因给虞家准备了好些回门礼,一大早就令老余在底下等着,而为了体现贺家对此事的重视,还特地吩咐几位懂旧礼的老管事陪着两人回门。
一行贺家车队到了同福巷,贺云钦和红豆下了车往内走, 尚在楼下就碰到彭裁缝两口子出来, 裁缝铺门关着, 两人一人手里抱着个孩子,看样子正要出门。
“红豆回来了。” 彭太太上下打量红豆,啧啧笑叹, “成了亲就是不一样, 一天比一天漂亮, 看来贺先生待你极好。”
红豆不便接话, 只笑着打岔道:“彭先生彭太太这是要去玩呢。”
彭裁缝惟恐老婆说错话得罪人,暗暗在后头扯了扯老婆的衣裳,笑道:“带孩子们去外婆家走亲戚。”
说着便冲贺云钦道:“贺先生好。”
他手里抱的是大些的孩子,叫大宝, 这孩子记得贺云钦上回给过自己糖吃,见父亲跟这人说话,便张开胳膊凑过贺云钦道:“糖。”
贺云钦因为四妹有低血糖病的缘故,的确有随身带糖的习惯,眼见这孩子缠着自己要糖,不以为忤,随手往裤兜里一摸, 谁知成婚这几日天天跟红豆在一处,竟忘了往里头揣糖,便笑道:“叔叔今天可没带糖。”
彭裁缝羞惭得说不出话,狠打了大宝好几下,彭太太气得直拧大宝屁股,嘴里咬牙切齿。
大宝吃痛不过,扭动着胖胖的身子大哭起来。
彭裁缝充满歉意对贺云钦道:“孩子不懂规矩,贺先生别见怪。”
二楼有人听到动静,推开窗户往下看,旋即笑起来道:“姑姑,红豆和贺先生来了。”
红豆和贺云钦抬头一看,原来是玉淇和玉沅两姐妹,今日不是礼拜日,想是为着她回门的缘故,两姐妹特意请了假。
楼内咚咚咚作响,虞崇毅早已迎下来了。
看到妹妹先是一怔,仔仔细细看她一眼,许是妹妹嫁人的缘故,不过两日不见,总感觉两兄妹像隔了好久没见似的。
看妹妹粉面桃腮,气色极好,料这两日过得极顺心,心里立时舒坦不少,笑着对妹妹和妹夫道:“快进屋。”
又招呼后头那几个捧着回门礼的管事。
屋子里热闹极了,不止虞太太,舅舅一家人也来了,为着红豆今日回门,虞太太昨晚大半晚未睡着。女儿出嫁前她恨不得将毕生绝学都倾囊相授,奈何备嫁时间太短,也不知红豆听进去了多少,这几天一颗心七上八下,惟恐红豆到了贺家被人挑理。
一听说红豆和贺云钦来了,恨不得从沙发上弹起来,一等小夫妻进屋,脸上笑着,一双眼睛却在女儿身上团团转。
女儿过得顺心不顺心,一眼工夫就能看出来了,再看贺云钦待女儿又极体贴,贺家人也极知礼,多少放了心。
简单招呼贺云钦和贺家管事几句,就借故到了里头,拉着红豆好一番细问,直问得红豆满脸通红才罢休。
红豆从房中出来,惟恐母亲想起什么又将她逮回去,恰好走廊上遇到玉淇表姐,如蒙大赦,忙要拉玉淇回屋说话,她这些日子忙着自己的亲事,始终没问玉淇表姐的打算,两人进了屋,坐下说话。
玉淇本就是个极通透的人,知道红豆这一是害羞有意不去客厅,二也是想问她和袁箬笠的事。
之前她遭掳全赖红豆和贺云钦搭救,这些日子对红豆一直心存感激,说了几句话,便极敞亮地说:“我已经征得了父亲母亲的同意,我和袁箬笠打算年底成亲,过些日子就会给本埠亲友发帖子。”
红豆一呆,原来表姐还是决定嫁袁箬笠,迟疑了一会,忍不住道:“他的前妻呢,袁先生打算怎么处理他前妻的事?”
袁太太因绑架王美萍触犯了律条,虽经袁箬笠一番活动暂且被保释出来,名声却彻底臭了,受了这番刺激,听说袁太太病情加重,整日闭门不出,名下几家铺子也险些关张,若是玉淇真跟袁箬笠成了亲,以袁太太的性子,日后少不了会找麻烦。
玉淇极平静:“我爱袁箬笠,这些事错不在他,更错不在我,既然困难躲不过去,那就想法子来应对。”
红豆万想不到表姐如此坦然。
玉淇见红豆怔怔的,噗嗤一声笑出来道:“你都嫁了人了,难道不清楚这话的意思么,只消想想你和贺先生,就该知道这里头的学问了。‘爱如禅,不可说’。说起来我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我现在很清楚我有多爱袁箬笠,也清楚他爱我,何况我和他认识的时候,他已经和前头太太离婚了,他们离婚的原因太复杂,决不止前头太太不能生育这一项,当中种种,实不足为外人道。我只知道,我和他相恋是合情合理也合法的,我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他太太我们会妥善安置,日后有麻烦也会共同面对。”
红豆静静听着,明明很平淡一番话,细细品来,竟有丝回肠荡气的意味。
相形之下,虽然她和贺云钦阴差阳错成了亲,然而毕竟未正经谈过恋爱,比起玉淇和袁箬笠,他们平日相处时似乎仍缺了点什么,就拿昨晚的事来说,至少光坦诚这一点,贺云钦就做不到在她面前毫无隐瞒,眼看玉淇如此清楚自己的心意,她竟隐隐有些羡慕。
出来时,舅舅拉着贺云钦正说话。
贺云钦本来打算跟岳母和大舅哥商量买房子的事。听岳母的意思,从前一家人赁这房子的时候,多少有为了红豆上学方便的缘故,既然红豆嫁给他了,岳母也就不再打算继续赁这套洋房了。
然而在座除了红豆一家人,还有潘先生潘太太,潘先生也就算了,潘太太似乎对贺家极感兴趣,若是他这个做女婿主动商量岳家置办产业之事,万一讹传出什么,总归对红豆不好,于是只说些闲话,一句不提帮虞家看房子的事。
吃了一顿回门饭,贺云钦跟红豆上了车,几位管事另乘洋车。
路上红豆默默无语,老像在琢磨什么,贺云钦镜子里看她一眼,回想自己今日在虞家的表现,委实没有得罪她之处,便主动打破沉默道:“等我从学校回来,我打算去找王彼得,你跟我一道吗。”
红豆摇摇头:“我去学校找顾筠,她是许奕山的远亲,出事时又是她给王彼得打的电话,我想她多少知道点许奕山发迹前的事,就算她不知道,顾家人也该知道,既然她一心想破案,我打算一会找她打听打听许奕山的事。”
这还是新婚以来两人第一次分头行动,贺云钦心里竟冒出一丝不舍,皱了皱眉道:“那我送你去圣约翰,你大概什么时候出来,我来接你。”
红豆点点头:“下午第一堂课大概两点半结束,总归要下课后才能找她说话,要不你四点钟来接我。”
贺云钦看看腕表,道:“好。”
红豆默了一会,想到昨晚的事,心里仍有些闷闷的,托腮出了会神,突然唤他道:“贺云钦。”
她语调跟平日有些微妙的不同,贺云钦低应道:“怎么了。”
红豆软声道:“‘爱’的德语怎么说。”
贺云钦一怔:“liebe.”
红豆脸微红,声音又轻软几分:“那‘我爱你’呢。”
贺云钦这时已琢磨过味来了,红豆这是要他当面跟她示爱呢,他犹豫了一下,他爱红豆吗。仔细想了几秒后,低声道:“Ich hab' dich sehr lieb.”
红豆问完那句话后心啵啵跳个不停,几乎是屏息等着,然而贺云钦虽然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却隔了一会才回答,若是没有脚踏车和段明漪的事,她不至于觉得不舒服,可是前后几桩事加起来,一丝丝的不舒服也都放大了好些倍。
她倒是对贺云钦够坦诚,遇到不明白之处,从来都是直截了当相问,可是问了又如何,贺云钦不肯告诉就是不肯告诉。
她这几日已对德语有了一点粗浅的研究,不及细想为何他刚才复述那句‘我爱你’不只三个单词,只一想到两人虽已成了亲,贺云钦不知还要过多久才能主动跟她说这句话,不免有些颓然。
眼看圣约翰到了,便推门道:“我走了。”
贺云钦望着她的背影,想着她独自一个去调查凶手的事,明明学校里该很安全,不知为何莫名升腾起一份强烈的不安,他直觉一向很准,忙也跟着下了车道:“你在学校里待着哪也不要去,我三点半就来接你。”
红豆头也不回,点点头,往学校里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贺二这句,Ich hab' dich sehr lieb.——“我超爱你”
第54章
红豆知道下午第一堂课是国文, 进了学校后,径直到小教堂后头的大课室去找顾筠。
尚在台阶下,隔老远就听见课室严夫子在训话,疾言喷喷,气势摄人,想是某位学生敷衍功课,不小心惹恼了他老人家。
看样子一时半会下不了课, 红豆干脆到小教堂对面的草坪旁的长凳坐着等顾筠。约莫过了十来分钟, 课铃响了,如她所料, 课室里静悄悄的, 没一个人敢出来,直到严夫子捧着讲义疾步走了, 学生们才从教室里蜂拥而出。
红豆找到人群中的顾筠, 冲她招手:“顾筠。”
顾筠穿件淡月色襟袄,胸前别一支金笔, 底下黑色葛华丝长裙, 出来时怀里抱着一摞书, 慢腾腾地走着, 听到有人叫她, 先是左右一望,待看清红豆,推推眼镜,快步走到跟前, 道:“咦,不是明天才复课吗,今天怎么来了。”
红豆道:“我来问问许先生的事。”说着便拉她在身边坐下。
顾筠向来波澜不惊,将那摞书放到一边,想了想,问红豆:“是王探长告诉你的?”
红豆点头:“王探长说许奕山出事后,是你给他打的电话,他说你跟许先生是远房亲戚。”
顾筠淡然点头道:“许先生的母亲跟我父亲的一个堂兄是表亲,算是很远很远的亲戚,本来我们两家基本不走动,因许先生任了琅圜书局的经理一职,为了公务上的事,他跟我父亲时有往来,言谈时说到几个共同的熟人,这才叙起了亲戚,后来许先生就常带许太太和小孩来我们家作客,两家因此就熟了。他遇害那天,也就是你和贺云钦的婚礼上,我见过许先生,他当时正跟席上的人把酒言欢,还约了第二日去西山拼旧诗,根本看不出自尽的意思,是晚我们家接了他的噩耗,我怎么想怎么觉得奇怪,就给王探长打了电话。”
她顿了一下:“前天王探长告诉许太太,目前可以确定许先生系被人吊上房梁伪装自杀,但凶手目前尚无头绪,应是独自犯案。我琢磨了两个晚上,能把许先生那样的人吊上房梁,得多大的臂力,会不会借助了什么工具?为了这事,这几天我一直在找资料,正打算回去好好研究。”
说着便指了指身边那堆书。
红豆一看,果然是些农耕工具类的书,便打趣她道:“看来顾先生的侦探技能越发精进了,王探长正到处找助手,既你对这方面起了兴趣,不如去王探长处应聘做助手。”
顾筠一本正经道:“我正有此意,可是王探长要招的助手需要记性奇佳,我也不知我能不能顺利通过那个桥牌游戏,这几日在家里苦练技巧呢。”
红豆刚才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顾筠竟真有此意,愣了一会,想起昨日贺云钦跟王彼得那通电话,王彼得这几日为了查案忙得焦头烂额,早顾不上挑三拣四,便道:“放心吧,王彼得最近急缺人手,你这时候去应聘,定能顺利入选。对了,问你一件事,你们家既然跟许奕山算远亲,可知道他过去家里住在何处?听说他常去刻羽戏院听戏,不知他跟戏院里的哪位角有没有亲戚关系?”
顾筠狐疑道:“这个叫阳宇天的武生听说也是上吊自尽,你好端端的问这个,是不是王探长怀疑两人系被同一人所害?”
红豆耸肩道:“正因为王探长这么想,所以才急于排查两人过去的关系,要是能找出两人过去的交集点,一切就好办了。”
顾筠思忖道:“我听我父亲说,许奕山过去家贫,成亲前跟寡母到处搬家,什么青桥、十浦、春莺里都住过,直到跟许太太结婚后才搬到法租界的寓所,说起来算半个入赘女婿。”
“春莺里?”红豆呆住,“我外婆家原来也住在春莺里。”
小姨出事后,外婆伤心过度,没多久也跟着走了,舅舅觉得房子空置可惜,不久就将房子托人转手了。
记得上回秦学锴来他们家,也说自己外婆家住在春莺里,当时她就觉得巧,谁知许奕山过去竟也住在春莺里。
那地方说起来范围不小,住户多而杂,不知许奕山住了多长时间,是不是因此认得外婆他们。
顾筠低头想了想,忽道:“你倒是提醒我了,上回我看我父亲的报纸,恍惚见过刻羽戏院原来在春莺里唱过些日子,我们家有个老妈子就是春莺里的,假如阳宇天和许先生都在春莺里住过,我家老妈子在那里住了好些年,理应有些印象,可惜她这几日回去照料儿子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要不等放学我去春莺里找她打听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