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抬头看看天色,墨灰的有点阴天欲雨的意思。
“放学都四点半了,你一个人去春莺里,等回来天都黑了,今天就别去了,明天等我复课,我陪你一道去。”
顾筠没答话,突然轻轻拉了拉红豆的衣襟,示意红豆往那边看。
红豆一转脸,说来也巧,刚想到秦学锴,就看见秦学锴从小教堂里出来。
短短几日,秦学锴似乎清减了几分,衣裳显得略为宽松,眉宇间透着一团郁气。
走了一截,抬头望见红豆,先是一惊,随即黯然下来,胡乱点了点头,便朝另一边走了。
顾筠道:“同学们都说,自从知道看到你和贺先生登报成亲的消息,秦学锴很是伤心,近一月都难得在学校里看见他,活动都懒怠张罗。不过这几日看着倒是好些了。”
红豆没来得及搭腔,就看见段明漪同几名教员从另一头走来,穿过草坪,往音乐课室去了。
顾筠目光落在段明漪身上,想起什么,迟疑了一会,忽道:“红豆,贺先生待你好吗。”
红豆一静,气闷归气闷,但她不得不承认,新婚这几日,两人的确算得上浓情蜜意,便发自内心点点头道:“他待我很好。”
顾筠定定看着红豆,红豆气色好是好,就有些懒懒的提不起精神,比起之前在婚礼时的那份神采飞扬,整个人都沉静了几分。
她内心万分煎熬,靠在长椅凳的椅背上,仰头看着头顶的天,半天不说话。
红豆心中一动,狐疑地看向顾筠,两人相识一年多,顾筠什么性子她再清楚不过,人送外号“定海神针”,情绪甚少外露,遇事虽不多言,骨子里却极爽直,向来有一说一。
顾筠这模样,分明是有什么事憋在心里说不出来,她低下头去,细想刚才顾筠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微有些不安道:“你刚才为什么那么问。”
顾筠闭紧了嘴不答。
红豆逼近她:“说呀。”
顾筠打定了主意不开口,任红豆摇她胳膊,只眨眨眼道:“我是你的好朋友,你嫁了人,我难道不该问问你这几日过得如何么。”
红豆含笑点头:“顾筠,我们两个素来交好,对彼此习性熟得不能再熟,我的小心思瞒不过你,你的小心思也瞒不过我,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最好别藏在心里,趁早告诉我,不然等我自己晓得了,小心我会跟你断交。”
这话一出,顾筠分明有所触动,兀自盯着头顶大朵大朵绵软的灰云出了会神,这才侧脸看着红豆道:“你和贺先生婚礼那天,我因为香槟弄污了裙子,临时到后头缴帕子,路过后头储藏室的时候,我恍惚看到段先生身边的下人跟贺先生说话,那下人还拿了一样东西递给贺先生,贺先生本来打算离开了,不知为何,又折回去收了。”
红豆心一沉,静静望着顾筠不出声。
“我原以为没什么,可是后来我同你回了贺公馆,在你们新房妆台上看到一种花,我看那新鲜花瓣不知用什么法子固了色,闻所未闻,回家后也想买一捧搁到卧室里,就四处打听这种花何处有卖,后来才知这花只有一家法兰西洋行有卖,原是近年来新起的玩意,因为价格昂,从不曾四处宣扬,本埠几乎没几个人知道,若是想买,需临时订货,等一两个月方有,近几月来那洋人老板统共只进了一盒,被一位姓段的女士买走了,就不知为何你和贺先生的房里会有……”
红豆一时间心乱如麻,顾筠并非信口雌黄之人,如果没有之前的新闻,单遇到这两件事,绝不至于多想,可是这几件事前后拼起来,任谁都会觉得凑巧。
回想那晚她和贺云钦在桥牌室时,的确亲耳听到陈白蝶是散播谣言的罪魁祸首,可若是此事并非凭空捏造呢?贺云钦和段明漪真有把柄落人耳目呢?
顾筠眼看着红豆脸色变幻莫测,不免有些惴惴,她向来眼里揉不得沙,只消一想起此事就觉得滞闷,连带这几日去上段明漪的课时都起了排斥之心,本意是想提醒红豆多留个心眼,可是看红豆这光景,何止气得不轻,惟恐红豆沉不住气,不由懊悔不迭,忙又道:“红豆,我看这里头误会的成分较大,眼见尚且未必为实,何况我什么都未看到,一切不过是我自己的揣测罢了。”
这时上课铃响了,红豆起了身,扬起脸来,勉强笑道:“你去上课吧,明天我就复课了,有什么话回头再说。”
说着便朝校外走去。
顾筠在后头追了两步:“红豆。”
红豆摆了摆手,快步走了。
***
红豆还未走到校门就碰到了贺云钦,他不到三点半就来了,在门口等了一会不见红豆出来,心中不安,正要去找红豆,谁知刚要进去就碰到红豆,不由暗松了口气,唤道:“红豆。”
红豆心里正是扎了根刺似的难过,听到这声音,抬眼对上贺云钦的视线,来来往往这些人,就这人生得最出众,然而经过刚才那一遭,她只觉得此人的笑容分外刺眼,也不理他,绕过他上了车。
贺云钦心中纳罕,相隔不过一个钟头,红豆的情绪怎么又差了好些,疑惑地望红豆一眼,也跟着上来。
等车开动,红豆尽量心平气和道:“顾筠说许奕山曾在春莺里住过,刻羽戏院听说也在那地方待过一阵,如果想排查两人过去的关系,不妨到春莺里打听打听。顾家有个老妈子是春莺里的老人了,我和顾筠明天放学后打算去找那老妈子问问。”
语气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可是贺云钦仍捕捉一丝赌气的意味,有心缓和气氛,但因不知源头是什么,自然也就无从下手,只得道:“王彼得明天本就要去春莺里,这件事就交给他来查问吧,今晚他约了白凤飞见面,希望到时候能问出什么。”
红豆淡淡哦了一声,有意保持沉默,一直到贺公馆都未再开口。
回家时贺家已开始张罗晚膳,吃饭时,段明漪仍坐在红豆对面,红豆垂眸用着餐,免不了暗自留意她和贺云钦暗地里的动静,然而贺云钦从头至尾都未看过段明漪,两人之间连个眼神交流都未有过,本该很正常,可她心里早已播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只觉得这两人做得太刻意。
用完膳,两人回房,刚到楼梯,下人回说有电话找贺云钦。
贺云钦问清打电话的人不是王彼得,看一眼红豆,红豆不等他开口,自行回了房。
进屋后,诸事都提不起劲,干脆合衣上床躺下,不一会外头开了门,贺云钦径直走到床边,将她从被子里捞出来,捏她的脸颊:“你到底怎么了。”
红豆躲开他的手:“你刚才接谁的电话去了。”
贺云钦道:“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
贺云钦不吭声了。
她静静望他一会,淡笑道:“无可奉告对不对?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当初为什么去找三楼的邱小姐?为什么跟王彼得在我家书房量尺寸?为什么不肯丢掉那辆脚踏车?又是跟哪位德国朋友打电话?”
贺云钦目光淡了几分:“虞红豆。”
红豆心中一酸:“这些统统不能告诉我,是不是?”
一把推开他,下了床,低头趿鞋:“我还要问我母亲春莺里的事,我要回娘家一趟。”
这时候回什么娘家,分明在跟他置气,他身上的锋芒顿时收敛几分,拽回她来,低声道:“我原以为我之前已经跟你沟通好了,你该对你的丈夫有起码的信任!”
信任?两人根本未好好相爱就成了亲,所谓的信任,根本就脆薄如纸。丈夫?至亲至疏夫妻,她那么纯粹地对待这份婚姻,想要的何止仅是‘丈夫’。
然而他面对她时,连一句“我爱你”都不能痛快地说出口。
红豆瞥见妆台上的那捧花,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哽声道:“好,这些事牵扯到你的朋友,你有你的立场,我不该多问。那么,段明漪呢?婚礼上你为什么私底下收她身边人给你的东西?还有那捧花,究竟怎么来的。”
贺云钦一滞。
看来这事是真的了,红豆气得心口直抽抽,噙泪定定望着他,心灰意冷道:“贺云钦,我当初真该去北平。”
这分明是后悔嫁给她。贺云钦脸色一灰,怒极反笑道:“那个女人的事根本就没什么好瞒的,我这就统统告诉你,虞红豆,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来没有对——”
这时外头忽然有人敲门,有下人道:“二少爷,二少奶奶,顾公馆打电话来问二少奶奶,他们家的三小姐是不是跟二少奶奶在一处,至今未回家。”
第55章
红豆急忙挣开贺云钦, 快步走到外屋,开门问那下人:“电话还通着吗?”
下人道:“顾太太拨来的电话,说请二少奶奶亲自听电话。”
贺云钦这时也出了屋,毕竟是找红豆的,他不便过去,只能干望着红豆匆匆离去的背影,回房自是舍不得, 干脆在走廊等着, 等了一会不见红豆回来,想起刚才红豆生气的光景, 焦躁之下扯了扯领子, 在门口来回踱步。
贺竹筠和段明漪从里头房间出来,碰巧路过, 见贺云钦脸沉沉的在门口发呆, 大觉奇怪,不由停下脚步。
贺竹筠过来道:“二哥。”
往二哥身后的卧室瞄了瞄, 门开着, 二嫂却不见, 再端详哥哥神色, 难道是生气了, 忙压低嗓音道:“二嫂呢?二哥,你不是跟二嫂吵架了吧。”
贺云钦脸色稍缓,看也不看那边的段明漪,笑了笑道:“没有的事, 我跟你二嫂好着呢。”
贺竹筠松了口气,好奇道:“为什么不进屋。”
“你二嫂接电话去了,我在这等等她。”
这时红豆就回来了,满面焦灼,边走边琢磨什么,抬眼看见段明漪,心中一堵,碍于礼节,擦身而过时,不得不跟对方淡淡打声招呼。
到了门口,又对贺竹筠笑道:“四妹。”
贺云钦盯着红豆,问:“怎么了。”
红豆当着外人的面不便提及顾筠失踪的事,只得佯装无事对贺云钦温声道:“我得出去一趟。”
贺竹筠跟贺云钦一母同胞,向来又关注二哥,但凡二哥有什么情绪上的不对劲,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尽管二哥和红豆都装得云淡风轻,她仍捕捉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痕迹,本打算走了,又停了下来。
贺云钦对她抬了抬下巴道:“我跟你二嫂回屋说话,你也早些回屋休息。”
那边段明漪柔声对贺竹筠道:“四妹,你还要不要跟我借书,我要回房了。”转身就走了。
贺竹筠犹豫了一会,对二哥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务必跟红豆好好的,别新婚就起争执,这才挪步走了。
贺云钦拽了红豆进屋,问她:“出什么事了。”
红豆早顾不上跟他吵架,忙着换鞋:“顾筠不见了,刚才我让伯母给王探长打电话,顾筠根本没去王探长家,下午顾筠说要去春莺里找顾家老妈子打听,不知是不是放学后去了春莺里,可是现在已经六点了,这一来一去的,她怎么也该回来了。”
越说越觉得不安,凶手杀人时那么周密冷静,顾筠这些日子到处查东西,眼下失踪了,谁知道跟这两桩缢杀案有没有关系。
“我回家一趟,让我哥陪我去春莺里找顾筠,正好我也有事要问我母亲。”
贺云钦穿上外套道:“我陪你回去。”
红豆闷了一肚子的气,开口便要说‘不要你陪’,可一想到顾筠不知去了何处,有贺云钦帮忙,找起人来总要容易些,便不吭声了。
傍晚时下了点雨,一场秋雨一场寒,比起白天,空气里添了好些寒意,红豆回屋找了件新做的外套搁在胳膊上,无意间瞥见妆台上水晶球玻璃瓶的那捧花,刺心的感觉又来了,亏她日日跟这花相对,原来竟是段明漪送的。
本已朝外走了,突然停下来,扭头看他道:“贺云钦,你当初为什么娶我?”
贺云钦一怔,这问题太复杂了,当初他不止一次问过自己,可是经过婚后这几日的相处,就算之前还有些疑惑,现在早已有了极明确的答案,可听她口吻分明在赌气,刚才甚至还说出了后悔嫁给他的话,可见对于他的品行,她始终未曾全心信任过,细想之下不免也有些堵心,微微扬眉道:“你说呢?”难道他还能随便找个女人成亲?自是因为他喜欢她了。
红豆不过想听一句最简单不过的剖白,等了半天等来这么一句,再说下去定会又吵起来,眼下找人要紧,胸闷地横他一眼,也懒得搭腔。
两人出来,一路都未说话,空气沉闷得令人难以忍受,幸而未下楼梯便有下人过来道:“二少爷,有电话。”
红豆候在原地,不一会贺云钦接完电话出来,道:“刚才我给王彼得打了电话,他寓所离同福巷甚近,等你回去时,他差不多也该来了。若是这期间顾筠还未回来,他会陪你们兄妹去找她,我有急事需得出去一趟,忙完就去接你。”
红豆淡淡道:“顾筠的失踪地点不过就是这几处:春莺里、学校、放学回家的路上。我打算先去春莺里找找看,若是顾筠不在那,我们再跟王探长去学校附近转转。”
贺云钦道:“那我等会先给同福巷打电话,如果你们还未回家,我就去春莺里找你们。”
两人出来,贺云钦对老余道:“送二少奶奶回同福巷。”
等看着红豆上了车,这才另乘了洋车走了。
红豆一到楼下就跟彭裁缝借电话拨给顾公馆,得知顾家去春莺里的人回来了,顾筠下午根本就未去春莺里,她更加不安,旋即改了主意,不如一会不去春莺里了,干脆去学校周围找一找,这么想着上了楼。
母亲和哥哥果然在家,母子俩刚吃过饭,正商量盘铺子的事,见红豆回来,母子俩都吃了一惊:“怎么这时候回来了?贺先生呢?”
红豆道:“顾筠放学后一直未回家,顾家给我打电话,我担心她出事,打算跟哥哥出去帮着找一找。妈,我记得当年小姨出事时外婆家住在春莺里对不对。”
虞太太怔道:“是啊。你这孩子,没头没脑问这个做什么。”
这时听楼下巷子口恍惚传来洋车喇叭响,红豆到屋里窗户看了看,回到客厅道:“妈,回来我再问您当年小姨的事,哥,王探长来了,你陪我走一趟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