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呢!”话音未落,四小姐步履匆匆地一溜小跑进来。
她那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引得父亲额外多看了几眼:“你这又是上哪疯去了, 自己家里头用得着跑这么快么?”
“这不是快开席了, 怕让长辈等嘛,就走得快了些!”陆明夷总不能说自己在门口跟姓盛的扯了半天, 好容易偷了个空溜进来的,赶紧随口胡诌了两句。
陆老爷一向最疼这个小女儿, 明知道她说得不尽不实,也不忍心过于责备她, 便道:“知道尊重长辈就好,你三姐夫妇俩也还没到,先坐下定定神。叫你祖母看见了,又要说你不够端方持重。”
祖母巴不得家里的女子从八岁到八十岁都一个样才好,那可不叫端方持重,叫形如槁木好不好!陆明夷在心中不以为然,嘴上却乖觉地很:“是,知道了!”
黎婉不欲让二房得意,也帮着说话:“父亲尽管放心,四妹这样聪慧机敏的女孩,祖母爱还爱不过来呢!”
正说得热闹,金贵走了进来,一副踌躇的样子。二姨太被老夫人发作后正感孤立无援,盼着小女儿来助上一臂之力,赶紧问道:“是不是三小姐和姑爷到了,快请进来呀!”
若真是陆佳人夫妻,只怕早就长驱直入了,还叫听差通报什么,实在是没见识!黎婉横了二姨太一眼,也问了一句:“到底什么事,你照实禀来。”
金贵一个不小心掺和来进了少奶奶和姨娘间斗法,真是后悔不迭,只得赶紧冲陆老爷行了个礼:“老爷,有客来访,您见是不见?”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客人上门来,陆老爷不免皱起了眉头,正想让金贵传话今天不太方便,话到嘴边又改成了:“是什么客人?”
金贵打小就在陆家当差,年龄虽不大,办事却是办老了的。一听老爷问询,赶紧把片子呈了上去:“是一位先生,姓盛……”
听得一个盛字,陆明夷的脚冷不丁就滑了一下,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把大家都给吓了一跳,陆老爷顾不上去看片子,先问道:“这是怎么了?”
黎婉赶紧去扶小姑子:“没事吧,可摔疼了?”又向雪花吩咐道:“咱们房里有上好的药酒,赶紧拿了来!”
陆益谦见妹子这一跤摔得不轻,整个人都呆呆的,难免迁怒起下人:“是谁打扫的餐厅?如今只是摔着了四小姐,老夫人可是有年纪了,万一摔在地上,谁能承担得起!”
他这一说着实把众人惊着了,别说打扫的老妈子赶紧请罪,就连原本事不关己的二姨太也跟着念了两声佛。
一片鸡飞狗跳中,陆明夷终于回过神来:“没事没事,是我自己不当心!红花油药酒什么都不必,我休息一会就没事了。”
强忍着尾椎骨上传来的疼痛,明夷一瘸一拐地坐了下来,脑子却是一刻不停。这人到底怎么回事,还当真上门来蹭饭吗?事前又没对过口供,不知道他要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来,明夷一手按着头,整颗心就如在汤锅一样,起伏不定。
小女儿没什么事,陆老爷就把注意重新投到那张片子上:“盛继唐,这个名字倒是有点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
虽然知道是谁,可听到那名字明白无误地念出来,陆明夷还是忍不住一闭眼。
“父亲这么说,我也有些印象……”陆益谦也凝眉细思了一会,忽而面色一转,上前在陆老爷耳边说了几句。
“原来是他!”陆老爷恍然之下,不免又有几分疑惑:“我们自来没打过交道,贸然上门来究竟为了什么?”
陆益谦倒是光风霁月,一片坦然:“贵客临门,不论他来意如何,咱们总不好怠慢了。横竖三妹夫妇还没到,我陪父亲去见见吧!”
金贵极会看眼色,急忙接道:“已经请那位先生在小客厅奉茶!”
自家的待客之道不缺,陆老爷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整整身上的衣袍,父子二人径直出门去了。
等他俩走了,黎婉才敢抓着小姑子低声说起话来:“这回可真是来了贵客了,连老夫人都得往后靠。”
陆明夷没料到大嫂也知道盛继唐,遂小心试探道:“什么人啊?我怎么不知道!”
“你还记得么,咱们从顾家花园赴宴回来时不是见杨次长送客来。”黎婉先扫了一眼二姨太和陆宜人,才神神秘秘地问道。
这怎么能忘,陆明夷只得装傻充愣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了?”
“事后你哥哥去打听,原来那是先总统家的少爷。北平盛家究竟是有传承的名门,往日觉得三丫头的夫婿也算俊俏,可跟人家一比真是只配扫马圈了!”黎婉自惊鸿一瞥后,就时常赞叹,再料不到此人竟有上自家门来的一日。
大哥能去哪里打听呢,八成是杨次长。有了这个前提,陆明夷也不知道算是好还是坏,只觉更加头疼。
黎婉正在兴头上,把关于盛九爷的传闻一股脑都跟小姑子分享。二姨太也与陆宜人说起小话,仆妇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餐厅内完全不复方才严阵以待的氛围。
陆老夫人进门时看到正是这样一幅场景,当即皱起了眉头,用松鹤延年的手杖重重点了两下地。“一个家最重要的就是规矩,瞧瞧你们,太太一不在就松松散散,成个什么样?看来我真是要多住上一段时间,好好□□一番才是。”
大家都吓得站了起来,一时噤若寒蝉。别人不出声,黎婉却不能跟着闭嘴。她是长孙媳。太太不在,侍奉老人管家的责任就要压在她的肩膀上。“祖母请先入席,下人们有错,慢慢教就是了。您难得来一次,千万别因这些小事坏了心情。”
这却是把错都归到丫鬟老妈子头上了,陆老夫人看在这个孙媳妇还算乖觉,勉强落了座:“大夫来过了,说你们太太如何?”
“是,姜先生说母亲之前的肺疾好得不完全,要再休养。梅姨娘现在房中伺候着。母亲特意嘱咐,让我好生服侍祖母,待她略好一些,就到您的膝下尽孝。”黎婉肃手垂立,恭恭敬敬地回着话。
儿媳不舒服,派个姨太太伺候也是正常。可眼前的宴席只剩下小猫两三只算怎么回事,陆老夫人旧怒未去,又添新火,冷不丁一拍桌子:“我也看出来了,你们不过是嘴上孝顺,暗地里巴不得老婆子快点死去罢!”
这是从何说起,黎婉懊恼不迭,赶紧跪了下来:“千错万错都是孙媳不是,还请祖母息怒!”
“我如今是人老不值钱了,说了要把三丫头夫妻俩叫上,到现在也不见人影。是你们没去请,还是他们瞧不起我这老婆子?还有,我那一儿一孙又忙什么去了?说得好听是给我洗尘,莫不是要给我个下马威!”
这一通夹枪带棒的,弄得黎婉简直没办法招架。二姨太也是一脸紧张,老二不争气,她如今就指望着老三夫妻俩。要是先在老夫人面前落了个坏印象,那可就糟糕了。
正在一众人等不知所措时,金贵又进来了,先给陆老夫人行了个礼:“请老夫人安,老爷和大少爷正在待客,请四小姐也过去一趟。”
千算万算,还是扯到她头上了。陆明夷只觉眼前一黑,也不管什么不许在长辈面前插嘴的规矩了,抢先道:“深闺女子当以贞静为要。外头的事自然有父兄做主,怎么轮得到我。再者说,我还得在这里服侍祖母呢!”
这番话听得黎婉简直大开眼界,什么时候小姑子也讲起三从四德了,看来这里头大有文章。
按说明夷的态度,陆老夫人应该是满意的,毕竟她这辈子最不喜欢的就是女人抛头露面。可她老人家又有一个怪癖,只喜欢人家顺着她的意思,不喜欢旁人擅自做主。因此陆明夷一说不去,她又挑眼道:“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父。你父亲叫你去自然有原因,你如今看着是孝顺我了,可对你父亲岂非大大不孝!”
正着反着横竖都是她老人家有理,黎婉担心小姑子毕竟年轻气盛,老太太本就气不顺,再叫冲撞个好歹可怎么办,便也劝道:“四妹,父亲既然派人来找,想必有急事,你就先去看看罢!”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小天使评价九爷为口嫌体正直,其实他不是更像猫么,你不让我干什么我就越要干,哈哈哈哈!
第56章 千金扇
陆明夷去小客厅时可谓一步三回头, 满脸都写满了不情愿。最后连陆老夫人都疑惑了, 只当她真是不喜与人交际,可见说什么私情确实是被人诬陷的。
在无意中给自己又洗刷了一回形象, 这是明夷没有想到的。此刻的她只觉得脚下跟灌了铅一般, 格外沉重。
盛继唐这个人,说得好听是率性而为,要说得不好那就是随心所欲。就像他听见了自己在白云观的自言自语,直接就下手绑人,知道魏五在查他,也是把人扣了再说。这等雷厉风行, 实在少有。
他这回登门造访, 会跟父亲还有大哥说什么呢?如果只是他一时兴起, 想作弄自己一下也就罢了!万一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陆明夷的头越发疼起来,只觉得小客厅的门里关着什么洪水猛兽一样,怎么也狠不下心推开它。
还是陆益谦打里头推门出来, 被杵在门口的妹妹吓了一跳:“我正想去找金贵,怎么传个话传没影了。没想到你已经到了, 快进来!”
事已至此, 陆明夷也只得硬着头皮移步进去。这间小客厅乃是陆老爷待客专用的,装饰得自然很精心。一边放着几张沙发椅, 另一边则布置成茶室,可清谈闲聊, 也可品茗论道。中间以多宝架为屏障,既透光又雅致。
可惜明夷存着心事, 就算雕梁画栋摆在面前,她也没什么心情鉴赏,只偷偷去瞧盛继唐的方向。盛公子今天穿的黑色长衫上织有银色牡丹暗纹,眉如远山,目比秋水。与父亲聊天的样子,又不失恭谨谦逊,也难怪大嫂只瞧了一眼就记了这么久。
就连大哥也赞道:“我国内国外地转,也算见识过不少人物。像盛公子这样的,可说一万个里头都挑不出一个。”
自然是挑不出,一般人哪能像他那样神经不正常,陆明夷在心中暗道。当然,明面上还是要附和一下大哥的:“洛神赋里头说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盛先生风姿卓然,当得起这一评价。”
“不容易啊!”陆益谦亲昵地弹了一下小妹的额头:“以你的国文成绩能想得出这两句话,可是大大进益了。”
陆老爷听见兄妹俩说话,总算留意到了女儿,二话不说先扳起脸来:“你可算来了,说说吧,与盛先生是怎么相识的。要不是他今天来访,我还不知道有这么回事。你这样瞒着父母亲友,该当何罪?”
这劈头一句就把陆明夷给弄懵了,瞪大了眼睛不知道怎么回才好。父亲大人,你确定想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幸好盛继唐也没袖手旁观,悠悠然补了一句:“世伯,您这样吓四小姐可不大厚道。回头她要是向我请辞,恐怕我店里的生意要清淡不少。”
“哈哈哈,”陆老爷不禁发出了一连串豪爽的笑声:“你以为她能被吓得住?我的子女里头,唯有这个丫头从小被宠坏了,根本不怕我。我只是气她有话不对家里人讲,一问她的工作就推三阻四的。”
说罢又瞪了小女儿一眼,陆明夷赶紧摆出一副讨饶的样子来。两只举到一半的小手配上鼓鼓的腮帮子,倒是可爱得紧。
盛继唐微微一笑:“这事也怪我,虽说盛家的生意不少,可家祖母是打前清过来的,一向以为万般皆下品,希望我能走仕途。所以满庭芳的生意,我是瞒着家里的,自然要保守秘密。”
这一番话却勾起了陆老爷的心事来,他当初何尝不是如此,母亲也是一味逼着他走仕途的。奈何一大家子人没个进项,若抱着祖上的功绩也就只能等死罢了。因此对盛继唐又多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贤侄出身名门,却不似那些整日吃喝玩乐的纨绔,愿意脚踏实地经营生意,实属难得。”
听了他们的对话,陆明夷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些。盛继唐只是揭出了自己满庭芳股东的身份,父兄恐怕以为他们是因此相识的,这才找了她来,并没有什么别的题目。
她的眼睛一转,走过去抓着陆老爷的胳膊就撒起娇来:“爸,是你有偏见,其实老板是谁又有什么要紧的,能把份内的事情做好才是关键。”
“说你胖,你就喘起来了。”陆老爷没好气地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你一个未经事实的学生,人家肯用你做经理是给你机会,往后更该用心做事才对。”
盛九爷看着这一出慈父娇女、上下和睦的场景,笑得更深了些,将桌上的那只匣子顺势推了过去:“初次登门,听四小姐说世伯对古玩很有研究,特别喜欢扇子。我正好有件藏品,想向世伯讨教。”
明夷用余光一扫,那匣子好生眼熟,不正是他从家里拿出来的那只么!原来他早就打了这个主意,顿时气得又磨起牙来。
陆老爷却很高兴,方才与盛继唐谈论书画就觉对方很有功底,他的旧藏肯定不是凡品。遂饶有兴致地打开了那匣子,里头放着把约一尺长的折扇。
上手一看,只见那湘妃竹的扇骨已经变成了褐色,包浆莹润,隐隐泛出玉一样的光泽。陆老爷是识货之人,不由先喝了一声彩。
待展开来时,连陆明夷这样的门外汉都看得有些呆了。那是把极漂亮的扇子,双面泥金。下坠一根墨绿色的旧丝涤,中间还穿了一枚沁红色的玉环。一边是工笔设色的竹梅,秀雅又不失风骨,背面提了崔道融的诗句:“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
“妙啊!”陆老爷击节赞道:“若是我没有看错,这是前朝蒋廷锡的手笔。他的花鸟妍丽工致,大有宋时遗风,不愧江左才子之名。”
一听蒋廷锡的大名,陆益谦也跟着激动起来:“蒋廷锡虽然官至户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可才名昭然,除诗词外最擅花鸟。其画作多收藏于宫廷,没想到今天有幸见着真迹了。”
明夷也很喜欢那把扇子,却觉得父兄表现过于夸张,生生抬举了某些人的身价:“话是不错,只是你们怎么都统一抖起文来了,难道评价古董一定要用文言才显得内行么?”
陆益谦和小妹是玩闹惯了的,丝毫不以为忤:“你这一说,倒把我给问住了。不过我想既然是评价古董,自然是用文言好些,简洁又恰当。”
又问盛继唐:“传说清廷极看重蒋廷锡的画作,多藏于秘库。散逸在外的不多,这扇面不大可精致得很,称得上珍品了,不知道是花了多少钱搜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