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九还未来得及答话,陆老爷先在一旁吹胡子瞪眼起来:“你们这些年轻人,一个个简直就是钻进了钱眼里。书画本是供人赏玩的,依着你的意思,跟衣服鞋袜一样都挂上牌子明码标价起来,岂不是亵渎。”
陆益谦无故碰了一鼻子灰,只得向客人摊手苦笑道:“家父虽是银行家,任何时候都不避讳谈一个钱字。但真心痴迷的东西,就完全不可以银钱来论,一说就要生气。”
“这才是真性情!”盛继唐神色自若,轻描淡写道:“既然世伯如此钟爱,就让我做个顺水人情,将这柄扇子作为见面礼,还望世伯不要见笑。”
这一句话声音虽不大,力量却不小,陆老爷和陆益谦都傻了眼,简直不知道怎么回话才好。蒋廷锡名声在外,这把扇子就算放在前清,价值也只高不低。这样的东西随手就要送人,也不知道该说是盛家有钱,还是他们的见识短了。
剩下陆明夷在一旁幸灾乐祸,你们不是夸他人物出众吗?那是没见过他犯病的时候!盛少爷视金钱如粪土也不只一两回了,上万的怀表现在就在她兜里揣着,一把破扇子有什么稀奇。
面面相觑了一阵,陆老爷终于开口推辞道:“贤侄实在太客气了,这柄扇子过于贵重,初次见面,老夫实在愧不敢当!”
诚如明夷所想,陆老爷现世报很快就来了。他说一句,盛继唐倒有一百句等着他:“方才世伯还说书画是供人赏玩的,不能以银钱来论。更何况宝剑赠烈士,红粉送佳人。世伯能一眼认出蒋廷锡的手笔,也是爱画之人,这扇子赠予您是恰如其分。”
好极了,话是自己说出去的,陆老爷只能拼了命找补回来:“话不是这样说,世上爱画者不计其数。看这扇骨必然是经常赏玩才能有此包浆,君子不夺人所爱,老夫实在不敢承受!”
说罢,赶紧把扇子双手奉还,简直就像捧着块热碳似的。只可惜请神容易送神难,盛继唐也是坚决不肯收回:“世伯,这是我的一片仰慕之意,请您千万不要见外。”
早三个月,你都不认识陆良辅是哪个,有什么可仰慕的。陆明夷听着盛公子那瞎话简直是随口就来,忍不住翻着白眼。
两人这样推来搡去,陆老爷唯恐一不当心再把扇子给跌了,那可就说不清楚了。干脆把折扇往桌上一搁,直言不讳道:“贤侄,你我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大家一见如故,我也就不虚客套了,你可是有什么事情相求?如果有,不妨直说。”
俗话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盛陆两家素无交情。如果真有什么事要帮忙,赠以重礼也就说得过去了,只是凭盛家的声势,又有什么办不到的呢?陆益谦不由暗自奇怪。
既然已经说得这么直白了,盛继唐再绕弯子也没什么意思,当下就行了个大礼,把陆老爷给吓得不轻:“府上有淑女,我欲求之!”
第57章 谁是你男朋友
“我知道自己年轻识浅, 尚不足以承担大任。祖上虽然有些余荫, 落在世伯眼中也许愈发以为我是个浮浪子弟。但年轻也就代表了我有足够的时间去努力,希望世伯能看在我的诚意, 同意我与四小姐由朋友入手开始交往。”
盛继唐的这番话砸懵了老爷子, 砸懵了陆大少爷,也一并砸懵了明夷。不是说不同意冒充她男朋友么?怎么演得倒比真金还要真。
父亲愣在那里不说话,陆益谦这个长兄不得不硬着头皮站了出来:“盛先生,您来拜访我和家父都是很欢迎的,但牵扯到儿女婚事……”
“哪来的婚事?”明夷被她哥吓得一蹦三尺高:“你不要自说自话好吧,人家稍微客气两句你就讲到婚事上了, 难不成你妹妹嫁不出去啦?”
陆益谦被妹子给抢白了一顿, 才刚想好的对白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只能把她扯到一边压着嗓子道:“现在在说正事, 你少胡搅蛮缠好不好。你刚才也听见了,这小子说想跟你从朋友入手交往,这是什么意思, 谈恋爱谈着玩吗?自然是要说到婚姻的……”
盛继唐其实与陆益谦的年岁差不多,虽然被称为小子, 倒也不见恼色, 反而大大方方地道:“世兄说得对,我对令妹实有倾慕之意, 绝不是当做儿戏的。时下有一种风气,总以为社交公开就是由着男女厮混, 对此我是不赞成的。老祖宗说发乎情,止乎礼, 我对于令妹的感情正是如此。只不过我俩认识的时间不算久,贸然订婚只怕她对我还不能完全接受,不妨过段时间再说到婚姻问题不迟。”
这样的长篇议论,不要说陆老爷和大少,就连明夷也没怎么听盛继唐提起过。他人既生得好,态度又恳切。就算陆四小姐这样知道底细的,听在耳中都有些动摇,更别说是另外两位了。
站在陆益谦的角度,明夷是他最宠爱的小妹。突然冒出个人说是倾慕她,做兄长的难免有些不自在。可衡量一下条件即可知道,盛继唐比之莫家桢实在不知道强出了几里地。
也不是他没出息,非要拿这个三妹夫做比较。实在是差不多的人家里,莫家桢已经算出挑了,更有不堪的在后头。盛继唐却不同,不论是样貌,门第,身家都可说是顶尖的。被这样的人物追求对于陆明夷来说,是一件不失面子的事。哪怕婚事不成,也不至于被人嘲笑。他的心里多少就有了几分愿意,只是碍于父亲在旁不好表态而已。
说到陆老爷,自从盛继唐提出这个冒昧请求后,他就一直沉默着。他不说话,陆益谦和明夷也都只好闭嘴。盛继唐却不着急,安稳地坐在位子上,好整以暇地等着陆老爷的结论。
又过了好半晌,陆老爷终于皱着眉头开了金口:“盛先生……”
这个称谓首先就透了几分疏远,也是人之常情。如今虽说什么都开放了,但公然上门提出爱慕人家的千金,没提名道姓已经是很给面子。盛九很是善解人意:“天下没有不操心儿女的父亲,世伯有什么话尽管我,我愿聆听训诲!”
不管怎么说,这个姿态是摆得够低了,陆老爷不是心中没数的人,只是到底存了个疑惑:“你既开诚布公,我也不敷衍你。我们夫妻对明夷几姊妹在外交际一向是持支持态度,否则也不会同意她出去工作了。但是工作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今日才听这丫头说起,交了一个男朋友,我想不至于是盛先生你吧?”
这一说算是抓住了关窍,陆益谦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要说小妹喜欢热闹不假。可她除了上班就是回家,要瞒着家人的眼目,神不知鬼不觉地交个男友却是极困难的。起初他还以为她是胡说,可要是套上盛继唐,可不就严丝合缝了……
陆明夷找盛继唐帮忙本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既然说到这里,就想挺身而出把父亲的话认下来。谁料盛九面色一肃,当即反驳道:“世伯这话是从何说起,我与令嫒相识是因为满庭芳。这爿店开到现在,不说火爆也算在上海滩站稳了脚跟,这都是她带着店员们一手一脚干出来的。忙到这样,哪来的时间谈情说爱?”
说得也有道理啊,陆益谦又犹豫起来了,小妹之前连晚饭都顾不得吃了,真有时候再去谈个男友吗?他自忖瞎想无用,干脆问起明夷来:“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之前说的男朋友到底什么人?还不赶紧趁现在向父亲解释清楚!”
明夷能说什么,她此刻最想一口把盛继唐给咬死。没错,她是求他办事来,你不答应你就好好待在家里,她自然会想到法子处理!偏偏又跑上门来鬼扯,说什么倾慕她。还以为他终于肯配合了,又一口把她想好的剧本给否认了,这是想怎样?
脑子飞快地转了一回,明夷终于赶在父兄起疑前又编了一套瞎话出来:“我那是说给祖母听的,不过开个玩笑。我是把工作比喻成男朋友,表示自己只想好好上班,暂时没有嫁人的想法。谁知道母亲突然发了病,就把话给打断了。你看我也没时间解释,让你们误会了。”
牵强是牵强了些,不过瘌痢头儿子是自家的好。陆老爷本来就不相信女儿会在外头随便与什么人发生感情,听了这话顿时安心了:“你也是胡闹,祖母年纪那么大了,你跟她瞎比喻什么?别说她了,阖家几乎都当了真。”
“都是女儿不对!”明夷赶紧低着头,乖乖地认了错。好汉不吃眼前亏,盛继唐你给我等着!
说来也是灵验,被她念叨的人正打了个喷嚏。陆老爷连忙关怀道:“世侄还好吧?是不是屋里的暖气不够?”
得,这又恢复成世侄了。盛继唐的唇角弯出一抹弧度,掏出方雪花绸手帕来:“不碍事的,世伯见笑了!”
陆老爷其实是个新旧参半的人物,表面受西风影响很深,骨子里却还是改不了传统思想。知道女儿与盛继唐并没有什么私下交往后,待他的态度反而热切起来:“今天舍下准备了家宴,是为了替明夷的祖母接风。你也算是适逢其会,不如留下一起用饭吧!”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陆老爷却也差不多,盛继唐一表人才又谦恭有礼,要真能做了他的女婿,也是一桩佳话,一路含笑出了客厅。
明夷故意拖在后天,趁人多口杂偷偷扯了盛继唐的衣服低声道:“不管怎么样,今天还是要多谢你来帮忙,不过你既然都说喜欢我了,干嘛不承认是我男朋友,害我还要临时编理由……”
“以四小姐的本领,随口胡诌两句还不是小菜一碟么!”盛继唐同样悄声答复道,只是说的内容就可恶得很了,惹得明夷直想打他一顿。“下回要抗婚也编个好借口,像你我这样的人家,对于婚前私相授受还是看得很重。真按照你写的剧本演,我倒无所谓,对你的名声不利。”
说罢,便快走了两步去与陆益谦说话了,留明夷一个在原地发呆。这个男人,也会如此替人设想吗?
餐厅里,陆老夫人正在说陆家的历史,陆老爷的爷爷那辈就出过两个翰林,到了老太爷就做到巡抚,端的荣耀无比。
黎婉素来会做人,一边听一边要表现出各种崇拜惊叹来,还要时不时地拍几下老夫人的马屁,真是比管一个月家还累。一见丈夫和公爹进门,简直是天降救星,立刻起身迎了上去:“父亲,全家都在等您开饭呢!”
陆老爷见餐厅内的气氛和乐融融,对这个儿媳又添几分满意,先向老夫人告罪:“劳娘久等了!”
“我老婆子一脚已经踏进了棺材,还有什么没经过没见过的。看出去的颜色都差不离,吃什么都是一个味儿,自然是你们的事更要紧一些。”陆老夫人摸索着戴上了老花镜,也不知这番话是褒还是贬,看见盛继唐后愣了一愣:“这是哪家的孩子,怎么没见过?”
“晚辈盛继唐见过老夫人,事前不知道您在此,否则该备了礼物来正式拜见才对!”明夷深深感到盛九爷如果哪天活不下去,完全可以去做演员谋生,那个惊讶懊恼的表情真是要多逼真有多逼真。
至少陆老夫人是完全相信了,还笑得无比慈爱:“快别多礼了,这么个好模样,就是在北平也不多见。”
陆益谦正愁不知道怎么介绍他的身份,一听这话赶紧插嘴道:“祖母,算起来继唐家也是北平著姓,说不定两家以前还有来往呢!”
既是北平的名门,又姓盛,陆老夫人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莫不是大总统……”
“祖母英明!”
第58章 就是这么势利
因为事前谁都没料到老夫人会过来, 所以房间是临时赶着收拾出来的。陆老爷原想把自己与太太的正房让出来, 却被一口拒绝了,只得勉强先让老夫人暂住客房。虽说是客房, 但里头的一应布置用具都是顶尖的。
黎婉管家的时间虽不长, 却知道谁能得罪谁不能得罪。老夫人只是来小住一段日子,若是不照顾好了。不说公公心里有疙瘩,就是婆婆也要被连累,是大有后患的事。所以她亲自动手,雕花架子床下配了弹簧床垫,苏绣的迎枕, 全套黄花梨的中式橱柜, 大红色纱灯里头按着的是电灯泡, 既热闹又亮堂。就算挑剔如陆老夫人看了一圈后,也没说出什么不好来,默默安下寨来。
这日的晚饭, 老夫人极尽兴,就多喝了两杯。贴身婆子吴妈和何妈赶紧扶她回了房。待关上门四下无人时, 吴妈忍不住夸赞道:“当年老夫人刚嫁给老太爷的时候, 有位游方道士就说您是福寿两全的命格,这辈子有享不完的荣华。您看现在果然应验了, 如今连皇帝都不坐龙庭了,可咱们陆家依然是显赫门第, 三爷三奶奶对您的孝顺自然是不提了,娶进来的孙媳妇也能干!瞧这屋子, 与皇宫只怕也差不了多少了。”
老夫人虽半卧在床上,却眼神清明,完全不似喝醉的模样,一边笑一边点着她:“你这老货,一辈子就是会卖嘴!”
“那是奴婢啊,说到您的心坎里去了!”吴妈跟随老夫人多年,最知道她的脾性。一双眼只认得富贵,两只耳最听得进好话,赶忙又端过一盏茉莉香茶递上去:“您瞧,就连咱们朝思暮想的那件大事,这才来了上海第一天竟不费吹灰之力解决了,这都是老夫人的福气庇佑!”
吴妈讲话虽然夸张,却是真说到了陆老夫人心里。一边呷着茶水,脸上的得意忍不住流露了出来。
何妈见老对手讨了好,亦不甘示弱:“那是,咱们老夫人的福气谁比得了。眼看就要得个贵婿,就连奴婢们走出门都能抬头挺胸做人呢!不过奴婢愚钝,想请教一下那个什么段秘书长的孙子比起今天这位盛公子,到底是差了几级呀?”
没等老夫人开腔,吴妈抢先说道:“哎哟,这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那个段秘书长在交通厅是能刮些油水,唬唬外边人。这盛家可是有来历的,虽说大总统没了,但盛公子的亲叔叔还在军事委员会做总长。手握枪杆子,要什么没有,那可比抓着钱要硬气多了。”
她一径说得开心,却没注意陆老夫人隐隐露出了不悦的神色:“你如今倒是越发厉害了,简直成了个官儿通,谁干着什么职务比我还门清!改日政府应该把你聘去大楼前头当门房,保管错不了。”
那吴妈也听出口风不对,赶紧汕汕地笑了两声:“那还不是老夫人调教得好,否则以奴婢这样笨口拙舌的,放在外头再历练五十年也成不了气候!”
陆老夫人的性子最是喜怒无常,喜欢时怎么看都顺眼,若是不喜欢了那真是恨不得丢出去喂狗。吴妈在口舌上逞威风,犯了她的忌讳,她立时就摆起了脸色:“糊涂东西,没见我脚下的汤婆子都凉了,也不知道换一换。一天到晚本份不干,净打听些没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