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妈被啐得灰头土脸,面皮火辣辣地臊得慌,只得抱上那烫手的汤婆子拿出去换水。挤兑走了老对手,何妈赶紧凑上来替老夫人捶起腿,她这一手还是向当年被遣出紫禁城的宫女学的,端的有几分火候,陆老夫人很快舒服得眯起眼睛来。
正当她以为老夫人将睡去的时候,那位靠在迎枕上的主子忽然开了口:“如今家里的两位小姐你也都见过了,觉得如何?”
何妈不似吴妈嘴快,凡事都爱在脑子里先转个弯,想了一下才抿嘴笑道:“老夫人的孙女,自然个个都是好的。尤其是四小姐,在老夫人的孙辈里也是一等一的人才。听说那位今晚没赶回来的三小姐,也是个美人,明日奴婢倒要看看,真也不真。”
她这一番奉承,老夫人却未必领情:“就会和稀泥,打量着我好糊弄呢!四丫头确实生得好,有眼睛的都瞧得出,我问的是性情。”
本来想着少得罪人,如今看来却是不行了。何妈暗暗咬牙,脸上依旧笑盈盈的:“若以性情论,四小姐活泼可爱,二小姐温柔和顺,也是各有千秋。不过恕奴婢说句僭越的话,四小姐是太太的老生女儿,自然万般疼惜,宠得脾气大了些也是正常。二小姐么,看似平和,自有执拗的地方。”
这说的自然是她公然拒婚,又攀扯妹妹的事情了。虽然罚了跪,老夫人的心气仍是不顺:“区区一个庶女,也敢在我面前多嘴。我看是苏氏心慈手软,治家忒宽了,我又离得远,才让她们一个个都没了规矩!”
何妈听着主子话里有话似的,便小心翼翼地继续往下问道:“本来您想替二小姐保媒也是看她可怜,年纪轻轻倒守起了望门寡。没想到她这样不识教,公然顶撞于您,那段家的婚事……”
“既然已经许了人,哪有半路缩回去的道理!”陆老夫人的眉眼间不由流露出一股蔑视来:“段家少爷虽然是个傻子,到底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老四促成这段婚事可不容易。自古婚姻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明日就跟苏氏和孙氏说,这门婚事由不得她姑娘家说三道四。”
这话说得才叫亏心呢!明明是四老爷自己惹了官司摆不平,要拿侄女送给人家的傻儿子顶缸,叫老夫人说起来二小姐倒像占了什么便宜似的。
何妈毕竟还没完全丧了良心,不由多了句嘴:“盛家家大业大,四小姐攀上了这棵大树,凡事都好商量。那段家当初来咱家提亲时,那叫一个趾高气昂,知道的是结亲,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帝选妃子呢!要真把二小姐嫁过去,不是显得咱们怕了他……”
话没说完,陆老夫人就狠狠瞪了她一眼:“就你这样的见识,能明白什么道理。盛家自然是棵大树,可咱们抱不抱得上还两说呢!”
见何妈面露疑惑,老太太纡尊降贵解释道:“你看看四丫头,口齿伶俐长得又好,估计苏氏的嫁妆将来得有一大半归了她。等她嫁了人,必然是婆家敬重,夫婿疼惜。到那时节,若是她亲生的父母兄弟有个三灾八难,她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可叔伯弟兄这样隔了一层的,就难说了。”
“二丫头呢,就恰恰相反。她的身份不高,相貌不出众,性情还有些执拗。光是贤良淑德有什么用,若没有娘家做靠山,是无法在婆家立足的。孙氏也是个不讨巧的,心又偏到胳肢窝去,能帮她什么?”
陆老夫人这样一说,何妈立刻就懂了:“老夫人的意思是,二小姐要依靠咱们在婆家立足,所以也就只能一心一意地替四老爷他们谋划。”
“要不怎么说,笨人也有笨人的好处呢!”陆老夫人得意地笑了起来,她有四个儿子,十来个孙女。每一个的婚事都是她亲自谋划,无一不对陆家大有裨益。唯有老三一家远在上海,鞭长莫及。如今一个三丫头已经嫁出去也就罢了,这四丫头和二丫头,她必得牢牢抓在手中。
正说得高兴,吴婆子低眉顺眼地回来了,提着的汤婆子外面还裹了个绣花锦云套:“老夫人,刚换滚热的开水,怕您烫着便加了个套子,您先试试?”
毕竟是在身边服侍多年的老人,老夫人试了下温度果然恰到好处,再加上已经排喧过吴妈一顿,便不再声色俱厉:“上海到底不比北平,连个地龙都没有,来回换水辛苦你了。”
吴妈这样精明的人,立即露出了感激涕零的模样:“伺候老夫人,哪里敢提辛苦两个字。”
“罢了,”老夫人挥了挥手:“你明天先替我给老四报个信,就跟他说,他的侄女马上要跟盛家公子订婚了。”
这一下,两个婆子都惊讶不已。吴妈生怕差事没办好砸手里,壮着胆子问道:“老夫人,可奴婢看今晚的情形,四小姐不像是要订婚的模样啊,三老爷也……”
“愚钝!”陆老夫人忍不住拍了拍床架:“如今的年轻人自然是个个奉行什么自由主义不想结婚的,我这个做祖母的难道也要由得他们吗?再者说,结亲是结亲,也得让段家知道。我们如今可犯不着求他们了,老四以后在他们面前也好挺直腰杆。”
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四老爷。何妈在心底叹了口气,老夫人眼中最要紧的只有这个幺子,其他亲儿子都要靠后,更不要说孙女了……
吴妈不敢再惹老夫人生气,赶紧一叠声应了,第二天就去拍了电报。
而此时尚被蒙在鼓中的盛继唐和陆明夷,完全不知道陆老夫人的如意算盘,更不知道这个不经意的举动会对他们未来的人生造成何种影响。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自己这次的标题感觉起的很是恰当啊,活脱脱就是祖母大人的写照!哈哈哈~
第59章 碰一鼻子灰
陆明夷从小就没跟祖母接触过, 虽然自小听着这位长辈的英名, 到底没有什么切身的感受。但自打盛继唐来访了一回,陆老爷和陆太太对自己所受的待遇可真是受宠若惊了。
特别是陆老爷。他在家中排行老三, 老太太最疼爱的是小儿子, 长子要顶门立户也要给予一定重视。只剩下他和二哥,从进学到择业,基本无人问津,简直就是一对小可怜。要不是叔父资助,连出国留洋的学费都不凑手。
人过中年冷不丁受到母亲如此礼遇,既是高兴又是惶恐, 简直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二姨太从前就是老夫人的婢女, 梅姨娘对陆家的情况一抹黑, 他的情绪也就只能跟陆太太分享了:“缪贞,你说娘这是怎么了?”
陆太太深知老夫人的势利,当初就因为她家在北方名声不显, 纵然有十里红妆,婆婆还是总挑她的毛病。动辄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在她生下长子不久后还硬往他们房里塞人, 如今倒是赶着一口一个媳妇叫得亲热。
要说是他们往家里贴补钱的原因,那年年往里白填的数目也不少, 都没能换来个笑脸,必然是有更深的原委了。不过老爷是孝子, 陆太太就是有满肚子的委屈也不能明说,只是淡淡地道:“我也不晓得, 听阿囡说娘很喜欢盛家少爷。许是见到阿囡终身有靠,做祖母的高兴罢了!”
提起盛继唐,陆老爷也笑了起来:“她都跟你说了?也难怪娘高兴,我对这孩子也是满意得很。出身相貌什么都在其次,他大学毕业后本有的是机会靠家世在机关混个闲职,却自己来上海打拼,不是那等外实内浮的人。依我看,比莫家桢强上十倍。”
难得见丈夫如此欣赏后进,陆太太却有些不信:“说得这么好,别是被人家的见面礼给收买了罢!人我是没见着,那把蒋廷锡的泥金竹梅扇阿囡可拿给我瞧过了,真是好东西。我爷爷当年极爱蒋廷锡的花鸟,出到三千两银子求购尚且没如愿,老爷这回可得意了。”
陆老爷可受不得这个冤枉,赶紧辩白:“夫人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为夫难道就势利成这样,一把扇子就能给收买了不成?”
“那也说不定,”陆太太撇了撇嘴,反正不是亲自挑的女婿她就是不放心。虽说女儿再三说现在只是朋友关系,可人家都登堂入室了,决心可不小。“我听下人都议论,那孩子生得特别好,可是不是?”
陆老爷本人就是一表人才,妻子也端庄秀雅。他本人虽然一直申明对此毫无偏见,但世人皆有爱美之心,见到长得好的偏爱些也是难免:“古人云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盛家这位少爷确实生得不差,与阿囡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就是生得太好,陆太太才不放心:“不是我心存偏见,你看家桢,咱们也算看着他长大的,彼此知根知底。就因为长得不错,家中又有钱,便有狂蜂浪蝶往上冲,生生成了个酒色之徒。三丫头也算颜色好的,外头还要逛堂子,实在不象样。大家都说,这盛少爷的样貌更加出色,家世也强。万一阿囡真嫁过去,他横娶个姨太太,竖娶个姨太太,岂不是要让我阿囡受尽委屈?”
这才哪到哪,倒愁上这个了,陆老爷不禁啼笑皆非:“我的好太太,人家不过是觉得我们女儿很好,想征得父母同意交往,哪有那么快谈婚论嫁的。我也是觉得孩子还不错,真要做女婿,还得好好考察哩!”
“老爷记得自个说的话,阿囡是咱们的小女儿,从小娇生惯养的,必得找个十全十美的女婿才成……”
陆太太正跟丈夫讨价还价,金香敲门进来了:“老爷,太太,三小姐回来了!”
“回来就好,从昨天起老太太就一直念叨着呢,先带三小姐和姑爷去给祖母请安罢!”虽说是庶女,失了礼数也算陆太太的责任。
可金香听了吩咐却站在原地没动,露出为难的神色来:“三小姐是一个人回来的,没见三姑爷……”
“这是怎么回事?”陆老爷皱起了眉头,“明明是让他们小夫妻一块过来,难不成是金贵传错了话,还是他们听错了。”
陆老爷还纠缠在传话上,陆太太却是已经回过了味:“金贵办事一向稳重,更何况事关老夫人,怎么会轻易出错,怕是他们夫妻又闹别扭了。”
陆老爷听了这话,顿时恼了:“统共结了没几天婚,天天大闹天宫,这是过日子的样子吗?再这样下去陆家简直就要成了笑柄,被娘知道了又有一顿气好生!”
本来躺在床上的陆太太见丈夫动了真气,不禁后悔自己嘴快,赶紧劝解:“你先少安毋躁,说不定是姑爷工作忙也未可知。金香叫人把三小姐先领去小花厅,千万别惊动了老太太,我这就去问个详细。”
“你身体不好,何苦去趟这个浑水。”陆老爷赶紧把妻子按住,“还是我去见她,要是再闹就离婚算了,也省得日后闹出更大的笑话来。”
陆太太又何尝想管,可丈夫一口一个离婚,也不想想陆家的女儿才嫁出去不到一个礼拜就离婚,准保闹得人尽皆知,到时候才真是笑话。“你这个脾气呀,佳人就是有什么想说的也被吓回去了。横竖都在家里,也劳动不了几步,就等我一块去罢!”
金香赶紧服侍太太洗漱换衣,等陆老爷夫妻到小花厅时,除了上班的陆益谦,其他人都已经聚齐了。
陆佳人正伏在二姨太怀里哭,二姨太张嘴就骂:“混账东西,看着人五人六的,满肚子黑心花花肠,打量你是那起没娘家的人呢!惹急了老娘,我去跟他们母子对命。有的没的,先掏出他们的牛黄狗宝来,非得给我闺女出了这口腌臜气不可!”
陆老爷从不许家中人说这些污言秽语,听得直皱眉,大踏步走了进去:“这又是怎么了,三两天就要回家闹一场。自从嫁了个女儿,我这险些就成了民事法庭了。”
见公公婆婆到了,黎婉赶紧把上座收拾了请他们坐下。明夷和宜人也都乖乖立在一旁,梅姨娘更是装鹌鹑一声不响,唯有二姨太没眼色,自以为遇上了救星,当即就要扑上去:“老爷太太,这天杀的莫家简直不把儿媳妇当人看,你们可千万要替三小姐做主啊!”
做主做主,三不五时就要他做主,难不成他是包青天。陆老爷对这一幕已经腻烦透了,大喝一声:“你先给我住嘴,不知道老夫人现在家中吗?这些丢人现眼的事,是不是要闹到她老人家跟前才罢休!”
提起老夫人,二姨太不禁打了个寒颤。若真惊动了她,只怕人人都要落下不是,陆佳人也讨不着好。赶紧收了声,抹着眼泪道:“老爷,不是我想闹,是莫家不给三小姐活路走啊!佳人,赶紧跟你父亲说,莫家是怎么欺负你的!”
与二姨太相比,陆佳人就聪明多了。她把脸上的泪抹了,只安静地给父亲和嫡母磕了个头:“女儿不孝,不仅未能替父母分忧,还让二位操心。从此以后,你们就当没生养过我罢了!”
说完就要往外头冲,陆太太明知她是做戏,却不能不管,忙让金香把她拦了下来。“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若是不相干的两姓旁人,你父亲也不至于生这么大气。做父母的不奢望儿女能分忧解难,只望你们过得好罢了。若你出了什么事,叫我和你父亲情何以堪?”
“太太……”陆佳人的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最叫明夷佩服的是不管怎么哭,她都能保持眼不肿鼻不塞,我见犹怜的状态,这也是种功力。
在陆太太的再三安抚下,陆佳人终于道出了原委。原来那个孙晓倩进门之后就时常闹着不舒服,别说晨昏定省,压根就避不见面。陆佳人略说两句,莫家桢还要说她善妒,于是她就开始给孙晓倩立规矩,吃饭布菜,洗漱端盆。
没想到姓孙的乃是个水做的美人,没折腾两下就晕了,昨天金贵去报信时,莫家正鸡飞狗跳地忙着请大夫。最关键的是,大夫来了之后,竟然诊出了孙晓倩已经有两月身孕。莫家只有一根独苗,莫太太朝思暮想的就是抱孙子。这一下差点把那窑姐捧上了天去,立即收拾了上房给她住,又添丫鬟又添婆子,简直当成祖宗那么侍奉。
陆佳人气不过,却被他母子俩好一通弹压,说她用心歹毒要绝莫家的后。莫家桢宁可在家陪着那贱人,也不肯跟她一起来见祖母。
事情说完了,饶是陆老爷已经做了心理准备依然被气得够呛,新婚纳妾也就罢了,妾还怀上了孩子,简直视他们如无物阿!陆太太再三劝解,也没能让他的脸色好一些。
围观了全场的陆明夷却在想一件事,孙晓倩竟然怀孕了?这在前世也是从没发生过的,会不会有什么猫腻呢?
作者有话要说:
存在于对白中的九爷,想他想他想他……
第60章 罪魁祸首
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小夫妻之间闹别扭, 而是涉及到了两家人。陆太太当机立断让金贵去莫家报信, 说是老太太想念孙女,要把陆佳人留下小住。如果莫家还想挽回, 自然会来交涉。若是他们执意把窑姐肚子里的那块肉当宝, 那就依老爷的意思,让他们离婚。反正陆佳人还年轻,去乡下避两年风头,未必找不到个如意郎君,不必跟这一家子死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