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言昌早就不具备这些条件了。
二弟已去,他不愿听从摆布,言昌孤掌难鸣。
“就算您不答应,我也会将言府打理好,不辱家门。”言时的表情很平静,仿佛只是与对方说些家常,“只是若扯破脸皮,我不保证您能不能活着看到这些。”
“……”
言昌的目光紧盯着他,里头透着深深的疲惫,言时清亮的眸子则毫不畏惧地回望着,坦然而坚定。
言昌抬头看着跟前的青年,赫然惊觉自己已经需要仰视他。言时虽在朝中一贯低调,可不知曾几何时,他却已经形成了没有人能小觑的一股力量。
“剑已经不在我手上了,对么?”
言时拱了拱手,恭声道:“父亲能想通,也是好事。”
第89章 其之八十九
秦琮怀拽着一腔必定要灭一灭北漠人威风的雄心壮志出征去了。
少了这位凡事都要插手做主的大将军, 洛城在短暂的混乱后很快地找到了规律。小事秦琰可以自己下决定,大事则在退朝后跟几个值得信任的老臣关起门来讨论出个结果。
朝中众人很不意外地发现,少了大将军, 朝局不会因此大乱阵脚, 反而还会更好——说得直截了当一点,在很多令人匪夷所思的决策上, 秦琮本人就是混乱的源头。
洛城宫中,几个先生正在讲解四书五经, 他说一句秦琰听一句, 身边跟着的两个伴读则埋头在书简上抄写。
面对这三个围着他吱吱喳喳的老先生, 秦琰不禁有些恹恹。
秦琰很喜欢原本的那位姓洛的老师,他教的不只是典籍上那些冷硬的文字,更会说故事给他听, 跟他分享前人的智慧,对他说为君之道。
那位帝师针砭时弊也有自己的一套,懂得变通并不迂腐,虽然年轻却有智慧。
秦琰记得很清楚, 老师前几天刚对他语重心长地教了一门帝王心术,虽然他听得有些懵,但却是很受用的。可过了不久老师就被大将军以教导不力的缘由辞退了, 连本来从洛家带来的伴读都换成两个秦琰不认识的少年,整天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阴阳怪气的。
秦琰望着窗外的飞鸟走神了好一会儿,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已经合起书简, 暮气沉沉地说:“陛下,今日的课业已经教完了,还请陛下勤于复习。”
“……”
老实说,他们教的秦琰早就学过了,但很显然他的两位新老师不在意这些。
秦琰“哦”了一声,挥挥手让两个伴读也跟着下去,那俩少年却惶然地垂下头,道:“陛下若还有什么问题,尽管问臣下,臣下定会为陛下解答。”
秦琰斜睨他们:“朕没有问题。”
“可是……”
秦琰不耐烦地捶了锤桌子,桌上的笔墨书简落了一地:“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到底朕是皇帝还是你们是皇帝?”
秦琰的声音尚带着些稚气,只一字一句气势毫不马虎,那两少年被唬得一愣一愣,慌忙跪下道:“您是皇帝。”
“知道就滚。”
待两人夹着尾巴退出去,秦琰才颓丧地靠着墙边,闭上眼睛。
他无奈地想着,到底是我是皇帝,还是你们听命的大将军是皇帝?
……
隔日清晨,秦琰照惯例前去永宁宫给太后请安。这个地方不是宫中最破旧的地方,却是最暮气沉沉的地方,几个小太监在宫外低头扫地,见了秦琰过来唯唯诺诺地行礼,那个叫青花的宫女很快就从殿内出来将他迎了进去。
太后目不能视物,是故沈芊芊的身边一直都有四五个人贴身侍奉,片刻不离。
“儿子给母后请安。”
本来面无表情端坐在珠帘后的沈芊芊,听到秦琰说话才轻扬起唇角,道:“琰儿,来,坐过来。”
秦琰轻蹙起眉,只还是依言做了。沈芊芊摸索着摸到了他的袍角,朝他露出慈爱的笑容:“琰儿近来可好?大将军出征,朝中一切可还安稳?”
秦琰不敢对上她那双没有聚焦点的眼睛,连忙扭开头,敷衍着道:“都好,不劳母后费心。”
秦琰虽然唤沈芊芊母后,但从来跟她不亲。
自秦琰有记忆以来,他和皇姐秦莹一直是个安静恬淡的女人在照顾,住的也不是沈芊芊的芳华宫,而是长春宫。
直到他三岁那年,父皇崩逝,那个养育他的女人也跟着不见了,他则在大将军的要求下,认这个瞎了眼的女人作娘。至于秦莹秦琰姐弟失踪的“母亲”,宫里每个人都对此讳莫如深,没有一个人肯告知他实情,久而久之秦琰便也作罢了。
在秦琰看来,所有人宣称沈芊芊是他的亲生母亲,也只是大将军要稳固她的太后之位,而她定然跟大将军是同一伙人,对他的所有爱护都是作秀。
恍如对秦琰淡漠疏离的样子浑然不觉,沈芊芊拉着他玄色的袍角,又急忙道:“琰儿——”
“儿子在呢。”秦琰垂眸,“若母后无事,儿子先告退了。”
一个小太监走进来和青花说了几句话,那宫女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出了正殿。珠帘后,母子二人却是相对无言。
“母后?”
沈芊芊自怀里摸索出一个小香囊,柔声道:“娘做了个香囊给琰儿,带上吧。”
“……”
秦琰接了过去,那个玄色的香囊散发着龙涎香的香气,周围缝线的针脚却是凌乱不堪,还有少数缝得重了的地方,上头的图案也有些歪斜,瞧着的确是出于沈芊芊的手笔。
秦琰垂首看了看,沈芊芊白皙的指尖还有些被针扎破的小口子。
“母后眼睛不便,真真不必如此费心,儿子承受不起。”
语毕,秦琰冷着脸将香囊塞了回去。
沈芊芊的神情有些愕然。
此时,青花迈着大步走进前,落落大方地躬身行礼,朗声道:“娘娘,中护军大人有要事求见。”
那几个贴身宫女花容失色,匆匆忙忙地朝青花问道:“青花姐姐,这能见么?护军大人是外臣……”
“外你个头,护军大人的母亲是娘娘的姑母,这能算外人么?”青花冷声道,“出去,统统出去。”
秦琰知道沈夫人并不是中护军的亲生母亲,青花的话可说是漏洞百出。但阶级摆在那儿,几个二等宫女只能听她的命令,乖乖退了出去。
青花抬起头,秦琰注意到她的双眼红红的像兔子,似是刚刚才哭过。
“等等,青花,他来做什么?”
虽然朝中众臣他认得的不多,但秦琰却是对这位年轻的中护军相知甚深,因他是原本那位洛夫子的至交好友,他听洛夫子说过许多关于中护军的事情。
“陛下若想亲自理政,必须要倚靠言时的力量,他会帮您的。”
洛夫子对他说过很多,但秦琰记的最清楚的是这句话。
出乎秦琰意料之外,来的不只有中护军,还有他的夫人。
沈芊芊命青花给他俩赐座。
秦琰睁着圆圆的眼睛,仔细打量着这一对面带笑意的年轻男女。他曾听说过沈芊芊与这对夫妻年龄相仿,但此刻他们仨在一起,太后娘娘比他们要憔悴了许多,看着不像是同一辈人。
然后中护军说话了,他的声音很低沉好听,语速和缓,秦琰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臣想和陛下与太后做个交易。”他眨了眨眼,“是有关于大将军的事。”
第90章 其之九十
言时耐心地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后, 秦琰仍然一脸懵地看着他。
沈芊芊听得很认真,余了只问了句:“爱卿为何如此笃定,秦琮就有篡位的心思呢?若是找不出罪状, 只怕他会更跋扈, 哀家也保不住你的项上人头,可能连琰儿都得遭殃。”
“……”
言时张了张嘴, 一时静默无语。
他总不能说是源于上辈子的记忆吧。
言时其实也知道自己的计划听起来荒诞不经,但前生他的确是在秦琮府中搜到许多明明该是在国库的宝物, 还有一件依照皇帝的标准裁制的玄色大龙袍。
罪证确凿, 郑梁想替他开脱都没法。
言时学着言昌当时的想法, 先去请太后旨意,再名正言顺地去彻查秦琮的罪状。
言时却忘了言昌平素就受沈家人尊敬,那时也是让二娘前来做说客。有了这层关系, 太后对言昌可说是言听计从,不似他第一关就碰了钉子。
文容媛与言时对视一眼,很快便意会到他的难处,出言解围道:“此事确实事关重大, 待臣妾寻到足以证明大将军篡逆之意的证据,自然会再进宫禀明太后。”
言时拧了拧眉,附在她耳畔低声问道:“哪儿来的证据?”
“等等就帮你弄来, 放心。”
沈芊芊看不到他们之间的小动作,只针对文容媛的话点了点头。
沈芊芊自然希望能够除了秦琮,但她不懂政事,言时在她眼中终究只是辅军将军的大儿子, 不足以独当一面,更得不到她的全心信任。
如若没有万全的把握,沈芊芊宁可再与秦琮这么空耗下去,任他要安插什么眼线都没关系。
反正她的人生早在十年前就失去了光明。
言时正欲起身告退,一直在沈芊芊身边待着的秦琰却忽地站起身,道:“朕有话与言爱卿说。”
“……”
秦琰清脆的嗓音尚带着一点奶声奶气,却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文容媛本来想笑,硬生生给忍住了。
言时有些惊讶地瞧了秦琰一眼,可见他十分认真,不似在说笑的样子,连忙拱手道:“陛下有何事吩咐,臣洗耳恭听。”
“如此,臣妾也先告退了,太后保重凤体。”
“等等,你也留下,哀家与文夫人也算是旧识了,许久不见你,正想寻你叙叙旧呢。”
叙什么旧啊?
文容媛怔了会,很快便明白过来。待秦琰君臣二人出了内殿,她亲自扶着沈芊芊坐在她对首,细声问:“太后可是想得知大将军的把柄是从何而得?”
沈芊芊与她从未交好过,文容媛实在想不出第二个她把她留下的理由了。
沈芊芊轻颔:“是。”
“……琼阳姨母与驸马不睦已久,近日驸马更是迁出了公主府,并扬言不再回来。公主府的下人在整理驸马房间时,搜出了不少他与大将军的往来书信。”
沈芊芊静静听着,直到文容媛说了个段落才淡然应声:“郑梁与秦琮本就交好,这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吧。”
“到底是极不光彩的事儿,姨母为保全颜面,命令府中上下保守秘密。边关那儿消息又不灵通,大将军大约是不知郑驸马已迁出公主府,才会送错了地方。”
“……说下去。”
“驸马的书信里,写了不少撺掇大将军废了陛下,自立为王的话,大将军似乎十分受用呢。”
文容媛招青花过来将那封书信读给沈芊芊听,那女子听罢后神色立时有些难看。
“……”
见沈芊芊有些动摇,文容媛连忙趁胜追击道:“您试想,北漠人在往来书信中从来不知有陛下,只知有大将军。大将军对于北漠人将他和北漠王平起平坐,也没有说什么,反倒高高兴兴地迎战去了……”
沈芊芊面色一凛。
“你想说什么?”
“陛下的地位岌岌可危,大将军已在自己的宗族里遴选合适的稚龄子弟,下一步……”文容媛垂眸道,“大约就是另立新君了。”
“不行,哀家绝不会让这种事儿发生。”甫听到‘另立新君’几个字,沈芊芊有些激动地攥起拳头。
可只短短一瞬,她脑海中又浮现许多念头,有些不安地问:“可你们……”
思忖再三,沈芊芊还是没有说出来,紧抿着唇,神色有些为难。
“您在担心家夫变成另一位专权跋扈的大将军么?”文容媛倒是不觉得如何,轻松地道,“臣妾想,待陛下与家夫谈话回来,他会给您一个圆满的答复。至于您……”
望着沈芊芊隐隐有些灰白的鬓角与浑浊的双目,她不禁轻叹一声。
沈芊芊原本也该是个灵动的美貌女子,却因这些年心灵上的折磨苍老了许多,分明仍是二十七八的年纪,看着却一副憔悴枯槁的样子。
文容媛低声道:“臣妾能做到的,大约就是寻名医来诊治您的眼疾了。妾知道江湖上有一人,医术比洛城的任何御医都管用……”
然而,文容媛还没说完,沈芊芊便想都不想地拒绝了她的好意:“多谢夫人美意,只不过哀家不需要。”
“太后可是认为臣妾……”
“并非如此。哀家之所以目不能视物,从来都不是先帝口中什么难以根治的眼疾。”沈芊芊唇角勾勒出一抹凄然的笑容,语气却是无比地平静,“是先帝亲自下的命令,他要让哀家生不如死的活着。”
“怎么会?”
文容媛倒抽了口凉气,正欲再问,沈芊芊已是恹恹吩咐道:“青花,送文夫人出去吧,哀家乏了。”
……
另一厢,言时正静静地听着秦琰叽里呱啦地说话,心情复杂。
秦琰句句不离他的“洛夫子”,而言时怎么听,都觉得这家伙分明是洛潇。
言时那个失联许久的朋友,在他忙于军事的那阵子,居然跑皇宫内给小皇帝教书了。
“陛下,臣可以说关于大将军的事了么?”
“……可以。”
言时将他的计划简洁明了地复述一遍,这回秦琰算是听懂了,只没多久,那小孩儿便问出了和他母亲一模一样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