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铎不想让她继续自责,只好对最后一次受伤的过程详加描述,还故意把情况说得很严重。
沉吟片刻后,他依稀回忆道:“那是里约奥运会前夕,距离比赛时间比现在还短……肩胛骨骨裂加韧带拉伤,睡觉都不敢翻身,生怕压到伤口影响恢复。”
杨梅立刻像触电一样弹起来,躲得远远的,生怕压到他的旧伤。
肖铎大笑:“过去这么久,早就长好了,你还真当我是玻璃做的?”
她却拒绝妥协,躬身坐到地板上,坚持固执的反驳:“医生说过,各个人、不同年龄的恢复情况不尽相同,四年前你才二十多岁,跟现在不是一码事。”
“那倒也是,”肖铎挠挠后脑勺,“如果错过东京奥运会,我就可以直接退役了。”
对于职业运动员来说,“退役”二字有着特别的含义,即便只是在无意中提起,也会让气氛变得莫名沉重。
杨梅清了清喉咙,主动出声转换话题:“上次也打了石膏吧?是谁照顾你的?让我取取经。”
有那么一瞬间,肖铎眼中的光亮骤然熄灭,甚至没有残留任何痕迹——自两人相识以来,她还从未见过对方这副模样,当即闭上嘴巴。
十几秒钟之后,杨梅尝试再次开口,却被男人截去话头:“……是我外婆。”
提及那个亲昵的称呼,他脸上的表情无比落寞,就像一只风筝被扯断了线,毫无羁绊地在半空中飘荡,再也回不到原点。
杨梅在父母亲身边长大,并从未过度依恋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却不妨碍她理解肖铎的感受。
“我爸爸是工作狂,妈妈也有自己的事业,两个人都很很忙,我一直跟着外婆。”
见听众不赞同地皱起眉头,肖铎连忙补充解释:“外公早年去世,我妈妈生在单亲家庭,所以才会特别争强好胜。”
说完,他回忆起体校旁的外婆家,如同一片与世隔绝的港湾,无条件地提供着温暖庇护。外婆看着他的长大,陪伴训练、为每一次比赛准备行装,在胜利或失败后第一个鼓掌,是外孙眼中永远的依靠。
男人的语言并不复杂,大部分是流水账一样的平铺直述,仿佛在极力避免触动更深的感情。
天色渐暗,多瑙河两畔的华灯初上,映照着头顶的片片繁星;灯光和星光混杂在一起,透过落地窗洒进房间里,也拨开了心头的层层迷雾。
第一次听他提及自己的成长经历,感觉两人前所未有的亲近,让杨梅舍不得打破这份宁静。
最后,肖铎叹了口气:“外婆在苏联留学的时候,接触过西方文化,对击剑项目有特殊的感情。这也是她当初不顾爸妈反对,坚持让我练下去、成为职业选手的原因。”
想象满头白发的老人护着外孙,用单薄的身板撑起一个少年的梦想,杨梅忍不住再次湿了眼眶。
“里约奥运会的金牌,是我承诺给她的寿礼,没想到……”
说到这里,他的肩膀耷拉下来,仿佛承受着无形而巨大的压力,再也背负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之前说的过吧?肖铎滞留巴黎并非有违常理,那是伏笔啊伏笔……(大写的“冤枉”)
虽然伏笔写得没被大家看出来,还是只能证明我太失败……(撞墙)
祝大家周末愉快~~~(拖更还恬不知耻的作者君笑着挥手)
第51章 忆往昔
室内光线越来越暗, 渐渐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杨梅隐约猜出故事的结局, 联想到母亲去世时自己的无能为力,忍不住柔声安慰道:“老人家有在天之灵, 肯定能懂你的一片孝心。”
“……我外婆一辈子好脾气,如果你们有机会见面,应该很投缘。”
肖铎勉强勾起嘴角, 笑容却像掺了黄连一样苦, 让人心生怜惜:“我能接受生老病死,只是不认同教练组的自作主张。”
胰腺癌号称“癌症之王”,发病后病程发展很快, 五年生存率低于1%。
为了备战里约奥运会,国家队提前半年封闭训练,队员们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任何消息都要通过教练组传递。
那一年, 他连续参加了几场世界杯分站赛,世界排名稳定在前三,是队内的希望之星。
外婆确诊后, 家人当即通知老山基地,却保安拦在门外。自击中心的领导、教练组的代表轮番前来慰问, 一心确保训练计划不被打断,直到肖铎顺利地参加奥运会。
“他们只要老人家坚持、坚持、再坚持, 从没想过她坚持不住该怎么办?”
说到这里,男人仰头看向天花板,沉重的鼻息间, 充斥着懊恼与痛苦——时间并不能治愈一切,对于长在心上的伤疤来说,任何时候被揭开,都是同样的鲜血淋漓。
杨梅缓步走了过去,躬身将他揽进怀中,轻抚那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无声地安慰着彼此。
肖铎靠在她身上,深吸一口气道:“奥运会十六强赛,有外国选手带手机入场,我趁陆指导不注意,给家里打了个电话……那时候没想别的,就想给外婆报喜,让她看着我拿冠军。电话是我妈接的,能听见哀乐的声音,又是北京时间早上五点,想自欺欺人都不行。”
早在得知他真实身份的当天夜里,杨梅就看过那场决赛的视频,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记忆犹新。
美国并不是击剑运动的传统强队,自从扎古尼斯、陈海翔等明星选手横空出世后,才开始引人注目。
即便如此,伊登依然无法与世界排名第一的肖铎相提并论。
然而,美国队在里约拥有半个主场优势,观众和裁判都明显偏向伊登——比赛被频繁的喧哗鼓掌打断,裁判的每一个判罚都会引发评论员的质疑——种种干扰因素叠加在一起,无不给剑道另一端的选手施加了莫大的压力。
最后一剑,肖铎和对手同时刺中、同时扔掉面罩,裁判却判对方得分,他与金牌失之交臂。
“所有人都责怪裁判不公,只有我知道自己当时的状态……如果正常发挥,伊登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得分,哪里还需要打决胜剑?”
得知事情的前因后果,杨梅恍然大悟:“个人赛之后,你拒绝出战团体赛,也是因为外婆?”
肖铎自嘲地笑道:“输了比赛,陆指导心里也不好受,我又为外婆的事情责怪他。我们俩直接在休息室里吵起来,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我一处剑馆就拎着行李脱队了。”
想到陆培宁的火爆脾气,杨梅吓得打了个哆嗦,却也愈发能够理解肖铎的悲伤与绝望。
“我后来想通了,这种事不是总教练能够决定的,奥运金牌关系到整个项目的发展,肯定要有所取舍——既然我无法接受,只好选择离开。”
杨梅也不赞同制度化管理,所谓“存天理灭人欲”,在她看来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或许正因为陆培宁问心有愧,所以才会在弟子失踪后设法掩饰,确保他不被舆论盯上。若非肖铎代表法国俱乐部参赛的照片意外流出,从此销声匿迹也不是有没可能。
思及此,她感慨道:“世锦赛后,你被送上救护车的时候,我听到陆指导一直在说‘对不起’。”
肖铎抿紧了唇:“陆指导也是G城人,我进国家队的时候,外婆亲手把我交给他……”
杨梅连忙弯腰吻住他的额头,试图提供某种安慰,口中模糊呢喃:“你尽力了,也做的很好,外婆不会怪你的。”
长久而压抑的沉默之后,肖铎勉强控制住情绪:“我懂。”
厨房里的白炽灯散发出卵黄色光线,晕染了原本清冷的公寓,也为人心注入几分温度。整天在外奔波,家中没有多少新鲜食物,杨梅索性就着冰箱里的番茄鸡蛋,煮了一大锅面条,权且当做两人的晚餐。
金黄色的炒鸡蛋,被稠糯的番茄酱汁裹挟,随着一根根劲道的面条和汤下肚,感觉从内暖到外。
经历了心情的大起大落,杨梅的身体就像被抽干了力气,面对食物也没有多少胃口。她将碗里的鸡蛋夹给肖铎,随便喝了几口汤,便趴在桌上看对方进食。
灯光下,男人的侧脸轮廓清晰,像极了艺术馆里的古希腊神像,充满精致的雕塑感。
只见他秉持颗粒归仓的态度,认认真真地用筷子卷起面条,再张大嘴巴吃进去,瘦削的脸颊立刻鼓胀起来。
发现自己正在被观察,肖铎有些不好意思,抹了抹嘴道:“你不吃了?”
“不饿,”杨梅随手将发梢挽至耳后,“我喜欢看你吃东西的样子,比自己吃更有意思。”
“怎么讲?”
“还记得咱们在巴黎刚认识的时候吗?”
她试图提醒对方:“你每天去地铁站接我,我用蛋糕、饼干做酬劳……你那吃的才叫一个‘干净’啊。”
肖铎脸红了,支支吾吾地辩解:“天天在街头流浪,有上顿没下顿的,我是被饿怕了。”
杨梅笑起来:“谁让你解释清楚的?我一直以为是你慧眼识珠,认可我的烘焙作品,才吃得格外享受呢。”
他仰头吃掉碗里最后的几根面条,用实际行动表明态度:“当然认可你的作品!现在也很享受。”
看着男人脸上孩子气的表情,杨梅的心仿佛也被融化了,整个灵魂都沉浸在甜蜜的芬芳中,甘愿放弃一切挣扎。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用掌心覆盖肖铎的手背,细细摩挲着每一条纹路,恨不能将之刻进脑海里。
肖铎反手握住她,略微施力,明确地作出某种回应。
望着两人交叠的手掌,杨梅的视线也渐渐失焦,略显恍然地说:“我总在想,如果当初没被难民打劫,或者你的肚子不那么饿……我们俩还会不会在一起?”
他挑眉:“你当我是狗吗?谁给吃的就跟谁跑?”
“可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杨梅摇摇头,自我质疑道:“读书只会死记硬背,毕业找工作也是托人靠关系,遇到事情就会哭鼻子,既不独立也不强大。”
肖铎假装被吓了一跳,瞪着眼睛说:“Q大毕业、蓝带学校的精英,你还想要怎样?!”
杨梅好气又好笑,在桌子底下踩了踩他的左脚:“可你是世界冠军啊,家庭条件又那么好,还比我高出两个头……”
“拜托,”肖铎翻了个白眼,“如今我才是残障人士,坐在轮椅上比你矮两个头才对。”
一阵玩笑过后,气氛终于得到缓和,因为受到医生责备而产生的低落情绪彻底消失,杨梅这才抬起头来:“说真的,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男人抓抓后脑勺,显得很是为难:“必须回答?”
“必须回答。”
对肖铎的了解越深,她对自己的不自信也越来越强烈——不真实的幸福感总让人患得患失,担心有哪天会失去这份错觉,只好用徒劳的质疑反复证明。
男人声音低沉地回忆道:“你还记得巴黎警方驱赶难民,我从大巴车上破窗逃出来那次吗?”
杨梅瞬间被拉回到美丽城的地铁站,那斑驳的墙壁、嘈杂的声响似乎都历历在目,就连鼻翼间的空气也变得潮湿而稠腻。
“我受了伤,你带我回公寓治疗。”
咽了咽口水,肖铎继续道:“你既不怕我来历不明,也不嫌弃我浑身脏兮兮的,一点防备都没有。我当时就想,这女孩的心怎么这么大啊?”
杨梅气得锤了他一拳,指关节砸在结实的手臂上,将大部分力气反弹回来。
肖铎耸耸肩,表现得不以为意:“我找你要蛋糕面包,你每天都把量备齐;摆摊卖的钱,你也从来不数。我琢磨着,如果让你孤身留在巴黎,怕是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杨梅怒极反笑:“敢情儿您跟我在一起是助人为乐啊?”
“差不多吧。”
肖铎握住她的手,送到唇边轻轻一吻:“这个世界并不美好,每个人都背负着不属于自己的责任——如果一定要做点什么才能生存,就让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再抬起眼,他那黢黑而深邃的瞳眸中,仿佛有光线流动,继而凝固了时间。
杨梅的视线一片模糊,早已无法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想法,不得不胡乱地点着头,任由泪水沾湿了衣襟。
第52章 胜利者
晚饭后, 照例由肖铎洗碗。
尽管他坐在轮椅上, 行动很不方便,弯腰收拾餐具更是困难重重, 一直以来却坚持承担这份工作——美其名曰“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杨梅争抢过几次,均遭到对方拒绝:“我受伤的地方是膝盖, 又不是手臂, 尽己所能而已。”
“我是怕你洗不干净,”她好气又好笑,“到头来还得靠我返工。”
肖铎选择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 一边加大手中的力道,摩擦碗碟发出声响,一边头也不回地反驳:“那也比你直接洗容易。”
事实证明,从小在运动队长大的孩子, 具备足够的生活自理能力,洗的碗可以当镜子照。
杨梅如今已不再跟他客气,往往会抓紧时间打扫卫生、整理衣物或者放洗澡水, 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并非是她闲不住,而是享受这份无言的默契, 乐于和对方一起经营专属于彼此的生活。
待到肖铎推着轮椅从厨房里出来,浴室里早已蒸汽弥漫, 装满了热水的浴缸令人心驰神往。
“你确定还是要自己洗澡?”
怀抱男人的换洗衣物,杨梅背靠在卫生间的门板上,挡住了他的去路。原本俏皮的一张小脸紧皱着, 像个忧心忡忡的老太婆,显然不愿意就这么离开。
他想笑又不敢笑,只好挠了挠后脑勺:“没事的,大不了让医生再换块石膏。”
女孩撇撇嘴,语带嘲讽:“对哦,反正挨骂的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