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巨大的镂空玻璃窗,能够看见街道上明黄色的有轨电车,迎着北风呼啸而过,在空空荡荡的城市里留下鲜艳亮丽的身影。
尽管离公寓只有一个街区,考虑到寒冷的天气,杨梅不打算步行回家,而是径直走向了车站。
“……喂,跟你说话呢。”
寒风中,肖铎的声音模糊传来,终于将她从恍惚的状态中唤醒,猛然惊道:“对不起,是不是觉得冷?我给你撑伞吧?”
对方摆摆手:“不是冷,我刚才是在问,要不要先去一趟药店?”
“药店?”杨梅眨眨眼睛,“去药店干嘛?”
肖铎抿了抿唇,眼神很是复杂,似乎在考虑该怎样开口:“……医生说你可能怀孕了,让咱们买试纸测一下。”
怀孕?
试纸?
杨梅吓得扔掉轮椅把手,整个人跳起来,说出的话都不太连贯:“你,你说什么?什么时候?我怎么没听见?”
“刚才出门的时候,你在发呆,可能没注意。”
肖铎耸耸肩,满脸无辜表情:“先买验孕试纸吧,如果有必要,再来医院检查确认。”
“荒唐!”
杨梅气得直哼哼:“你不是每次都戴套了吗?我怎么可能怀孕?!”
尽管两人都已经认定彼此,也一起畅想过未来生活的美好蓝图,但考虑到奥运在即,肖铎伤愈后还要专心备赛,他们并未急于计划结婚生子。
正因如此,除了第一次不成功的尝试,两人之后的亲密接触都采取了保护措施。
男人问心有愧,挠着脑袋解释:“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种事本来就不是百分之百的。”
联想自己最近几乎纵欲的生活态度,杨梅被哽住了,却还是死鸭子嘴硬:“他一个骨科大夫,凭什么做妇科诊断?”
肖铎皱眉看着她,犹犹豫豫地猜测道:“会不会是你的肚子显出来了?”
杨梅低头打量身上的加厚外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拜托!就算我怀里揣个西瓜,恐怕也没人看得见。”
“要不然,就是你们刚才握手的时候……匈牙利医生也会‘望闻问切’?”
女孩彻底放弃向他寻求答案,认命地推起轮椅,朝街角的药店转弯,咬牙切齿道:“省省心吧,我不信会被他的乌鸦嘴说中!”
事实证明,乌鸦嘴往往说得很准。
回到医院大楼里,站在女卫生间外的走廊上,两人眼睁睁地目睹试纸被染成两条杠——红彤彤的颜色,想假装看不见都难。
杨梅不死心,扭头就去妇产科找大夫,抽血检验等了几分钟,再次确认自己是真的中奖了。
肖铎一直陪在她身旁,至此早已冷静下来,主动劝解道:“别着急,这是好事,应该高兴才对。”
女孩却急得快要哭出来:“你伤没好,咱们又背井离乡的,就算能顺利回国,预产期正在奥运会期间,我还怎么去看你比赛?”
“没必要去现场看比赛,反正我在剑道上,根本看不清观众席。”
杨梅的心思乱得如同一团乱麻:“可我不知道怎么当妈妈啊!又没有专门备孕,孩子生下来有问题怎么办?”
肖铎牵起她的手,一边轻轻拍打,一边柔声安慰:“还剩九个月,慢慢来,孩子不会有问题的。”
“你一回国就要归队训练,根本没时间结婚,再说我还没见过你的父母……”
“我提前给陆指导打电话,让他向组织打报告,咱们下飞机先去领证。”
见对方急于反驳,他连忙补充:“我会通知爸妈接机,你也可以要叔叔来机场——正好亲家见面,所有流程就都到位了。”
听闻此,杨梅气得笑出声,忍不住讽刺:“你怎么不干脆在候机厅摆桌喜酒?”
见对方终于展露笑颜,肖铎心里松了口气,假装严肃认真道:“领了证才能摆酒,先后次序可不能乱。”
经过一番折腾,她也不再紧张,而是撒娇似的质疑:“最先应该求婚吧?我还没答应嫁给你呢。”
坐在轮椅上,男人没有继续说话,而是用眼睛看着她,目光深深的,纯粹得不掺任何杂质。
那一瞬间,人来人往的医院大楼突然变得无比寂静,周遭的光线也统统暗了下去。整个世界都已经消失,只剩彼此眼中的自己,跨越亘古洪荒的距离,在此时此刻相遇。
他还牵着她的手,指尖相互摩挲,晕染出略显紧张的潮意。
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情,杨梅本能地感到颤栗,任凭体内传导出巨大的压力,撼动四肢躯干,几乎无法保持平衡。
只见那双薄唇蠕动着,诚恳探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杨梅觉得眼眶又酸又胀,连忙用右手捂住脸,反复做着深呼吸,试图控制自己的泪水——无奈视线却越来越模糊,最终一溃千里。
肖铎亲吻着她的左手,垂眸洒下一片虔诚的阴影,执着追问:“嫁给我,好不好?”
“……好。”
沉吟片刻,杨梅选择弯腰将对方牢牢抱紧,用沙哑如锈的声音做出一生的承诺。
异国他乡的医院大楼内,忙碌的医生护士依旧步履匆匆,排队就诊的病人还在耐心等待,街道上有电车再次驶过。
或许,这些人永远都不会知晓,刚刚目睹了一场怎样的相知相守,又见证了多少温馨浪漫。
没有漫天璀璨炸裂的焰火,没有山无棱天地合的决绝,只有有情人眼中的彼此,映照出属于一整个世界的美好。
待到从喜悦中清醒,杨梅已经彻底放松,原本紧张的情绪也消失不见了。
她心头只剩下最后一个疑问:“化验单说我才怀孕三周,孩子小得连B超都看不见,你的主治医生究竟是哪来的火眼金睛?”
肖铎挑眉:“问问他去。”
两人于是折返回到体育运动科,将正准备午休的大夫堵在办公室里,连解释带比划地提出问题。
主治医生扶了扶眼睛,笑容极为得意,一副“仙人自有妙计”的模样。
他先是恭喜二人有了爱情的结晶,待到听众们被吊足了胃口,方才不慌不忙地指指肖铎:“Swordsman.(击剑运动员)”
被指的对象点了点头,看不出其中的因果关系。
医生又指了指他的膝盖:“Hurt.(受伤了)Can\'t move.(不能动)”
杨梅皱眉:“And?(所以呢)”
“And you’re,”医生转向她,“his girlfriend.(而你是他的女朋友)”
“So what?(那又怎么样呢)”这一次,就连肖铎也沉不住气了,挑声追问道。
医生哈哈大笑起来:“You\'re so young!(你们这么年轻)Full of energy!(充满能量)What else could you do?(还能干什么)”
第56章 见公婆
确认怀孕后不久, 两人同居的小公寓里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年近五旬的妇人保养得宜, 打扮干练精致,简单佩戴着几件首饰, 一看就价值不菲。
只见她四处打量,嘴唇紧抿成一条线,似乎对儿子的居住环境极为不满, 强忍着才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肖铎很无奈:“妈, 咱先坐下来行吗?”
杨梅手足无措,体会着前所未有的紧张感,结结巴巴地帮衬道:“是啊, 阿姨快请坐,我去给您倒杯茶。”
林文慧轻哼一声表示首肯,款身坐到沙发上,双腿交叠着侧放, 脊背笔直如松。
沉浮商海数十载,肖铎母亲的气场极其强大,只是和她待在一起仿佛就会受到影响, 不自觉地变得毫无主见。
挪着步子去厨房准备茶水,杨梅连气都不敢出, 屏住呼吸忙碌起来。
“这就是你挑三拣四的结果?”
隔着薄薄的一堵墙,林文慧的声音悠然传来, 不带任何明显的情绪,似乎有意要让当事人听见。
肖铎表现得比对方更加淡定,说的话却很不寻常:“她救过我的命, 陪我度过了人生中最困难的时期,更是我孩子的母亲——我希望你们能尊重彼此,而不是用对待敌人或下属的方式相处。”
鼻子酸酸的,眼眶也莫名发胀,杨梅低头冲水泡茶,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林文慧冷笑出声,转而将矛头对准儿子:“‘最困难’?恕我直言,你的人生已经够幸运了,就算有困难,也是都自找的。”
“……我知道自己要什么。”
“要什么?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一辈子靠体力吃饭?你准备靠什么养活老婆孩子?”
母子二人分别太久,隔阂和情绪都积累得太多,诘问也变成了控诉。肖铎试图解释,却被林文慧的声音盖住,接下来的对话与其说是沟通,不如说是争吵。
一咬牙一跺脚,杨梅忍无可忍地冲进客厅,将杯子重重地扔到茶几上,气鼓鼓地命令:“喝!”
原本针锋相对的母子俩,被她突如其来的气势震慑,不约而同地闭上嘴巴。
肖铎很少见她发脾气,当场便愣住了,倒是林文慧挑起眉毛,饶有兴致地逗趣:“瞧瞧这母凭子贵的架势,小杨怀的是个儿子吧?”
尴尬的气氛被打破,杨梅一时忘了自己想说的话,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要做职业运动员的是你,打输了要放弃的也是你……外婆在的时候护犊子,外婆走了耍性子,现在有了老婆孩子,是不是该考虑一下成家立业的事了?”
小抿几口茶水,林文慧转而语重心长地教训儿子,说出的一套套道理,似乎都是提前酝酿好的。
肖铎牵着杨梅坐在沙发上,感觉像是有了定海神针,既不试图反驳,也不着急回应,而是用指尖摩挲着她的手背,仔仔细细。
林文慧将杯子放回茶几上,又低头理了理裙摆,坚持要得到一个答案:“你打算怎么办?”
肖铎像是没听懂母亲的意思,反问道:“什么‘怎么办’?”
林文慧翻了个白眼:“奥运会结束之后,不管是输是赢,你肯定要从国家队退役。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退役”二字,对职业运动员而言,无论何时、何人提起,都是一个沉重的话题。
杨梅不愿让肖铎为难,打着哈哈说:“阿姨,他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赢得奥运冠军,之后的事情都还不一定呢,没必要想那么远。”
肖铎却拍了拍她的手,示意由自己回答这个问题:“如果能夺冠,我可以继续留在国家队。”
“当教练?带队?像陆培宁那样求爷爷告奶奶?”林文慧不屑。
“只要从事自己喜欢的事业,就不会觉得辛苦。”
“你不觉得辛苦,你的老婆孩子呢?小杨凭什么为中国的击剑事业贡献终身?孩子怎么办?也要跟你一样练剑练一辈子?”
眼看话题被引到自己身上,杨梅连忙解释:“阿姨,没事的。我开了一家面包店,生意不错……”
“‘梅林小筑’对吧?”
凤眸一挑,林文慧转身看她,板起指头算帐:“三家直营店,毛利率算高点,百分之二十吧,年收入不过百万。想要扩大经营,只能授权加盟,账面收益扣除折旧……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本?”
因为用自家房产作抵押,没有考虑前期的资金占用费,梅林小筑的账目只是“看上去很美”。
一旦把帝都变态的房价纳入计算,百分之二十的毛利率完全是杯水车薪,能保持收支平衡就要谢天谢地。
见对方有备而来,杨梅明白说什么都没用,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肖铎。
面对母亲的咄咄逼人,他选择平静地陈述观点:“阿梅是专业的甜品师,靠手艺吃饭,不需要那么强的经营能力。你有你的生活,我们有我们的,各人为自己负责就好,没必要干涉彼此。”
林文慧耸耸肩:“我不打算干涉你,只是要给孙子一个保障。”
说完,她意有所指地看向杨梅,视线游移在女孩平坦的小腹上,神情陡然柔和下来——精明干练的女强人气场不再,倒像个着急抱孙子的奶奶。
肖铎也注意到了母亲的转变,叹了口气道:“你想干嘛?”
“我准备把公司股份登记在你名下,法人也由你来担任——明年上市之后,需要做定期的信息披露,办手续会很麻烦。”
杨梅依稀记得,林文慧开办了一家4A广告公司,即便是在新三板上市,也能创造出惊人的财富。
肖铎却不为所动,苦笑着摇头:“妈,你要了解你的儿子。我不会做生意,更没有经营上市公司的能力。”
“让你挂名而已,”林文慧不耐烦地打断:“等我了退休,随便你们继续持有或者套现,都行。”
“那又何必?国家队长期封闭训练,股东会、董事会我都参加不了,迟早会耽误事情的。”
林文慧气得直拍桌子:“我已经说了,这不是给你的!是给我孙子的!让孩子多个保障!你还想在国家队待下去,就不许推脱!信不信我去找陆培宁拼命?!”
戴着贵重戒指的纤纤玉手,用力拍打在茶几上,震得杯子里的水一颤一颤,令人心悸。
杨梅再次打起了圆场:“阿姨别生气,肖铎没有推脱,我替他和孩子谢谢您……”
上个月确诊的时候,医生说她怀孕四周,胎儿就像指甲盖那么大,最多算是母体的附庸,还不能被视为独立存在的个体。
如今,这个性别不明的小家伙,却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冲突,让人感觉像在做梦一样。
得到杨梅的支持,林文慧明显松了口气,开始交代股权过户的种种手续,敦促他们一回国就去工商局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