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中传来咔擦的声响,是脚步踩在积叶上的动静,一个身形挺直的人逐渐走了出来:“师妹。”
碧铃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收起了手上的长剑。
来者正是凌赋白,换了一身山下人家常穿的粗布麻服,却依旧难挡雪山之莲般的孤傲之气,眉眼清淡,如同一幅晕开的水墨画,只是紧抿的薄唇,似乎隐隐含着不悦。
完蛋了,碧铃看了看身边一脸挑衅的赤赪,突然意识到为何师兄面上会是浑身冷冰冰的。
将心比心,若是她看见大师兄跟吃人血肉的蜘蛛精走在一起的话,只怕也高兴不起来吧。
惊慌失措地眨巴眨巴眼,碧铃弱弱开口:“师兄…
“咦?”一旁双手环胸的赤赪看热闹不嫌事大,故作无辜地歪了歪头,调皮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牙齿,眸中星光闪闪,“原来是老熟人啊。”
碧铃咬唇,扯了扯他的衣角,狠狠瞪眼示意。
少说点话,没看师兄握剑的手都捏紧了吗,若真跟刚闭关出来的大师兄杠上,她就算是想帮忙也未必帮得了。
注意到二人的小动静,凌赋白琉璃般的黑眸又暗了几分,猛地拔出剑对准了他,唇线紧抿,一言不发。
“诶诶。”见情况不妙,碧铃一个箭步,冲到赤赪面前替他挡住了锋利的剑端,感受到来自凌赋白修为而形成的迫人威压,结结巴巴道,“师兄,你听我解释。”
呸,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奇怪,碧铃暗自唾弃,又强鼓起勇气看向凌赋白波澜不惊的双眸:“他是来帮我寻找妖怪的。”
见她面容真切,不似说谎,凌赋白放下手中的剑,却还是冷冷开口:“你先过来再说。”
“哦。”碧铃呆呆应了一声,松了一口气,提步向他走过去。
却被面色沉下来的赤赪一把拉住手,修长的眉梢朝他挑起:“凭什么,人可是我带到这里的。”
此刻的碧铃总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风箱里的老鼠,真是欲哭无泪,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抬头看向赤赪,眸中写满悲切。
这都什么时候了,一个千百岁的妖怪,就不要闹小孩脾气了好不好。
凌赋白的下颌角已然绷紧了几分,透露出几分寒意,赤赪虽然看似唇角噙着笑,却也满是剑拔弩张之势。
看了一眼四周的蛛网,碧铃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一把挣脱了他的大手,吞咽了下口水:“我觉得,当务之急,应当是先找到妖怪再说…
“你先过来。”像是没有听到她说什么,凌赋白依旧坚持道。
“不准过去。”赤赪目露阴郁,也不甘示弱。
一个万星门的大弟子,一个活了千年的老妖怪,在这种事上较劲,也不觉得幼稚么,碧铃捏了捏拳,指节被压得咔咔作响,想起捉妖的事,着急得不得了,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们…
“要争风吃醋就滚出去,休要扰了本座的清静,不然一个都别想活,留下尸骨到阴曹地府争去。”一个尖锐而张扬的女声突然从洞穴中传来,声音几欲刺破碧铃的耳膜,叫她不寒而栗,却又每个毛孔都颤抖着兴奋起来。
终于露面了,碧铃眼中闪过一道光芒,掌心聚集起莹白灵气:“躲在暗处算什么好汉,有本事出来说话。”
这话是她看话本上降妖除魔的道士常说的,如今终于轮到自己说话,岂有不拿出来威风威风的道理。
身旁传来赤赪的一道嗤笑声,不用看碧铃也知道他定然是在嘲笑自己,回过头黑白分明的双眸狠狠瞪了他一眼。
关键时刻,就不要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
见状,赤赪会意,敛起了笑颜:“阁下如此豪爽,何不到明处来说话?”
“嘁。”暗处的女妖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声音里懒洋洋地,叫人辨别不出来究竟是从何方传出,“不是还有一位小道士没有说话吗,想我出来,总得有足够的敬意吧。”
她说话的时候,尾音上扬,莫名有几分妩媚,听起来像是在调戏凌赋白一般,碧铃暗道不妙,朝大师兄看去,生怕他因此而动了怒气。
不过凌赋白却依旧面无表情,目光冷冷凝视着前方,还不待碧铃反应过来,突然一剑朝东北方向的洞穴袭击了过去。
剑气蕴含着灵力,发出耀眼的白色光芒,向黑暗的洞穴中击去,照得周围的一切全都明亮起来。
地上的残尸,岩壁的蛛网,皆被照耀得能看得一清二楚。
碧铃方才被压下去的恶心劲,又一次泛了上来。
真是花有百样红,妖有千万种。要是放在以前,她想破头也想不到,会有妖怪自愿住在这种地方。
无尾山的地盘那么大,随便找块石洞扎根也比这干净明朗的多了。
真当碧铃神游到千里之外时,“轰”地一声,东南方向的石壁被凌赋白一剑击破,石块飞滚着,混合着烟雾,爆炸开来。
岩壁居然被击开了一个大洞,其下便是陡峭的悬崖,阴冷的山风随之灌入,沿着石缝吹得洞中呼呼作响,抬头甚至能看到空中闪烁的几颗星星,仿若近在咫尺。
碧铃急忙出手挥了挥自己面前的烟雾,心中不禁佩服起来。
上次看凌赋白出手,还是六千年前二人共对赤赪,那时以他个人,还难以应付,如今却能独挡一面,可见其进步之快。
片刻后,尘灰中再次出现女子的声音:“没想到这位小道长看起来细皮嫩肉,却真有两下子。”
又轻笑一声,暗含挑拨:“那位红毛狐狸精,要想争得这白衣姑娘,恐怕还要再修炼些时日才行。”
“放屁。”赤赪抖下银发间落入的灰烬,一团狐火猛然从掌心跃了出来,一跳一跳的,“老子看你是嫌命太长。”
乱七八糟在说些什么,碧铃蹙眉,拔出手中的长剑:“明人不说暗话,有什么要说的,先露面出来。”
“呵~”女子接着又不禁笑了起来,颇为惋惜道,“本以为是个游刃有余的情场老手,没想到却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雏儿,真是暴殄天物。”
说着,被凌赋白击穿的山洞中缓缓有人走了出来。
虽然对她的话一知半解,但碧铃定然知道不是什么好话,水晶般的杏眼瞪得圆鼓鼓地,就等看清这位女妖的真面目。
都被围攻了,凭什么还能如此气定神闲地嘲笑她。
烟雾中缓缓走出一位身着黑纱女子,身形窈窕,一头黑发几乎及踝,露出在外的肌肤苍白到透明,显然是常年不见阳光才会有的病态颓靡。
不过与碧铃想象中的血盆大口,乌黑双眼不同,她的面容看起来宛若一个十六七岁少女,唇角微翘,带有几分讥诮,双眸似笑非笑,眼尾下垂,看起来既是无辜,却又叫人寒意阵阵。
但透过宁静秀气的外表,稍有道行的人就能看出来的八脚蜘蛛原形,唤醒了碧铃身上的鸡皮疙瘩,清醒了起来。
女子缓缓出现在三人面前,状似不解地歪了歪头:“好了,我出来了,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她眼底一片干净,似乎真的不知道他们到底为何而来,反倒让碧铃困惑起来了:“你真的不知道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来做什么的啊?”少女又问了问,转瞬又恍然大悟,戏谑地看向碧铃,“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
又兀自点了点头:“嗯,本座看你根基超凡,很适合修炼玉女心法,身边的这些男人也不错,采阳补阴的话,定会大有修为。不过嘛...我也不能白白教给你,这样,你留在这里陪我玩一段时间,我就将这些心法都交给你好不好?”
碧铃额头直突突,见她自言自语得如此高兴,丝毫没有意识到大难临头,还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偷偷凑近了赤赪身边:“玉女心法是什么?”
“咳。”赤赪轻咳一声,难得有些腼腆,“那个...就是那种…
“那种什么?”碧铃见他磨磨蹭蹭不说话,好奇心更加强烈了,忍不住追问。
“休得胡言。”凌赋白突然打断二人的谈话,直接持剑对准蜘蛛妖,“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吗?”
“抵赖什么?”突然被人持剑以对的少女撅起嘴,满是不忿,“这位仙长,可真是莫名其妙。”
又扭过头对碧铃道:“喂,考虑好没有,难得我这么大方,白教给你,还犹豫作甚。”
说着,调笑般地看向赤赪:“这么好看又听话的狐狸,不一起双修真是浪费,再说了,这位仙长虽是冷冰冰的,资质也是难得,阳气纯冽,跟着我学了玉女心法后再和他结为道侣,保证你修为大大提升,若你想独自一人逍遥自在,也不是不行…
“闭嘴。”在她喋喋不休的唠叨下,三人几乎是同时吼出这二字。
只不过碧铃是听得一知半解,明白了不是什么好话,当即脱口而出。
而赤赪听到前一句时,面上还笑盈盈的,当听到后面几句时,当即不悦地拉下脸来。跟别人结成道侣,她想都不要想。
至于凌赋白,虽然低呵了一声,面色却依旧淡如止水,叫人难以看出来在想些什么。
“不说就不说嘛,凶什么凶。”少女委屈巴巴地眨眼,还是不死心地看向碧铃,“你到底考虑好了没有,我对你可是一见如故,才舍得将这些…
“不要。”碧铃拼命摇头,见身旁二人的面色,就知道她说得不是什么好东西,还不待她说出些什么,又问道,“洞穴里的这些人,是不是你杀的?”
“咦。”少女面露没趣,“原来你们来,就为了这个啊。”
又诚诚恳恳地点头:“对啊,是我杀的,因为我饿了。”
她面色如常,语气轻飘飘地,似乎在聊今晚的天气一般,丝毫不觉得自己做了多么十恶不赦的事,叫碧铃心头,不禁寒得发颤,剑端微微颤抖:“为何要这么做?”
“都说了我饿了啊。”少女歪了歪头,面露天真,“哦,也不全是因为饿了,有时候也是因为馋了。”
说着,她还无意间舔了舔唇间,透亮的唇瓣沾上水色,恰如鲜血一般。
同为妖类,碧铃实在难以理解她的行为:“若是饿了,自然有雨露花木任你采撷,日月精华供你吸收,就算是馋了,也有鸟兽走禽以饱口腹之欲,何至于伤人性命,堆积白骨。”
谁知听了这话,少女愤愤跺了跺脚:“你这种没吃过苦的妖懂什么,就是怪这些人,非要到山里面来找什么药材蛇胆,我每次辛辛苦苦织的蛛网,都被他们闯破了,破了织,织了破,根本没工夫做别的事情,不然谁想躲到这黑黢黢的山洞里来。”
又抬眸望向赤赪:“这位狐狸,你说是不是?”
凭她的经验,一眼便能看出来,这个狐狸精,跟她做过同样的事,定然能够理解她的所作所为。
碧铃也顺势望向赤赪。
赤赪别过头去不说话,装作若无其事打量山洞外的风光。
“不可理喻。”凌赋白冷冷出声,“违背天道,视凡人的性命为儿戏,却还如此振振有词。”
“这话就不对了。”蜘蛛精执拗地辩解,“妖怪吃人,就跟人吃猪牛羊一样自然,哪里有什么违背天道,只不过是凡人太以自我为中心,以为自己就是天道。人饿了,不都是要杀鸡宰鸭补补的么,我饿了,抓只人补补又有什么关系,弱肉强食,哪里有错了?”
大概是凌赋白高风亮节惯了,也没想到会有如此胡搅蛮缠的理由,一时间竟不知如何说是好,只眸色又冷了几分。
见他不说话,蜘蛛精更得劲了,平日里本就没有说话的人,如今像是捅破了话篓子般滔滔不绝:“再说了,我看过山下那些人杀鸡宰鸭,任凭它们怎么挣扎,也不见他们心软,杀猪宰牛的时候,一刀子下去嚎得山洞里都能听见,也没人忏悔过,若你说我为了活下去可以茹素饮雨,那他们为何又不可以呢?”
她说得似乎极有道理,碧铃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又突然想起一事:“那你为何独独放了刘钦余的性命?”
“因为他长得好看啊。”她说得理直气壮,双眸星光闪烁,似是陷入无限回忆,“好看又听话,我不过吸食了他的精气,只可惜胆子太小,不愿意留下了陪我,便饶过了他一命。”
赤赪回想起她方才也用这两个词形容自己,不禁浑身汗毛竖起。
这蜘蛛精对他们所有的问题,可谓是知无不答,言无不尽,仿佛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的,究竟伤害到了多少人。
碧铃心中不由得发凉,又有些悲哀,若是她没有生在这种地方,或许就未必会做出这种事来吧。
“好了。”清脆二字打断了碧铃的思考,只见她依旧言笑晏晏,“该说的我都说完了,怎么,你们是一个个来,还是打算群起而攻之?”
她问得轻巧,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面前的三人修为都远在自己之上,无论对上谁,也只能落得一个惨败的下场。
“你说得对。”凌赋白缓缓持起剑,目光坚定,“弱肉强食,不仅在人与兽类,妖与人之间适用,也在修士与妖之间适用。”
“你呢?”不回复他的话,少女侧过头来看向碧铃,目光潋滟,依旧是淡淡的笑意,“是修士还是妖类?”
“休得将她与你相提并论。”还不待碧铃回答,凌赋白的剑端已经汇集起强大的灵力,手腕一闪,似有几分怒意,带着修士强大的内力,向她袭了过去。
蜘蛛精灵巧地转了个身,躲开那一剑,游走间还不忘对着碧铃插科打诨:“这个比较护着你,虽不如狐狸乖巧听话,也是个不错的人选,若没有更好的选择,就选这位道长吧。”
“轰然”一声,一道火红色的光芒射了过去,赤赪咬牙切齿道:“妖言惑众!”随即也加入了攻击。
三人展开了激烈的战斗,碧铃却不知为何,始终提不起剑来。
没错,她虽然杀人众多,却从始至终都没有伤害过自己,她之所以会做错事,也只不过是因为不知何为对,何为错。
人之初,没有善与恶的概念,全凭自己的一念之间。
她正纠结着,那边的蜘蛛精却已经被逼出了原形,再也不是外表光鲜亮丽的少女模样,而是一团黑乎乎的大影,在岩壁上游走,艰难地应付着二人的剑影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