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定王隔了许久才睁开眼睛,看着次子穆连宏道:“你去后院护了你母亲,带着煌儿他们离开吧。”
穆连宏面上先是一喜,随后一惊道:“父王?”
北定王摆手灰白着脸苍老道:“青云山环境恶劣,我已经老了,再也经不起那样的生活,阿宏,以后我们北定王府一脉就由你来承继了。仇树,你护着二公子和王妃离去吧。”
穆连宏跪下,痛苦流涕,但无论他如何劝说北定王都是打定了主意,再不肯走。
穆连宏终是忍着泪,起身离去了。
待出了大殿,他脸上的悲色却是迅速被焦急和惊惶取代,然后快步离去了。
穆连宏离去,大殿上北定王和穆连赫都是沉默着。
隔了不知多久,北定王的声音传来,他道:“他们是走不出去的吧?估计,朝廷的兵马就在暗道口等着他们吧?”
“父王?!”穆连赫心惊,看着北定王面色阴晴不定。
北定王扯了扯嘴角,却没能扯出个笑出来,只有脸上的肌肉抽了抽。
他道:“离山一役战败,我只当自己中了南阳侯诈降奸计,其中虽仍有古怪之处,我却无暇细思,直至离山之役后,朝廷军一路北上,仿佛每一步都洞悉了我方的军机,步步走在前面,对我们辽东的地势暗防都掌握得一清二楚,每一步我们都会有重要的将领背叛我们北定王府,而那些将领,单个看也就罢了,可全部拎出来,个个都是和你亲近或曾经有旧的将领。”
“阿赫,到了这一步,你还要跟父王装模作样,口是心非吗?”
穆连赫的面色随着北定王的每一句话而不停转变,及至到最后,终是咬牙定格在了带了些漠然的默认上了。
他道:“父王,您何时发现的?”
“砰”一声,北定王抄起了桌上的茶杯就砸向了穆连赫,穆连赫没有让开,茶杯击中了他的额头,茶杯随之坠地,摔得粉碎,鲜血也顺着穆连赫的额头流了下来。
“逆子!逆子!”北定王面色涨得通红,说完就是一连串的咳嗽。
他先时不过只是怀疑,刚刚那话其实更多只是试探,却万万想不到竟是真的。
穆连赫看着北定王弯腰痛苦的模样,微动了动最终脚还是钉在了原地,他知道,他此时上前怕只会激得自己父亲更加激动。
“你是我们北定王府的世子,我们王府的继承人,下一任的北定王,这天下谁都能背叛我们北定王府,可是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些年来,我是怎么待你的,怎么培养你的?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北定王气急败坏的怒吼道,脸上已经是一片青紫色。
他不说这些时,穆连赫心中还有着隐隐的愧疚,可是他这么一说,却是把穆连赫心底的怨恨都给挑了出来,他血气上涌,就道:“怎么待我的?怎么培养我的?”
“是把我母妃害死了,然后迎娶害死她的人为继妃百般宠爱吗?还是看我在府里七灾八难的,不去惩处那想毒害我的人,而是把我送到千里之外的京城自生自灭?亦或是那贱人害我尧儿,朝廷让您交出那贱人,您却逼着我去杀为我生儿育女的结发之妻?”
“呵,北定王府的世子,下一任的北定王?父王,难道您心里不是最清楚,只要有二弟在,有你的好王妃在,我是永远都不能成为下一任北定王的吗?”
北定王又已经靠回到椅背上,喘着气,闭了眼睛,喃喃道:“你是恨我的,你竟果然是恨我的,可是你恨我也就罢了,你竟然连我们北定王府的历代祖宗都背弃了。你,不配为我北定王府的子孙……”
“我不配为我北定王府的子孙?父王,从前朝起,我们穆家先祖已经守护北地数百年,世世代代为着保卫疆土,保护边境百姓和异族对抗,可是父王,你却只是为了些执念,为了帝位,为了和□□皇帝那一支一争长短,而出卖百姓利益,和沾满了我们大周人鲜血的东夷勾结,甚至将国土拱手送人,到底是谁不配为我们北定王府的子孙,不配为我们穆家的子孙?”
第105章 结篇八
北定王死死盯著自己的长子,这么多年,在自己野心的不停膨胀和驱使下,很多事情他心底未尝不清楚,只是他从来不愿意承认和正视罢了,此刻却被自己最重视的亲生儿子给血淋淋的撕了开来。
他真的一直都自认为自己为了这个儿子耗费了不少心思,从他出生后就护着他不让金氏或者金家的人害到他,送他去京城,一来迫不得已,二来也是为了保护他,且他身边的人都是自己精心挑选去保护他和教养他的,多年来为了保住他这个世子位他也一直都在和辽东本土世家周旋。
逼他处理钱氏,也都是为了让他的世子地位更加稳固而已。
可是自己费心最多的一个儿子,竟是只把自己当个仇人。
北定王盯着穆连赫的眼神凶狠又痛苦,此刻的他也只不过是个迟暮的战败的老人,和平日里独断专行霸道威严的北定王早已判若两人。
而穆连赫心中的怨恨发泄出来,对着自己父亲那样的目光到底还是有很多疼痛,不忍甚至愧疚。
他别开了脸,苦涩道:“父王,我自幼在京中长大,在北定王府,在辽东威信能有多高?可是那么多将领背叛您,和您离心,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吗?如果只凭我,怎么可能说动他们?”
“这些将领,或是为将门世家,或是军户出身,世世代代守护着辽东,他们的家人不知道有多少是死于东夷人之手,他们的家也不知道有多是是东夷人烧毁,父王您为了对抗朝廷,说引了东夷人进来就引了他们进来,说把燕北三州送给东夷就送给东夷。”
“可是东夷人的背信贪婪,您还不清楚吗?您不清楚,这些将士也清楚得很,和他们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饮鸩止渴,所以这些将士才会弃了您,投奔朝廷。”
北定王脸上的肌肉跳动,双手颤抖。
他想斥责穆连赫,可是却已经再说不出话来。
半个时辰后。
王府的侍卫统领郑序带回了身上滴着血的穆连宏和穿了粗布衣裳扮成了个普通妇人的北定王妃金氏,她的脸上红肿,看样子之前面上应该被抽打过。
郑序带着人入了大殿之后就冲押着两人的军士略一颔首,那几名军士便将两人重重的往前推开,穆连宏是被绑着的,而金氏被推着趔趄了几步,就扑到了北定王的脚下,哭喊道:“王爷,王爷,这,这贼人是怎么回事?”
北定王看看金氏,再僵硬的抬头看郑序,原本苍老呆滞的目光再次闪过一些怒火,随即又熄灭下去。
他讽刺的笑了笑,嘶哑道:“连你也背叛了我。你忘了,你的命,是怎么来的吗?是我从死人堆里把你救出来,然后送你去千机营拜师学艺的!”
郑序面不改色,道:“王爷,您对下臣的确是有再造之恩,下臣感激不尽,但王爷您忘了吗?当年,坚持救下下臣的是王妃娘娘,所以臣欠了王妃娘娘一条命,王妃娘娘被贼人害死,下臣定要替她报仇,偿还救命之恩。”
“还有王爷,您可能不知道,当年下臣之所以差点饿死在死人堆,是因为下臣的家人全部被东夷人屠杀殆尽,下臣这才随着乡民逃难至王都,东夷人的血海深仇,下臣也一定得报。”
“阿媛的仇?”北定王看看郑序,再看看自己的长子,最后把目光定格在扑倒在他脚下的金氏身上。
他道,“他们都说要替阿媛报仇,到了现在,金氏,你告诉他们,阿媛是不是你害死的?”
阿媛便是他的原配王妃梅淑媛,穆连赫的生母。
其实这事也一直是他的心病,只是以往他从不敢往深里去查罢了。
金氏摇头,哭道:“没有,没有,王爷您不是最清楚吗?梅姐姐是难产而亡的,跟我有什么关系?郑序,枉王爷这般信任你,栽培你,你竟然这般狼心狗肺?没有王爷,你能站在这里说什么报仇吗?你要找东夷人报仇,去上战场啊?拿着刀对着你的恩人,你这个……”
“啪”得一声,一个梅花簪砸到金氏的身上。
金氏一看到那梅花簪喉咙就像被人掐住了一般,声音戛然而止。
穆连赫冷冷道:“毒妇,看看这是什么东西吧。当年,我母妃初嫁到辽东,你虚情假意和她套近乎,取得她的信任之后就送了这东西给我母妃,你在那上面动了什么手脚你心里最清楚。”
金氏慌乱片刻之后就尖叫道:“梅花簪,这梅花簪能有什么问题,我好心好意……”
“闭嘴吧!”穆连赫恶狠狠道,“你承不承认有什么关系?你这个毒妇,当年你害死我母妃,然后一步一步将我母妃身边的人屠杀殆尽,可是你却不知道,我母妃身边的大丫鬟被你们金家派去的人追杀之时侥幸逃了出来,还逃回了京城,你否认得了这梅花簪,是不是还能否认得了你在我母亲生产之前跟我母妃说的话?”
“你说,你和我父王之间早有夫妻之实,你父王娶我母妃是被皇帝逼迫的无奈之举,早晚有一天她还是得必须给你让位。金家大小姐,你可还真要脸啊!”
金氏面上血色殆尽,衬着面上那一条肿起来的青紫,形容着实可怖。
北定王看着她,眼神厌恶又嫌弃,伸出颤巍的手去拨她抱着自己腿的手。
北定王的目光和动作刺激到了金氏。
这是她倾心爱恋又费尽心思不折手段抢来的男人,这几十年来同床共枕,也曾对她甜言蜜语的男人。
她抱着北定王的手抱得更紧了,哭道:“王爷,王爷,他污蔑我,当年我对梅姐姐说的话不是那样的,我并没有说一丁点的谎话。我的确有跟她说我和王爷早有夫妻之实,王爷娶她是皇帝所逼,可这些都是事实不是吗?这些也都是王爷您跟我说的话,不是吗?”
“我也没有跟她说过什么早晚有一天必须给我让位,我跟她说的都是王爷承诺给我的,无一句谎言。我说虽然王爷真心爱我,但我也仍愿意为侧妃,和梅姐姐她一起侍奉王爷……”
北定王气得七窍生烟,一脚将她踢开了去。
不仅北定王气得七窍生烟,穆连赫同样也气得脸色涨紫。
他原本以为当年金氏跟他母妃说的那些话是假的,只是金氏为了刺激他母妃而故意说的。
却不曾想,竟是真的。
他父王还说什么和他母妃青梅竹马,多么情深……
他再不想面对这些个人,原本他至亲的这些人,转身就欲离开。
他刚行了几步,就听到后面又传来他父王喘着气,满满都是暮气的声音。
北定王问道:“阿赫,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知道是金氏她害了你母妃的?”
穆连赫脚步停下,垂下了眼睛,道:“当年我在京城,回辽东之前,就见过那个丫鬟了。”
只不过他外祖梅老太爷跟他说,金家在辽东势大,金氏杀其母之事他父王心中其实未尝不知道,他要想在北定王府好好活下去,就要先将这事吞到肚子里,待他日坐稳王位之后再图报仇。
北定王“呵”了一声,道,“六七年前,你就知道了,可你却瞒得滴水不漏。是不是六七年前,你就已经和穆元祯接触过,已经背叛了我们北定王府?”
那时穆元祯已经是辅政王。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这个时候他还在责怪自己背叛了他?
听了金氏的那一番话,穆连赫已经彻底心灰意冷,现在连最后的那一丝不忍和愧疚也消失殆尽了。
他再也不想见他。
杀母之仇,杀妻之仇,杀子之仇,虽然儿子还好端端的活着,可也差点就死了,不是吗?
京城,乾心宫大殿。
穆元祯正在和几位内阁大人以及各部尚书议事,他抬头便看到自己的一个贴身小内监文全在外探头探脑,文全素来都是个稳重的,很少这样毛毛糙糙的模样,这番模样,想来是有什么急事了。
穆元祯转头便唤了一旁侍立的内监,让他传了文全进来。
文全进入殿中,就跪下禀告带了满满的喜气急急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皇后娘娘刚刚诞下了一位小公主,现在娘娘和小公主都平安无事。”
穆元祯一呆,随即就是大喜,根本顾不上理会听到这消息就跪下恭喜他的众大臣,拔腿就离开了大殿。
以宓上次生阿意的时候整整生了五六个时辰,可是此次从开始腹痛到诞下小公主不过只有一个多不到两个时辰,穆元祯从早晨离开坤宁宫时以宓还如同平时一般无二,此时还尚未到午膳时间,小公主就已经出生了。
他看着睡在床上的妻子和一旁襁褓中笔者眼睛睡觉的小婴儿,一时之间还有些恍惚。
众人都没有说话,气氛格外的温馨。
静寂中,却突然传来床前阿意的声音,他道:“父皇,妹妹很丑。”
以宓和穆元祯都把目光从女儿的身上移到了阿意的身上。
注意到两个人的目光,阿意挺了挺小胸膛,面上的小表情更加端了端,手……腰间没有可以提升气势的剑,他便把手背到了背后。
他刚刚从太傅那里学到,要让自己的话更有气势,更有威信,就应该做好姿态,端好表情。
他觉得剑很好使,可是现在他还没有。
穆元祯的嘴角抽了抽,以宓则是好笑得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投回女儿身上,在以宓看来,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儿,还要更触动人的心弦,娇软可爱,这小小的样子还短暂得可怜,一转眼可能就大了。
两人都没有理会阿意。
一旁侍立的乳嬷嬷看皇后和皇上听了小皇子这话都没出声,忍了忍到底没忍住,插话道:“殿下,小公主是刚刚出生,刚刚出生的婴儿都是这样的。可是您看小公主的眉眼,简直和娘娘一模一样,将来定也是如同仙女般样貌的。”
阿意听言又看了一眼这据说和自己母后“一模一样”的妹妹,看完露出了个嫌弃的表情,随即又板了个脸,道:“你不必这样说,她是本殿下的妹妹,就算她长得丑,不像母后,本殿下也会待她好,护着她的。”
何必说这样的大谎话。
第106章 结篇九
南阳候阵亡, 辽东的战事却是告捷, 北定王世子投诚,大军直接攻入了北定王城内城,北路军副帅王锐押解北定王府众人上京, 辽东暂由原辽东都指挥使和辽东布政使接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