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醒来时,楚立嵩已战死,他立即发现这是两封通敌信笺,通敌者分别是皇后以及临江侯。
对于堂兄与堂姐叛国,纪宗庆是极其愤怒的,他甚至来不及为战死的独子伤感太多,就必须强忍伤痛筹谋开来。
他强撑一口气折返京城,惦记妻女是一个原因,而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为了此事。
楚立嵩临终话语之意,他其实很明白。
皇太子固然贤能英明,但终究年轻,他入朝仅仅三年,根基不算牢固。这回军方势力遭遇打击,对东宫影响是巨大的,皇太子很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并发展。
这时候的东宫,境况是最艰难的。皇帝十分忌惮太子,才一再抬举皇后母子,用以平衡东宫势力。
四皇子还未长成,坤宁宫暂时无法取代,昌平帝生性多疑,平衡一旦被打破,很容易就引发一连串不可预估的后果。
皇太子未必熬不过来,但不论是楚立嵩,还是纪宗庆,都不想冒这个险。
二人对皇太子很有信心,只要稍稍有一段发展时间,东宫便不可撼动,将立足不败之地。
因此,楚立嵩建议,先将通敌信笺按下,等这段时间过去后,再一举揭露。反正损失已造成,该为此谋取更好的结果。
为此,他甚至愿意暂时蒙受冤屈。
楚立嵩的想法不难懂,但事情到了纪宗庆这里,他想得更多。
他的伤已无法治好了,生命眼看到了尽头。
纪宗庆征战沙场多年,他不畏惧死亡,不过,他却害怕妻女孤苦伶仃,生存艰难。
他只要清醒,就思索这个问题,最终做出一个决定。
他决定,将这个揭露的期限,定为五年。
纪宗庆独子已经战死,膝下仅余一对爱女,他死后,孀妻弱女在世,恐怕多有不易。
他不得不为她们多多考量。
好吧,他其实很了解自己胞弟的德行,对于对方是否能照顾好侄女,持否定态度。
纪宗庆拜托了自己的老母亲,让后者多多留意,等女儿们出孝,给选两门好亲事。
何太夫人为人,身为儿子未必不知。但有妻子在,婚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这个承诺在前头,他还是可以放心的。
至于为何将揭露通敌之事推迟,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为了避免皇帝赐婚。
为国捐躯,而后大义灭亲,纪宗庆即便死了,也必会受到朝廷大力褒奖。
这种情况下,必然会恩泽纪婉青姐妹。
皇帝要恩泽功臣遗下之女,最好的法子,当然是赐婚了。
选一个身份不低的宗室子弟,圣旨赐婚,表现了皇家对功臣的看重,为此事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然而,高功遗孤哪里是那么好当的。
这种赐婚面子光鲜亮丽,实际苦处多多。纪婉青姐妹说到底,也就个丧父之女而已,侯府易了主,实际已没了娘家依靠。
宗室亲王郡王家的子弟,身份高贵,明面固然会供着这个赐婚下来的妻子,但他心头气儿未必会顺。
古代是男权社会,夫君心气一旦不顺,苦头只有自己能知道。
即便这方面问题侥幸没了,王府妻妾成群,关系复杂,纪宗庆也不希望女儿们置身其中苦熬。
大女儿聪敏,还能熬着。小女儿这性情这身体,根本熬不下去。届时有个万一,皇家高墙大院,孀妻根本无处说理去。
纪宗庆希望女儿们找个普通和善的人家,和乐一生。
五年后,女儿们肯定都出阁了,或许还生了外孙。届时,蒋金将一封书信给女儿,一封书信给东宫皇太子。
纪宗庆毫不怀疑皇太子能耐,到时东宫势力不可撼动,四皇子也长成了,到时候怎么抉择,就看殿下的选择。
而通敌信笺,他则放在大女儿的陪嫁中。
写给大女儿的书信,他仅拣选着说了一些,让她配合东宫来人;而写给皇太子的书信,他详细说明情况,请了罪,末尾,还恳切请求对方,护荫自己妻女一二。
有了取信笺的过程,皇太子观感应会更深刻一些。
好友东川侯王泽德的异常之处,纪宗庆隐隐有察觉,可惜他已垂死,根本无法再做出其余动作。
鉴于此,再加上当时仅凭皇后临江侯,恐怕很难完成通敌之事。他唯恐水底下面还有势力,若未能根除,孀妻弱女恐怕就是第一个打击报复的对象。
皇太子为人他算了解,对方接了这封信,得了通敌证据,他会护荫妻女的。
纪宗庆写了书信交给蒋金,命他五年后分别送予二人,若局势变化大,亦可斟酌行事。
蒋金隐隐察觉一些,见小主子嫁入东宫,现在她与皇太子连日来又命人翻找嫁妆,他犹豫了好些天,终于决定提前一年,将信笺送出。
强忍着伤痛,纪宗庆殚精竭虑,就是希望为国尽忠的同时,能多多为妻女筹谋一些。
纪婉青早已知晓前情后事,看罢父亲书信,立即心痛难忍,泪流满面。
她的母亲紧随父亲而去,祖母言而无信,叔婶更是不堪,终是负了爹爹一番爱女之心。
寂静的屋里,响起压抑的哭声,声音很低,却揪痛人心。亲自守在内屋门外的何嬷嬷忍了又忍,才按捺下来。
哭了良久,纪婉青终究抹干净了泪,将目光放在那三样遗物上。
没错,纪宗庆在信笺中,说明了证据所藏位置,正是那个貌似寻常的匣子,钥匙则是里头装着的那支银簪子。
这匣子挺坠手的,但看木料却并不名贵,轻敲上去声音异常瓷实,一点中空的迹象也没有。所以,当初夫妻二人,才把夹层的可行性排除了。
如今看来,这匣子恐怕也是件了不起的物事。
事实上,纪婉青猜测得不假。这匣子是纪祖父的战利品,被敌军大将妥善收藏着,他回来研究了很久,才发现端倪。这是一件藏密信的绝佳物事,刀劈不烂,水火不侵,后来传给儿子纪宗庆。
只是,现在确让她有些为难,这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却没发现锁孔。
纪婉青凝眉思索片刻,扫一眼那支银簪子,簪头是一丛梅花。她再瞥一眼匣子正面,其上雕刻了十二种花卉纹样,栩栩如生,一格格的,占据了整个匣面。
牡丹、秋菊,山茶、梅花等等应有尽有。
等等!梅花?
她心头一动,立即凝神看向那一小格子梅花图案。
上面的花纹,赫然与梅花簪头并无二致。
肯定就是这里了!
纪婉青大喜,立即执起簪子,把簪头对准匣子上的梅花图案,贴上去略一使劲。
只听见微微的“咯”一声轻响,本来严丝合缝的匣子,竟从匣盖侧面弹出一个抽屉。
抽屉很小,宽度长度与匣面一致,但非常矮,大约也就能放下两三封书信。
现在,这弹出的一小截抽屉上,露出了姜黄色的封皮,上面还有点点褐红血迹。
纪婉青立即拉开抽屉,取出书信,匆匆打开。
字迹清晰,这是一份非常正式的协议。左下首分别是皇后与鞑靼可汗的署名,上面端端正正用了皇后凤印,还有当年大王子的印鉴。
大印殷红刺目,她颤抖着手轻触了触。
就是她,就是这封书信,才导致自己父兄战死,幸福小家顷刻支离破碎。
纪婉青呼吸急促,忍了又忍,才,镇定下来,打开另一封信。
没错,这封是临江侯的。
事情太大,单凭口头承诺,鞑靼可汗肯定不干,他必须得到书面正式协议。
通敌证据终于到手了。
纪婉青勉强平复情绪后,立即通知许驰,让他可以停止查找。接下来,就是等待高煦回屋。
换了其他时候,恐怕她会打发人出去传话,但今儿不行,当前战况才是当务之急。
纪婉青焦急等待着,连儿子也不能专心关注,只一再吩咐何嬷嬷等人多多留神。
这般等着等着,出人意表的,高煦居然在午膳前回来了。
他一扫平日温润,面上竟隐有阴霾。
要知道,高煦是个很稳重的人,不提外面的伪装,他回到屋里,可从来不带情绪的。
纪婉青很诧异,不过不等她问出口,他便先一步发现妻子眼角微红。
“青儿,怎么回事?”高煦剑眉轻蹙。
“殿下。”
她也不多说,挥退屋中所有宫人嬷嬷,将信笺取出递过去,“殿下,通敌信笺找到了。”
话罢,她将许驰蒋金及取信笺过程说一遍。
“哦?”
高煦神情凝重几分,看罢两封通敌协议,确认无误,又看那两封纪宗庆遗信。
“殿下,我爹爹有楚将军嘱托,又考虑可朝中局势,这才打算把信笺延后揭露。”纪婉青不忘为父亲辩解。
“孤知道。”
纪宗庆给东宫的那封书信颇厚,详细讲明白他所有知道的一切,包括他与楚立嵩的考量。末了,就是请罪,以及恳切求皇太子殿下,护荫一下他遗下的妻女。
“当时东宫确实遭遇挫折,急需修整以及积蓄力量。”
楚立嵩二人的主张,也免了高煦知悉后的两难。毕竟他向来容不下这些,就算暂时忍下了,恐怕也憋得难受。
纪宗庆这延后的时间长了些,虽有私心,但并不影响大局。
高煦看一眼身畔爱妻,这点私心,如今看来,也是好的。
通敌证据已经到手了,东宫如今根深蒂固,不可撼动,照理说是可以将坤宁宫一党完全打垮。
只是,他看向妻子期盼的美眸,却低声道:“青儿,只是如今揭露真相之事,恐怕得缓一缓。”
提起这个,高煦俊脸再次染上阴霾,他冷冷地道:“蓟州城被破,陛下南狩,孤代天子亲征,魏王陈王自请领兵,现在并不能再生枝节。”
“南狩?”
纪婉青只听说过西狩,前世清后期,八国联军攻陷京城,慈禧太后领着光绪,匆匆逃往陕西方向,为了掩盖难堪的逃窜,美其名为“西狩”。
她震惊,不是她想的那样吧?
要知道,大周朝繁荣昌盛,兵强马壮,远远不到那个地步啊!
高煦神色冰冷,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第一百零九章
蓟州, 大周朝北疆门户,距离京城十分之近。若是被攻破, 敌军要逼近京都,虽不说一路坦途, 但这样的雄关是没有的了。
这样一座要塞,历来是重要防守据点之一, 城池异常坚固, 将士悍勇,怎么说一朝便被破关呢?
这得从鞑靼这边说起。
鞑靼觊觎中原, 历史悠久,并为此努力了很多代人。
现任鞑靼可汗,以及他的父汗, 都是人物, 给大周北疆的压力是空前的。常有征伐不说,就是暂休养生息的时期, 也不忘为之努力。
大周在鞑靼放有暗牒, 反过来, 鞑靼也如此。
蓟州虽十分警惕,但敌人百般努力之下, 总有几条漏网之鱼的。
没错, 不久前皇后被诓骗,配合鞑靼安插的细作虽被清除了,但之前还有零星老人潜伏了下来。
也是凑巧,蓟州被反复洗涮后, 待再重新安排人时,有个老细作,十分幸运被放在了守城门处。
好消息接二连三,紧接着,又一个重要消息悄悄传回鞑靼王都。
潜伏在蓟州的细作,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疑点,统帅骆尉钧的身体,似乎出现了些问题。
骆尉钧年近七旬,是大周著名的老将。他年纪虽大,但身体康健十分悍勇,不逊壮年大将,谋略过人,且战争经验十分丰富。
他现已历经三朝,忠心耿耿,是中立保皇党的代表人物,因此昌平帝让他镇守蓟州,这个大周北方重要门户之一。
但人年纪大了,总有渐渐衰老的时候,就在去年,骆尉钧发现自己偶尔会晕眩,眼前发黑,要一小会功夫才能恢复。
战场瞬息万变,耽误些许时候,很可能就会引发严重后果。他不是恋权的人,立即悄悄上可一道告老密折,提出让皇帝另选人替代,好让他退下来。
骆尉钧干脆利落,但却让昌平帝犯了难。
要知道,这些边城十分要紧,守将手掌重兵,距离京城也不远,皇帝生性多疑,要重新选一个人,谈何容易。
关键骆尉钧还特地表示,他的儿孙平庸,能耐不足,不能委此重任。
这般犹豫不决,一眨眼,冬去春来了。
骆尉钧晕眩的症状愈发严重,甚至常炸裂般的头痛感,不得已,只能再上一道密折,说明自己的情况。
不过,皇帝的旨意暂时还没下来,他依旧未能卸下职务。
然而,作为一个相当负责任的统帅,军务繁忙之余只要他能分身,每日必会上城墙一趟,仔细巡视防务。
日前,骆尉钧巡察防务时,那晕眩又来了,不得已,他稍稍停顿脚步,等它过去。
然而,就是这么凑巧。他这脚步略顿,微微闭目的情况,却被一个鞑靼暗牒收入眼底。
骆尉钧治军很严,每旬都排查一次细作。但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多年下来,总会有少许漏网之鱼。
这些暗牒职位不高,最多就是个伍长,但不得不说,他们能在严格排查下潜伏下来,肯定不是个简单人物。
那暗牒不但擅长探听消息,他甚至还知晓不少医理,一见骆尉钧停顿,就立即察觉有异。
他不动声色观察一番,见对方红光满面尤胜旧日,不禁心下一动。
骆尉钧从戎五十载,军旅生涯难免让他举止粗豪,生平最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结合他的年纪,再加上他此刻脸色与症状。
暗牒大胆做出一个判断,对方莫不是肝阳上亢?
所谓肝阳上亢,其实就是高血压,治疗不到位,很容易猝死的。
这人还真是猜对了,骆尉钧让军医诊治过,可惜效果并不算好,加上目前准备交接防务,他根本没空停下来好好休息治疗。
暗牒胆大心细,仔细考量一番,觉得猜测很可能是真的。他知道已方近期意欲攻打大周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于是立即将消息传回去。
鞑靼可汗连夜召来医士,仔细询问这种病症,最后当场决定,立即突袭蓟州。
守城门处那个鞑靼细作,趁不备药倒了附近同伍军士,再协同扑上来掩护的同僚,在身中数箭的情况下,硬是把城门打开了道缝隙。
城门这么一开,早有准备的鞑靼前锋立即攻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