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家兄弟自小因一半大周血统吃亏, 久而久之,他们万分憎恨这个地方。
但是, 二人却没有憎恨他们的母亲。
相反, 母子相依为命多年,他们格外孝顺尊敬自己的亲娘。
两种情绪截然相反,却不矛盾,毕竟子不嫌母丑。齐家兄弟清楚母亲想法, 只得将对大周厌恶压在心底,从不表露在她的面前。
十岁被选进暗牒营,母子分离,当初动力的源泉之一,就是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后面被安排潜入大周,一别已有三十载,思念久矣,齐耀林突然听人提起母亲,不可能没有一点触动。
纪婉青爆喝出那句话,也不是没有考量的。她是人质,齐耀林活命的唯一倚仗,除非无路可退,死亡就在眼前,否则对方绝不会动她。
失败了最多吃点皮肉之苦,若胜了,她就能顺利获救。
她胆大心细,当即立断。
她果然赌赢了。
齐耀林忆起母亲,瞬间心弦一颤,呼吸滞了滞。
双方人马僵持,其实也就距离五六步远,然而高手过招,赢的往往就是一瞬间,就在这个极短暂的刹那,许驰身形犹如急电,眨眼即至。
他一指点在齐耀林虎口穴道,对方的手不可避免麻了一瞬。许驰另一手同时动作,已探身过去,倏地将纪婉青夺了过来,脱离对方钳制。
许驰毫不恋战,立即将人护住,身形急退。
这一切发生在闪电般的一瞬间,而齐耀林身处敌营,在诸多好手合围当中,他霎时就回过神来。
可惜,徐驰已夺了人,往他那边猛拉过去。
齐耀林立即探手去夺,
只是很遗憾,他慢了一瞬。
此行任务,数十年的潜伏成果,兼之兄弟二人的保命符,眼睁睁在面前失去。
齐耀林心中急怒可想而知,人夺不回来,他干脆把心一横,凝气于掌,猛向纪婉青后心轰去。
纪婉青不会武,这一掌就能要她的命,齐耀林眸中闪过一抹狠意,既然要死,那就一起死吧!
许驰怎么可能让对方得手,只是此刻他一手搂住纪婉青的肩,而另一手方才点了对方手腕,招式用老,重新提气回掌阻挡,却是晚了点。
且最重要一点,纪婉青夹在对掌两人中间,怎么也得受点伤。
这伤势寻常武者没什么,但对于一个普通女子而言,却是够呛的。
因此,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许驰干脆猛地一转身躯,侧身用背部挡了对方的掌攻,而将纪婉青护在身前。
他意欲硬挡一掌,本来想着,怎么也得受点伤的。这已经是最好结果了,毕竟,女主子已安然无恙了不是。
谁知道,后面的发展出人意料。
“啊啊啊!”
大喊出声的是梨花,这丫头亦步亦趋跟着,站立的位置本来比许驰等人还近些,对于这么个不会武功的丫头,齐耀林是不屑的,精神高度紧张也腾不出手,干脆懒得搭理。
梨花没有阻挡徐驰等人,屏息站立在齐耀林右后侧方向。
她是个忠婢,眼见主子甫要脱险,齐耀林就出掌轰上去,主子要吃大亏,她情急之下,大喊一声,拼了命往对方身上撞去。
齐耀林对这个小丫头,本完全不放在心上。毕竟,他很清楚这些副小姐们,是何等身娇体柔,毫无力气可言,根本不可能撼动他。
他发了狠,全神贯注挥掌过去,打算与太子妃同归于尽,不想却前有许驰转身硬扛,后有梨花这个小丫头冲出。
没错,梨花天赋异禀,自小力气贼大,十一二岁,独自一人就能扛起一个沉甸甸的大樟木箱子。
这也是纪婉青一直把她带在身边的原因,梨花虽不算伶俐,但却是乳母之女,忠心耿耿,又有一把与体型迥异的力气,往往在出其不意时,能发挥大作用。
毕竟,贴身伺候的第一人,怎么也得有出众之处。
梨花拼了命,不管不顾一头撞上去,把毫无心理准备的齐耀林撞了一个趔趄。
虽然他马上站稳,但掌风还是歪了歪,击在许驰背部的力道便卸了一半。
许驰已经一松手,将太子妃往前面一送,七八个好手立即团团将她护住,滴水不漏。
他背后所受掌力减半,虽依旧气血翻滚,但受伤却很轻微,他不在意,立即转过身来,面对齐耀林。
接连失手,同归于尽也遭破坏,这一刻,齐耀林是暴怒的,他红了眼,立即举起一掌,就要击毙撞他的那个丫头。
“不要!”
纪婉青与梨花一同长大,虽是主仆,但感情也是很深的。尽管说主子遇险,下仆该挺身而出,但真到了危及生命那一刻,又有多少人能做到。
她眼见梨花要倒毙当场,瞳孔一缩,当即疾呼出声。
齐耀林这举动,本是泄愤之举,但见了太子妃紧张,心念一转,立即该掌为爪,将梨花擒住。
他手收紧,梨花脖颈“咯咯”作响,两眼一番,立即昏阙了过去。
“放我们兄弟离京,我就放了这丫头。”
唯一能抓住的梨花,就像是垂死之人抓住了仅有稻草,齐耀林也不管手里人只是个丫头,直接提出要求。
许驰眼神十分冷静,太子妃已经救回来,他全无顾忌。不要说他冷血,纵使他再欣赏梨花这个丫头,他也不可能就此放齐氏兄弟离京的。
这就是大局,若是到了自己的生命与大局只能选一的情况,他还是选大局。
当然,若这个忠心小丫头能救下,就更好了。
纪婉青不是不懂,她清晰知道,许驰不可能因梨花放走齐耀林的。她也知道作为主子不能为难对方,但她情感上依旧无法割舍,喘了两口气,她颤声道:“许统领,梨花就交托予你了。”
希望你万万保全她的性命。
许驰不错眼盯着齐耀林,微微颔首。
他没有表态,既没答应对方,也没干脆利落地挥手进攻。
双方僵持片刻,齐耀林开始拖着梨花,往殿外试探性移动。
许驰等人的包围圈随之挪动,虽没松开也没动手。
一行人挪到前庭,纪婉青没有接近,但心中记挂之下,也在七八个好手严密保护中,出了殿门站在廊下盯着。
弓箭手已经到位,搭弓上弦,闪着寒芒的尖锐箭头对准齐耀林,只等一声令下,对方就瞬间变成刺猬。
许驰没打算将人放出皇宫,此事落入百姓眼中,影响极不好,他就失职了。他失职一次让太子妃身陷险境,绝不会有第二次。
他也不希望将人放出清宁宫,皇宫人所眼杂,这么多暗卫暴露人前,并非一件好事。
许驰手底下这群人,跟随他已多年,甚至不需要话语,就能领会他的意思,等齐耀林挪到前庭中间,包围圈就不动了。
他迫不得已站住脚步。
其实,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话不假。人肯豁出去性命,也是这个道理,过了那股劲头,求生的念头就起来了。
齐耀林亦如此。
他粗粗喘了两口气,正要说话。不想这当口,却先从清宁宫殿门方向传来一道女声。
“驸马?”
众人循声看去,来人竟是安乐大长公主,她一脸困惑惊疑,“驸马?你为何在此?”
大长公主惦记安哥儿,又体恤纪婉青,高煦离京这几天,她已经来清宁宫探望过两次了,这是第三次。
只不过,她没想到,这回竟遇上这般情景。
明显是围捕外敌的场景,主角竟是她的驸马。
安乐大长公主不笨,她惊诧之下,扫了前庭一眼,蓄势待发的弓箭手,身穿太监服跃跃越试的暗卫们,还有一身狼狈面上犹带凶狠的齐耀林。
她心中一突,驸马这个表情十分陌生,她从未见过。
视线一转,大长公主看见纪婉青,连带后者脖颈上的淤青也收入眼底。
一个让人不可置信,却非常符合此情此景的念头冒出,公主大惊失色。
她看着齐耀林,“驸马?驸马你……”
安乐大长公主为人和善,却也聪颖,她不肯相信,但其实心中已经是信了,“不!不可能的。”
她面上难以置信,眸中却闪过一抹深深的痛苦。
“公主,我……”
齐耀林尚主二十余年,公主很好,非常之好,温婉善良,从不高高在上,夫妻相处日久,她渐渐托付与真情。
其实,齐耀林是个极缺少关爱的男人,若公主颐指气使,他端是心若磐石,但这近一万个日日夜夜下来,天之骄女,日日柔情缱绻,他实在很难一丝感动俱无。
他的心曾经颤动过,只是很快被自己努力掰回来,周而复始,他一再告诫自己。
但这般循环往复,总是会留下些许痕迹的。
公主不出现,齐耀林也不去想,但人活生生站在眼前,他情绪难免波动。
“殿下,此人乃鞑靼暗牒,谎报褚大人伤重,京城混乱等消息,借此挟持我家娘娘,欲带娘娘出京返回鞑靼为质。”
安乐大长公主不认识许驰,但看对方行径,还有纪婉青的态度,他在东宫身份绝对不低,很可能是高煦留下来保护妻儿的。
许驰不可能说谎。
再看了眼一声不吭的夫君,二人视线交接,大长公主头脑一阵晕眩,险些软倒在地。
“不必顾忌。”
前庭气氛凝滞片刻,诸般思绪闪过,最终定格在一处,安乐大长公主挣脱宫人搀扶,挺直腰背,盯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一字一句说道:“此人万万不能放出京城,当场射杀即可。”
她白皙柔美的面庞神色坚毅,毫不拖泥带水,一句话斩断了二十余载夫妻情。
齐耀林闻言呼吸不禁顿了顿,手上一颤。
就是这个时候,许驰轻叱一声,立即闪身上前,劈手从对方手里夺回梨花,往后一抛,旋即急攻而上。
对付敌方暗牒,可没什么江湖道义可讲,包围圈立即缩小,围攻齐耀林。
虽齐耀林功夫卓绝,但许驰丝毫不必他弱,旁边还又一众仅稍逊一筹的好手,很快的,便将人擒获,并牢牢捆绑押住。
“将人押下去,还有那齐辉杰等人,立即遣人擒获,另外,此事告知褚大人,让他加强警惕。”
许驰一挥手,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手下人立即将齐耀林押下去。
“等一等!”
说话的是安乐大长公主,她站直身体,又对上前安慰的纪婉青点了点头,才一步一步往齐耀林行去。
许驰微微颔首,手下人便停在原地。
安乐大长公主步伐虽缓,但却十分坚定,她站定在齐耀林面前,“这都是我的错,我点了你,让太子妃今日遭遇危机,让大周多年来泄密无数。”
她眸光坚决,抬起一只手,从旁边一个暗卫手里接了刀。
“我愧对大周列祖列宗,愧对皇兄太子。”
话罢,安乐大长公主使尽全身力气,将长刀刺进齐耀林的心脏。
齐耀林终于抬头,定定看着她,喉结滚动几下。
安乐大长公主深吸一口气,倏地拔刀,热血瞬间喷溅而出,点点滴滴撒上她的头脸。
她闭上双目,齐耀林瞠目僵直片刻,终究身躯一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二十多年的枕畔人, 情深意笃的夫君,原来都是伪装, 撕下那层面皮,狰狞而丑陋。
安乐大长公主是聪颖的, 但齐耀林好夫君的角色实在演得太好,多年来一点不察。
这件事, 对大长公主还是极为震撼的, 齐耀林咽气后,她立即晕阙过去了。
前庭瞬间兵荒马乱, 纪婉青顾不上其他,赶紧命人召太医。要知道,公主身体不怎么好, 在皇室可是出了名的。
“姑祖母, 您感觉可好了些?”
太医很快赶来,将公主救治清醒, 她没什么大碍, 就是一时情绪波动太过激烈, 醒过来就无碍了。
安乐大长公主一身血衣已替换下来,头脸也抹了干净, 未施粉黛, 面色苍白,唇瓣失去了血色。
她斜倚在美人榻上,神色怔忪,有几分失神。
公主很明事理, 为人一点也不糊涂,只是二十年青春年华,与一个细作成婚恩爱,任何安慰语言,在这一刻都黯然失色。
纪婉青斟酌几遍,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低声劝解,“姑祖母,好歹这事儿算真相大白。”
情感损失无法弥补,但大周的损失总算止住了,身为皇室要员,高家儿女,要考量的不仅仅是个人。
“太子妃说得对。”
安乐大长公主回神,浮起一抹苍白的笑,“这人没有得手,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也知道此事无解,遂不再多说,只看着纪婉青道:“太子妃也伤了,快快诊治了才是。”
纪婉青确实受伤了,在脖颈上。齐耀林手劲不小,掐得她脖子淤青一片,如今缓过来后,才感觉火辣辣地疼痛。
老太医已取出了药膏,仔细察看一遍,才给敷上淡绿色的药膏,并给略略包扎。
“娘娘这伤不重,无需服药,只是伤愈前不可高声说话,饮食须清淡。”
纪婉青脖颈冰冰凉凉,感觉舒坦了不少,她又吩咐太医去给梨花看一看。
梨花被救后,暗卫看过了,说无事。
暗卫们这句无事,大概是忽略了颈脖这点小伤,纪婉青看着,梨花比她严重。
宫人领了太医出去,等送走了安乐大长公主,她折返后殿,“安儿呢?”
她声音微带沙哑,咽喉疼痛,颇有些难受,接过宫人递上的温蜜水喝了口,这才好了些。
前殿巨变,后殿诸人都听说了,大伙儿心悸不已,乳母赶紧把小主子抱过来。
纪婉青接过熟睡的儿子,仔细端详许久,母子平安,一颗心这才终于回到实处。
“嬷嬷,梨花怎么样了?”
她见何嬷嬷回来了,便将襁褓放进悠车里,嘱咐小心照顾,又安慰了两句一脸心疼的乳母,她便问起梨花。
“那丫头无大碍,太医说,好好歇息,将伤养好就成。”
纪婉青舒了口气,这就好。
先前那事已经大致处理妥当了,随后,她命吩咐宫人取来笔墨纸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