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铿锵有力,堂上一时鸦雀无声,她扫了众人一圈,最后看向纪宗贤,挑了挑唇“不知叔父身为纪家子孙,为纪家贡献了多少?”
她这位叔父,身上除了爵位,还有一个四品官位,这官位还是她父亲为国捐躯后,恩荫到他身上才得的。
一个蛀虫,也敢说家族贡献?若非他是男丁,这里是古代,他怎有资格活得如此光鲜亮丽。
纪婉青眸光有说不尽的讥诮,面对三个长辈,浑然不惧,她虽日后处境万分尴尬,但好歹也是个太子妃呢。
纪宗贤气得脸红脖子粗,早些时候听妻子说,大侄女很是厉害,他本不以为然,一个十来岁的丫头片子,能有多了得?
谁曾想,今日亲眼所见,却被气得哆嗦嘴唇说不出话来。
纪婉青直视他,傲然道:“我的父兄,是纪氏的好男儿,是大周朝的忠臣良将,为保家卫国献身,陛下多次下旨嘉奖,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
“父亲名下一应私产,都是留给他的女儿们的,谁敢巧立名目侵占?”
她轻蔑一笑,就这素质,也敢来抢她父亲的银钱产业?
真当她是林妹妹?
第十三章
纪宗贤夫妻相继败下阵来,狼狈不堪。其实,原本按照这对夫妻的无耻程度及爱财如命,强抢之事未必做不出来,实在没必要非在这耍嘴皮子。
不过很可惜,他们并不知大部分钱财物事的具体下落,一时束手无策。
这时候,上面一直不做声的何太夫人终于说话了。
她缓缓道:“大丫头,老身恍惚记得,你父亲还在时,似乎曾将祖产与私产弄混过。”
姜还是老的辣,何太夫人一语正中关键。
纪宗庆承爵二十载,府里一切事物都牢牢把控,正常情况下,家底儿都是要传给亲儿子的,他将祖产私产归置在一起,更好管理,这再正常不过。
这是唯一可以钻的漏洞,由亲娘出面,表示确有其事,比纪宗贤两口子胡乱扑腾,可谓犀利太多了。
纪婉青倏地抬头,将目光投向上首,定定看着她的祖母。
她记得,父亲对祖母颇为孝顺,除了母亲的事,基本罕有违逆,只要在京,便日日嘘寒问暖,关切衣食住行。
她为自己的父亲感到不值,他如此孝顺的亲娘,在他去世后,却一再欺凌他遗下的爱女,谋算了婚事还不算,如今连他给女儿留下的傍身钱财,也要一并谋取。
纪婉青眸中之意很直白,何太夫人微微耷拉的眼皮子抖了抖,神色却没有变化。
她缓缓接着说:“你爹从前告诉过老身,祖产与私产一并合起来打理,更方便一些。”
其实并没有,纪宗庆又不是吃饱撑着,干啥无端端说起这些话题,还这般客观好辨认。
不过是长子已逝,如今靖北侯府在她心目中,已是头等位置。
何太夫人的话无中生有,偏作为纪宗庆亲娘说出来,又十分有力道,毕竟古代以孝治天下,她强要说有,即便纪宗庆在世,也不能硬反驳。
“大丫头,你将这些物事统统取出来,老身好生辨认一番,也好分开。”何太夫人年纪大了,处事更圆滑,一见大孙女是个硬茬子,全拿回来是不可能了,便立即推翻方才与二儿子议定的方案,退而求其次。
怎么说,何太夫人不似纪宗贤夫妻贪婪,也很在意靖北侯府,她更希望和平解决这件事,毕竟纪婉青是未来太子妃,与皇家挂钩的麻烦能免则免。
纪宗庆闻言,立即接话,“就是!大哥当年把祖产私产混一起了,这个我知道。”
纪婉青冷笑一声,道:“既然如此,那便将府里所有账册取出来,一一与侯府产业对应清楚,看是否有缺失。”
世家大族的祖产,不论铺子田亩还是库房存银,都会有详细账册传下来,如有不肖子孙变卖过祖产,其实也不难查,按地方找过去后,再去衙门查一下转让记录就可以了。
三位长辈咄咄逼人,纪婉青丝毫不乱,气定神闲,让对方出示账册,若是对应不上,再说其他。
纪宗庆噎了噎,眼珠子一转,“当年你未曾出生时,家里账房有过一次祝融之灾,从前账册都烧毁大半。”
其实这话有漏洞,账册烧毁了,多年来也必然重新整理出一份了,堂堂一个世袭侯府,怎可能一直连账册都能没补上。
不过,不等纪婉青接话,何太夫人便颔首道:“确实如此,这个老身知道。”
虽希望和平解决,但何太夫人要取这笔银钱帮补家计的心,却是很坚定的,她语气硬了起来,“大丫头,你把物事存放地点说出,让老身辨认一番即可,想来你父亲也有不少私产的。”
言下之意,会给纪婉青留下不少,希望她后退一步。
说到最后,何太夫人的语气很严厉,她盯住纪婉青,“若不然,老身便要先开了你两个库房,再命人把朝霞院诸人押起来,审问一番。”
当年财产必然被转移过,这就肯定有知情者,纪婉青是太子妃动不得,但几个府里的奴才下仆,还是没问题的。
此事若由纪宗贤夫妻出面,欺凌失怙侄女还好说,但若这侄女是未来太子妃,二人麻烦肯定不会小的,但换了何太夫人就不一样了。
不是说何太夫人更高贵,而是纪宗庆是她亲儿子,纪婉青是她亲孙女,这种直属血脉关系,在孝道上完全占据优势,只要她咬定祖产私产混在一起,硬要分开,实在很难掰扯。
就算掰扯开了,儿孙辈也沾上了不孝之名,何太夫人不到最后一刻,不想使出这手段。
以上也是纪宗贤夫妻,为何一定要说动何太夫人的根本原因。
此刻已到了最后一步,何太夫人目含威胁,板着脸看向纪婉青。
对方也算机关算尽,步步紧迫到面前了,纪婉青却没打算接招,她嗤笑一声,直接转身往外行去。
一出了延寿堂正房,纪婉青立即低声吩咐何嬷嬷,“赶紧传话纪荣,立即按先前计划行事。”
是的,纪婉青很清楚,将巨大财富暴露后必会有麻烦,她重新撰写妹妹嫁妆单子后,就已提前安排妥当。
历来为了钱财铤而走险的人还少吗?她从不高估亲情,将最坏的情况也想过了,其中便有祖母出面,命人打开库房,并设法逼问其余物事。
她话里的纪荣,是靖北侯府前任大管事,她父亲的头等心腹。
纪父去世前,将府里所有心腹都召集起来,将不愿留下的放回良籍,余者卖身契都交给妻子,后来到了纪婉青手上。
选择离开者几乎没有,这批人忠心耿耿,卖身契又不在府里,纪宗贤上位后,当然不可能重用,因此都安排了体面闲职,也算全了兄长的面子。
但这些前任侯爷的肱骨,会就此被搁置吗?
当然不是,他们在侯府经营那么多年,势力盘根错节,因为两位小主子处境不易,反倒更谨慎万分,表面上人手缩减很多,但实际上实力也不弱。
这批人以前任大管家纪荣为首。
即便那两个库房比之庄子上的银钱珍宝,不过尔尔,但纪婉青也不允许别人染指,更别提何太夫人下令抓拿并审问她的人了。
以她身份,硬碰硬根本不怕,纪婉青冷笑一声,既然对方不顾丝毫亲情体面,那她也不必给人家留了。
她一边快速往朝霞院行去,一边又吩咐何嬷嬷,“嬷嬷,你再遣人到各处府门察看一番,看情况如何。”
先不提纪婉青这边,延寿堂中何太夫人大怒,她自认为已经退了好几步,并很体谅大孙女了,不想对方毫不领情不说,还拂袖而去。
这位多年养尊处优,从未被人违过心意的老封君真怒了,她狠狠拍了一下炕几,大声喝道:“真是反了天了,我说的话,她爹都未曾少过听半句,如今她还没当上太子妃,就敢忤逆不孝!”
何太夫人立即命人去开启库房,并捉拿审问纪婉青一干心腹。
此时,什么和平解决的念头都没有了,她是纪宗庆亲娘,年纪又大,若亲自出面的话,即便闹到金銮殿,恐怕也是笔糊涂账。
纪婉青不惧她,她亦然。
只不过,一行人奉命赶到两个库房前,却傻了眼,前任大总管纪荣领着一群人,拿着明晃晃大刀,守在库房大门前,他厉喝,“谁动我主子的物事,老子劈了谁!”
纪荣不是普通奴仆,他曾是纪宗庆身边的近卫,后来受伤瞎了一只眼,腿也有点瘸,才被安排回府当了大管家,手上这柄大刀砍过不少人头,说劈人,可不是假话。
他身边这群人经历大同小异,都是见过血的,虽一语不发,但谁也不能忽视他们。
命都只有一条,当个差事谁想丢了命,反正也没啥好处落在自己手里,于是无人愿意上前,双方便僵持起来了。
朝霞院这边,也是同样情况。
何太夫人当然暴跳如雷,吩咐硬闯,下面人硬着头皮冲,结果被砍伤两个,这还是因为纪荣打算先恫吓一番,所以才没有一刀结果一个。
反正他们身契不在府里,毫无顾忌。
外面看着风平浪静的靖北侯府,其实里面已经成了个小战场,不过见了血以后,侯府这边胆怯,局面再次僵持起来了。
这边厢,纪婉青却没打算让情况继续这般,毕竟时间一长,始终是她吃亏,因为饮食等后勤供给,会跟不上。
计划第二步,应该立即进行。
这时,去察看府门的人都回来了,结果一如她所料,果然都被重重押了大锁,只余一个小侧门守卫很严,以供进出。
纪婉青冷笑一声,她那二叔果然存了将事儿捂在府里的心思。
不过对方手段也算歪打正着,附近都是勋贵世家宅邸,她不可能让人提刀杀出去,否则她这太子妃名扬京城,以后不用混了。
好在,她早有准备。
纪婉青唤来纪荣,如此这般吩咐一番,纪荣大喜,立即领命而去。
纪宗庆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心思慎密至极,他当初也预想过妻女面对的各种情况,早做好应对措施。
祖产、私产的详细账册,他命人日夜赶工抄录了一份,一并送到藏匿财产的庄子处,以免日后有龌龊情况发生,妻女会被人钳制。
如今,这些账册派上了用场。
纪婉青吩咐纪荣,潜出侯府,尽数起出账册,送到庄士严别院中,同时,还有她亲笔书信。
庄士严为人虽古板,但一点不笨,一看便知,并能采取最佳措施。
第十四章
纪荣当了多年靖北侯府大管家,对府里一切都很熟悉,三年前,他便觉得小主子们处境不易,蛰伏之余,更留心各种大小细节。
其中,就有府中门户。
纪荣在战场打滚过好些年,眼光非同一般,他注意的不仅仅是府里大大小小的门,甚至还包括了诸如狗洞之类,能进出的隐蔽地方。
纪婉青在妹妹出门子前一天,便命人暗地里问过纪荣,府里是否有其他能进出人的地方,用以传信。
纪荣心领神会,立即回了话,有。
他心思明透,先前纪婉青暗地吩咐下去的准备,事半功倍,等再从朝霞院得了话,纪荣便立即选了个身材精干的心腹,如此这般吩咐一番。
这心腹再机灵不过,他偷偷从侯府偏僻处一个狗洞钻了出去,便直奔郊外庄子。
这个京郊庄子,其实是纪宗庆当年一个秘密据点,伪装性强不说,里面还有很多他的心腹,如今俱归到纪婉青手里。
这些心腹,都是当年纪宗庆手下的军士,或重或轻受了伤,只得无奈结束军士生涯,他们的补偿款不多,退役后,从前的本领也使不上,生计必然艰难。
纪宗庆本来是要好好安置这些人的,但安置好了以后,他觉得这些人能力很强的,待在庄子当个农夫之流实在浪费,于是,队伍便渐渐拉起来了。
这些人忠心不二自不必多说。
庄子上的大管事兼首领名蒋金,庄子上藏匿的银钱珍宝及账册,都是他负责看管的。
蒋金仔细辨认过小主子及纪荣的手书,确认无误,方起出账册,点齐人马,与猴子匆匆赶回京城去。
*
庄家别院。
刚用罢午膳,庄士严便接到禀报,说靖北侯府大姑娘遣人过来,拜见老爷。
庄士严眉心一蹙,这时间点很不同寻常,要知道他昨日才去过侯府赴宴,“快快让进来。”
蒋金恭敬奉上书信与一箱子账册,庄士严扫了这个气势不同寻常的汉子一眼,立即打开书信。
他一目十行扫过,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好一个靖北侯府,有一个何老太纪宗贤,真是欺人太甚!”
“你马上回去禀报你的主子,就这两日,我便解决这问题,让她暂且支持,勿要担忧。”
蒋金面露感激之色,拱手道:“小的替主子谢过舅爷。”
庄士严颔首,“你是个好的,先回去罢。”
屏退书房诸人,庄士严来回踱步,蹙眉思索,良久,他回到大书案后坐下,从木屉中取出一张请帖。
他垂目,看向请帖署名,上面赫然写着“临江候府”,日期刚好是明天。
有宴,再好不过,那就明日吧。
*
庄士严出身宛州名门,书香官宦世家,及冠之龄便中了进士,在外为官十数载,也算平步青云。
不过,早些年父亲去世后,他便辞官归乡,承继祖业“琼山书院”,出任山长一职。
究竟是什么书院这般厉害,庄士严竟舍弃青云官途,毅然辞归呢?
这里不得不先介绍一下这琼山书院了,这书院是北地第一书院,历史比本朝还悠久多了,出了无数举人进士,每到选拔新学子之事,宛州水泄不通,琼山处处有人野宿。
对于文人来说,师生关系不亚于父子,这琼山书院根须之深,连皇帝也不能忽视,幸好琼山书院自有处世之法,一贯专注教书育人,从不结党营私,也就安然渡过朝代更替,并淡然至今。
换而言之,庄士严虽辞官,但影响力较之以往,是还要大上太多。
也是因此,他刚到京城落脚,临江候府便立即补了一张请柬送过去,邀请他明日赴宴。
庄士严本不以为然,但接了纪婉青书信之后,他却觉得正好不过,只因这回纪宗贤明显有了预防措施,他没打算再往靖北侯府去,而是绕了一环,找上临江候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