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思绪便回到在野外跋涉的日子。还有三年多前在松潘时,第一次和方拓相遇的早晨。那一次也是雾气弥漫,但天色比现在亮白一些,急促清脆的马蹄声自远而近,一人一马,扯破浓雾的帷帐冲出来,都是矫健敏捷。方拓给她的第一印象,谨慎少言、彬彬有礼。越来越熟悉,他的话便越来越多;她相信,就是从比赛吃瓜那一刻,二人都看到对方身上的相似点,便无所顾忌地亮出自己幼稚嬉闹的一面。
而直到现在,她还能想起来,以为无法告别,却在穿过城门的暗影时,看到他笑脸的喜悦;还有他说的那一句,“让人帮你一下会死啊”。
当时夏小橘满怀欣慰,只觉得又多了一个可以把酒言欢的朋友。
眼看路标已经过了八公里。湿气透进衣服,不断踩在水中的跑步鞋更是早就湿透,每一步都变得更加艰难。
夏小橘放慢脚步,从背包里拿出一根巧克力威化来,剥开包装,边走边吃,香甜的味道和酥脆的口感让人心安,仿佛又增加了些许能量。她深呼吸,继续跑起来。
之后那年深秋,她和方拓在北京重聚,喝酒吃蟹,半醉半醒间,说起各自的过去。那一天她听到了宁柠的名字,知道在纳咪村相识不久之后,两个人便顺理成章走到一起,意气风发的攀岩队新晋队长和引人瞩目的舞蹈团领舞,在校园内不知令多少人欣羡。曾经情深意笃的两个人,却在毕业两年以后分道扬镳。原因方拓没有细讲,只是微醺之际,半开玩笑:“或许,她是觉得我太幼稚吧,总是口无遮拦。”
当时夏小橘点头,“对,有时候是挺二的。”
方拓佯怒,“我自己说那叫自谦,你这是落井下石。”
马上到了十公里,每一步都踩在水中一般。夏小橘看了一眼时间,已经过去一小时十分钟,比平时的练习慢了十分钟。
她兴致不高,有些不想跑了,四下张望却没看到出口。她一时有些记不清,迷你之后的赛段出口是九公里,还是十公里。要从围观的人群中挤出去,在众目睽睽下弃赛,她觉得颜面上有些挂不住,抬脚继续向前跑去。
想起方拓积极游说她一同跑全程,还几次三番说,只要有空就和她一起跑。如果不是他煽风点火,自己今年绝不会那么坚定地报了全程。明明说好的,事到临头他又说走不开。
夏小橘心中腹诽:借口,都是借口,似乎所有的都被黄骏说中了。真是太可恶了,再也不要理他了。
然而想起方拓临出发前,赶去陪她拉练三十公里,一路细心体贴的陪伴,她隐隐又觉得不舍。还有在桦林镇那个傍晚,他在漫天晚霞中,那句带了些许惆怅的“我走了哈”,真的让人觉得,他们一转身,就会离开彼此的视线。
然而,终有一天,会有各自不同的生活。
夏小橘也知道,方拓和宁柠分手之后,短暂地和另一位姑娘交往过。是他曾经带同登山的队员,在一起两三周,大概只牵过手,吃过几次饭,看过一场电影。分开的理由令人啼笑皆非,从影院出来,他招呼姑娘时,错喊了宁柠的名字。对方当场翻脸,怎么都哄不好。
于是,便也没有努力去追回。
然而,在方拓说来,那位姑娘毕竟是他曾经交往过的人。
夏小橘想,自己和他,那些打打闹闹,牵手搂抱,又算什么呢?是兄弟情分,还是无声的暧昧?
即使这样,他也从不认为,是会和你在一起的啊……夏小橘想,她再也不要这种似近还远的距离了。
雨点密集,风也渐渐强劲起来。又过了两三公里,身上的衣物和脚下的鞋子都已经湿透,夏小橘机械地移动着脚步,勉强产生一点暖意,但很快就消散开来。
周围的人也明显比前两年跑得痛苦,许多人腿部抽筋,在路边寻找医疗人员。被围起来的志愿者举云南白药喷雾剂的空瓶,一脸为难,“没有了,真的都用光了。”
夏小橘又抽出一条威化,手指冻得麻木,已经剥不开了,便拿牙撕咬开来,边走边吃。她的小腿也有些僵硬,大腿微微发酸,以前到了二十多公里才出现的疲惫感,今天提前十公里便出现了。
身体冷得打颤,夏小橘想去洗手间,十五公里附近正好有一个,便停下来排队。排了两分钟,正好梁忱从后面跑过来,喊了她一声,问道:“就你自己?方拓呢?”
“他们队伍里有点事儿,来不了。有人高反加感冒,去医院了”
梁忱应了一声,又问:“你带能量胶了么?”
夏小橘摇头,这本来都是方拓拍着胸脯说自己回来再准备的。
梁忱从腰包里摸出两条,塞到她手中,“我快跑到了,你拿着吧。”她戴了帽子,但能看出来,脸色也有些苍白。
“不用不用,我还有两根威化。”夏小橘想递回去。
“我还有,足够。” 梁忱微微一笑。
夏小橘也不再推却,“站着太冷,你不用等我的。”
“好,那我先跑一会儿。加油哦!”梁忱跑开两步,又转回来,握了握夏小橘的手,轻声道,“天气不好,也别太勉强。”她的手指一样冰冷,但手心透过一丝暖意,夏小橘鼻子微酸,抿着嘴点了点头。
转到北四环附近,路上加油的观众寥寥无几。许多选手一边走一边发抖,还有人索性坐在路边,抱紧身体,等着收容车过来。夏小橘只觉得每跑上一步,胸腔里的热量都要被抽空一些,她的牙齿轻轻打战,仍然在勉力坚持。
贴身的手机振动起来,是方拓打来的,“我看电视,雨还不小。你跑到哪儿了?”
“十六公里,跑着呢,没法和你说话。”她手指僵硬,都要握不住手机,生硬地答了一句,便挂断电话。
他又在忙什么呢?此刻又陪在谁身边?真的有人在严重高反时患上重感冒?
还是,那只是他想留下的借口。
夏小橘不禁想起,在她辗转寻得的博客上,也有人参与了雪宝顶的攀登,还上传了一张大家回到大本营之后的合影。
站在方拓身边的姑娘笑盈盈的,似曾相识的脸,花儿一样的容颜,身上披着一件熟悉的男款外套。
夏小橘第一个反应,是下意识地关掉了网页。这才意识到,方拓在雪宝顶所拥有的回忆,不仅仅是和她。那是他们相逢的地方,也是他和宁柠相遇的地方。
他说过,从来不怪当年宁柠决绝的离开,只怪自己的幼稚和大意。那么,现在他心中是否都是失而复得的喜悦呢?
但是,你为什么还要对我守口如瓶呢?何必说上那么多句“等我回来” ,给我期盼的错觉呢?何必用你的体贴和默契,让我对你心生依赖呢?
北风穿过湿透的衣服,寒意涌遍全身。夏小橘只觉得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让身体温暖起来。脸上湿漉漉的,是雨水吧?是吧。抹过去,似有若无的温度转瞬即逝,变得和风雨一般冰冷。
路边出现了越来越多行走的人,还有人脸色发青缩成一团。
她曾以为终于找到可以风雨同行的人,最后,还是要自己跑完漫漫长路啊。
梁老师说的对,找到the one,的确不能当做人生的目标。你相信你会遇到默契共鸣的someone better吗?或许到了最后,发现他和黄骏口中的那些人,并没什么不同。
她意识到两件事:方拓于她,不仅仅是一个好朋友;然而,她宁可不要和他再有任何瓜葛。
像当初对程朗那样,默默守护吗?多少年心情随他跌宕,换来一句,“你已经是我很亲近的人了,但我不能控制我的心”吗?
好在还没有用情至深,还能痛下决心,快刀斩乱麻。
她不再是少女时代情窦初开的夏小橘,她不要重蹈覆辙,再当一个委屈求全的“好朋友”,再经历一次漫长无望的守候了。
没有他,也要完成自己的目标。恍惚中,已经跑到知春路上,半程终点便在近前。夏小橘站在通往半程出口的分岔路上,犹豫片刻,鼓足力气向着全程的主路继续跑去。
梁忱站在右手边的隔离带旁,喊着她的名字。她还没取衣物包,依旧穿着比赛时单薄的一身,隔着栅栏,把帽子戴在夏小橘头上,“多少能挡挡雨。”
夏小橘嘴唇发紫,想吃一条能量胶,却连咬都咬不开。
梁忱问她,“你还好?”
夏小橘机械点头,“还行。”
梁忱有些担忧,“量力而行。”
夏小橘总算剥开能量胶,挤出来吃掉,挥了挥手,继续向前跑去。
莫靖则不到两小时跑完半程,也被雨水打了个透,北风一起,冷得打了两个哆嗦。他去存包车领了自己的背包,披上外衣,撑起伞来。
张佳敏打来电话,说顺利完成4.2公里,耗时三十分钟,不过身上也都湿了,已经回到家中等他们回来。
莫靖则鼓励她,“不错,很棒呀!”
她笑得开心,“是啊是啊,我也没想到自己能做到,很厉害吧!”
他脸色柔和,笑道:“厉害,就是以后也得坚持!”
“没问题,看到小橘姐了么?”
“刚过广场就看到了,应该还没过来,我去看看。”
莫靖则挂断电话,贴着隔离带走过去,远远看到夏小橘鲜亮的橙红色衣服。路边有人和她说着话,拍了拍她的肩膀,摘下帽子,戴在她头上。
莫靖则如坠梦中,一时周围的世界都没了声音,他脚步凝滞,也忘了要走过去给夏小橘加油。第一眼便觉得她的身形和心中的影像隐约重合,在她摘下帽子的那一刻,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双眼。隐约想起夏小橘说过,有朋友在隔壁的高校,经常一起跑步,出发前,还说见到了这位朋友,她喊她梁老师。
可是,莫靖则从来没想过,她的这位朋友,一起跑步的梁老师,是他以为远在地球彼端的人。
她一直就在这座城市,而他对此竟一无所知。
梁忱目送夏小橘远去,转过身来,隔了十来米,看见伫立在路边的高大身影。他擎着一把伞,双唇紧抿,直直地看过来,目光中掺杂了太多情绪。
梁忱不想一一辨识,也没躲避,随着拥挤嘈杂的人群向他走过来,莞尔一笑:“我们又见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当年风雨中差点跑到崩溃的作者,你们是不是也得卖力留个言?
2010年北马,目睹好多人跑到要哭,还有中年男子蹲在路边,向和他年龄相仿的民警求助,说:“警察叔叔,救救我吧,快冻死了。”
我就跑了个半程,那年跑下全程的都是真英雄。
恰好这篇文的时间线就落在2010年,也是巧了,小橘不是我要考验你,天意啊!
这个句型我在哪儿用过来着?谁帮我想想。还是我只是想过但从没用过,晕一个……
她发现两件事:第一,她喜欢他;第二,她是真的失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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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拓,怪不得他们都说不能送刀,一刀两断啊。
章远:感觉膝盖中了一箭……大兄弟,挺住,再坚持个四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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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暮秋逢故人,感觉一秒变古言
其实我想了好多标题: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疑是故人来
故人入我梦,明月长相忆
故人应在千山外
东去长安万里余,故人何惜一行书
西忆故人不可见,东风吹梦到长安
第31章 第九章 暮秋逢故人
她落落大方地站在面前,恬然自若,微笑时嘴角翘起的弧度依旧让人感到心安。
然而莫靖则心中并没有之前相逢时的欣慰,纵使是惊喜,也不过是一丝喜悦,转瞬被席卷而来的惊讶淹没,浪涛深处,还有隐隐约约的气恼。她的表情波澜不兴,若不是有备而来,便是觉得此刻的重逢无足轻重。但自己心中已经闪过一连串疑问,又不知从何说起。
还有跑者陆陆续续到达半程终点,从伫立的二人身旁经过。
不过凝滞两秒,像是沉默了几个小时。莫靖则克制种种猜测,语气尽量平和自然:“没想到,你也来跑北马了。”
“是啊,今年是北马三十周年么,觉得还蛮有意义。”她答得轻松,就像解释早餐吃了什么一样简单随意。
莫靖则试探着问:“你最近,来北京访问交流?”
“回来工作,有一年多了。”
莫靖则蹙眉,“上次没听你提起。”
“哦。”梁忱微笑应了一句,“大概一直在说别的,就把这个话题叉过去了吧。”
莫靖则依旧难以置信。他凝神回想,几个月前在博物馆并肩而坐,他告诉梁忱自己回到北京,还问她回来多久。她说打理老房子,停不了太久,因为学校虽然有假期,但依旧忙碌。现在想起来,她说的“回来”,只是说回到家乡,而不是回到中国。
就这样,被她刻意轻描淡写地隐瞒过去了,而他却无法理直气壮地指责对方。
他有什么立场,又有什么身份?
当时谈天说地的安宁时光,那份深藏于心的默契和温馨,现在似乎都在嘲笑他的自以为是。
一阵疾风呼啸而过,梁忱抱紧手臂,打了个寒颤,“不介意,我先去拿包吧?”
莫靖则恍然醒觉,意识到她是真切存在的,头发上挂着水珠,面色发白,嘴唇也是浅浅的青紫,单薄的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对不起,快去吧。”他走到近前,将她罩在雨伞下方,“我跟你过去。”
走了两步,眼见还有不少人排队领取背包。莫靖则将雨伞塞过来,“你拿一下。”梁忱来不及推脱,只能接在手中。对方个子高,她要将手臂半举起来,才能遮住他的头顶。
莫靖则已经把运动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又顺手将伞接了回来。
“谢谢。”梁忱也没拒绝,扫了一眼莫靖则,他只有一件短袖速干T恤,手臂上还蒙着一层水雾。在冷风中他紧抿着双唇,神情说不上是严肃还是僵硬。梁忱收回目光,将披在肩头的衣服理好,以免滑落下来。
转入旁边的路口,梁忱找到自己的存衣车,凭号牌领了背包。她将运动服脱下来还给莫靖则,“多谢了,我也带了外套。你快穿好吧,天气还是挺冷的。”关切的措辞,语气礼貌客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