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逸云听见,突然从被子上支起身,睁着一对又红又肿的泪眼望着阮清瑶,“瑶瑶……”
“你想,你已经成年了,你家里也一直在给你物色对象,士安不就是一个很完美的对象么?年纪合适,事业也有小成。你不妨稍稍露个口风,你家里亲戚这么多,周家与沈家又是世交,总会有人替你将消息递到沈家去的。”
说到这里,阮清瑶叹了一口气,说:“逸云,你想想,你家的家世,与我家的家世差了多少?我那个妹妹才将将十六,还未成年。沈家若是考虑未来儿媳的人选,一定会先考虑你,而不是我妹妹。最近你再找个机会,接近接近士安,把话跟他敞开来说清楚。人都说,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士安是个明白人……可你若什么都不做,只在这里哭,就只能错过机会。”
听到这里,周逸云顿时心里升起了一点希望,可又犹豫起来:“这段时间,这段时间……你那个妹妹,若是总缠着士安哥哥,那可怎么好?”
阮清瑶轻笑一声,说:“不会的!”
周逸云一板脸,问:“你怎知道?”
阮清瑶很有自信地答道:“这两天我家里人正在商议,怕是要将她送到外地去拜师学艺,有一位叫什么什么的大师,开了山门收徒,要收一位关门弟子呢!”
第49章
周逸云听了阮清瑶说的,忍不住惊讶地问:“你妹妹的厨艺都已经这么好了,怎么还要出去学艺啊?”
阮清瑶微蹙了眉头,摇摇头,回答道:“我也不明白,家里人跟你想的差不多,是我那个妹妹自己要去。”
周逸云阮清瑶对此百思不得其解,阿俏的生母宁淑也一样不明白。
“阿俏,你若是去随静观大师学手艺,家里的生意该怎么办?”宁淑忧心忡忡地问。
“娘,家里的生意一定无碍的,高师傅的右手已经养好了,左手也拆了石膏了,大夫说他恢复得很好。昨天我刚见过他上红案,没问题的。再说,高师傅也是时候再带一两个好的二厨出来了。”
宁淑还是有些犹豫,阿俏又补了一句:“娘,再说我们这回赢了杜家,各家报纸都报道过一遍,家里的这三桌席面,一直摆到明年都没有问题,有高师傅和大家在,不愁生意做不下去。再说了,如果以后一直由我主厨,高师傅就没有用武之地了,你将他留在家里是屈才,可若让他离了咱家,那岂不是又便宜了别家?”
宁淑记起上回高升荣险些被人挖角的事,忍不住也有些后怕,点点头,说:“可是阿俏,我听人说过,静观大师那里条件艰苦,在她那里学艺要和她一起清修……阿俏,你在乡下独自住了这么多年,娘已经是委屈了你,还要你去惠山的尼庵里吃苦受累,你教娘,怎么能过意得去?”
阿俏听到这里,却两眼放光,说:“娘,可是静观大师是‘云林菜’的唯一传人啊!”
“云林菜”得名自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云林堂饮食制度集》,作者是元四家之一的倪瓒。那本小册子里记述了五十多种惠山一带烹饪风格的美味佳肴,都有烹饪方法。传至后人,在原书所记的菜式上一一改良,再加上融合发展,终于自成一派。
因为这“云林菜”的创始人倪瓒本人参禅学道的关系,云林菜由惠山的禅宗一派流传下来,历经数百年,到如今,在惠山禅寺后西林馆中修行的静观师太是“云林菜”的唯一传人。此前她转托人放出风声,说她年事已高,因此要寻一名聪明颖悟的关门弟子,必须是有上佳厨艺基础的,由这名弟子能将这个菜系传承下去,不致失传。
因为静观本人是出家修行的女尼,因此她找徒弟的首要条件,就是想找个能吃苦的女孩子。
阿俏想到这里,连忙劝宁淑:“娘啊,您想想看,我们阮家原本的菜式就是从孔府菜、随园菜传下来的,如果再能融合一派‘云林菜’,这‘翰林菜’、‘名士菜’的名号难道还能跑吗?”
宁淑想想也是,但是依旧犹豫:“可是……”
阿俏赶紧上去,抱住她的胳膊,说:“娘啊,您想想,我这还只是去试一试,参加一回考核,到底能不能考上还完全不知道呢!您现在就这么担心我,万一我没考上,您岂不是白担心了?”
宁淑一听,也觉得自己担心得有点儿多有点儿早,忍不住一笑,说:“谁叫我家阿俏又聪明又能吃苦,你若不去倒也罢了,可你若去,静观大师的徒弟啊,准保就跑不了。”
阿俏也笑,故意嗔道:“娘,瞧您说的,回头叫外人听见了,还不笑话咱家?”
她说这话的时候,心口处却是冷硬的:云林菜的这出考核,她一定要去。
上辈子考核的时候她因为怜悯,一时不察,不小心输给了姜曼容。而这辈子经过上回杜家的事,姜曼容父女两个已经离开了本省可阿俏就是不放心,如果不去亲眼看一看,她恐怕会惦记着上辈子的事儿而寝食难安的。
阿俏心里这么想,因此表现得十分固执:“娘啊,您这就帮我去跟爷爷说一声吗,您一定要帮我说说话,高师傅主厨没问题的,可是女儿这里……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阿俏这样坚持,她自己总以为是因为姜曼容的关系,毕竟上辈子姜曼容成为静观的弟子,才有机会杀回省城,进入阮家,最后成了她阮家的姜姨娘。
可是内心里她也有种渴望,毕竟上辈子错失机会,无比遗憾:毕竟这“云林菜”乃是元四家之首的倪瓒所创,因此“云林菜”传人的美学修养非常高菜式之“美”,其实也是阿俏在锤炼厨艺的道路上渴求却不可得的东西。
她上辈子见过静观师太,一见便心折,之后却硬生生被旁人得了机会,无缘拜师,心里自然憋了口气。如今有机会重来一次,她是再也不肯错过的了。
宁淑果然出面,替阿俏去寻了阮家家主阮正源商量。没过多久,宁淑就唤了阿俏,说是老爷子要见她。
“爷爷!”阿俏进了阮正源的书房,向祖父行礼问好。
“阿俏,你母亲将你的心思都告诉我了,”阮正源端正坐他的书桌跟前,却不看着阿俏,只管打量书房里挂着的那一幅中堂,上面写着“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阿俏有这份心思与远见,做祖父的,自然欣慰,”阮正源缓缓将目光转了过来,“只是祖父却想知道,你此去惠山禅寺,若是真的能成为静观的弟子,成为‘云林菜’的唯一传人,以后,‘云林菜’与‘阮家’,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你将如何处理?”
阿俏听见阮正源这样问,不禁有些惊讶。
上辈子她是被阮家送去惠山的,去惠山之前她还糊里糊涂,不知道“云林菜”是何物。所以这辈子她很有把握,觉得阮家一定会同意她的所请,让她去惠山学艺,至不济也会送她去参加考核。
可是没想到,在这书房里,阮老爷子竟然问起了这个。
阿俏怔了怔,赶紧回答:“我‘阮家菜’一向兼容并包,自然是令‘云林菜’与阮家菜相互融合,彼此促进。”
阮正源似乎对她这个答案颇为满意,点了点头说:“如此甚好。可是,”他话锋接着一转,“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成为‘云林菜’的传人,将来有机会能独当一面,举起‘云林菜’的招牌,那时候你已经不再需要阮家……若真有那么一天,你又会如何?”
阿俏心头陡然一惊:她没想到,爷爷担心的竟然是这个,所以上辈子和今生的区别……就在与上辈子这时候她还只是个懵懵懂懂的小镇女孩儿,而这辈子,她已经有不错的厨艺傍身,以至于阮正源开始担心连她也会脱离阮家吗?
阿俏咬了咬下唇,低头沉思片刻,果断地抬起头,对阮正源说:“爷爷,阿俏是觉得,无论阿俏在惠山能学到什么,阿俏都会是个阮家人。阿俏的厨艺,源自阮家,这个底子不可改变。阿俏没办法让自己重新变成一张白纸,”
她坦然地抬起眼,望着阮老爷子。
阿俏知道很多事其实没法解释,比如她好像天生就会阮家独有的一些烹饪手法,知道一些阮家席面上的不传之秘。她知道阮正源虽然不说,可是心里早就门清,否则这位老爷子不会同意让她代阮家出面,去迎接杜家的挑战。
她想了想,又诚挚地开口:“阿俏自知有阮家菜式的这个底子在这里,即便是学了‘云林菜’,也定然是在阮家厨艺的基础上去学习,以‘阮家菜’去包容‘云林菜’,不可能是反过来。”
“我想静观大师要求前去应试的人必须有上佳的厨艺基础,应该也是清楚这一点的。”阿俏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云林菜’所求的是‘传承’,无论是单独一脉传承下去,还是集名家之大成,发扬光大,都是传承。”
她想说,至于“云林菜”将来到底如何传下去,总要等她真正成了静观的弟子,才有机会再说。可是面对着祖父,阿俏这话已经到了口边,却还是咽了回去。
阿俏这番话,似乎终于打动了阮老爷子。阮正源这时站起身,背对着阿俏,柔声说:“阿俏,阮家里有好些事恐怕你还不完全明白,但是爷爷相信终于有一天,你会明白爷爷的真意,爷爷所做的事,不仅仅是为了阮家好,也是为了你好,为了成就你……”
他说着,往前走了两步,来到多宝格前,从最下面一层的抽屉里取出了一张纸,递给阿俏:“看看这个!”
阿俏在学校里学算账理财已经有一段时间,对家中财政多少知道些,阮正源递给她的文书她尽看得懂,细细读完之后阿俏这才明白,原来阮正源已经将“阮家菜”的干股划成了几份,他老人家占了三成,阮茂学占了三成,宁淑占了三成,阮清瑶占了一成。
“你二姐已经成年,所以家里划了一成干股给她。”阮正源柔声向阿俏解释,“你和浩宇都未成年,因此你们的一成干股分别由你们的父母代持着。你娘替你管着一成,浩宇那一成由你爹管着。”
“待你学成‘云林菜’,回归阮家之际,爷爷会将手里的三成干股,全部转给最有资格继承阮家的人。”
第50章
阿俏听阮老爷子说起阮家人分别持有阮家干股的事,并不怎么吃惊。
这事儿前世也有过,她还记得阮清瑶之所以能得到阮家的一成干股,是因为阮家想要维持与阮清瑶外祖家的关系。阮清瑶得了这一成干股的时候曾经签过文书,声明她出嫁的时候,会将这成股份交回阮家,而阮家会酌情交付给阮清瑶一部分财产,作为阮家给自家姑奶奶的嫁妆。
只是上辈子阮正源从来没有说过,要将自己的干股交给“最有资格继承阮家的人”,这样的话。阿俏想,看起来祖父还是对自己前去惠山学艺的事,多少存了些顾虑,所以才以手中的三成干股作为筹码,希望阿俏学成之后能回归阮家。
然而阿俏却知道,即便没有这三成干股,她也一定会回阮家的“云林菜”需要传承,难道阮家的“翰林菜”就不需要传承了?她阮阿俏有这等机会,重头再来一回,自然不可能眼看着阮家再次走上那等穷途末路。
“爷爷,您想得太多了,孙女儿还不知道能不能被静观大师相中呢!”阿俏小声应答,低下头去伸手搓着衣角,一副没有半点把握的样子。
阮正源终于拈着须呵呵地笑出声,点头道:“有这份谦和在,是挺不错的。阿俏,爷爷祝你此行顺利,无论成与不成,都有阮家在背后撑着你。”
眼看着“云林菜”选拔传人的考核还有一段时日,阿俏在家里收拾了行囊,并且将大厨房所有的活计都与高升荣交接了一番。
高升荣对老天十分感激,他见到阿俏的手艺,本以为自己在阮家待不长了,没想到却突然出了“云林菜”这一档子事儿,让他能在阮家多待几天。若是阿俏当真被静观选中,高升荣少不得还能在阮家再多待个两年。因此这位高师傅为了自己的未来着想,天天暗自祈祷,希望老天保佑,静观大师慧眼识人,选定阿俏一个,千万不要选旁人。
眼见着一天天凉下来,阿俏还未出发去惠山,她的弟弟阮浩宇已经先开学了。这小子一开学就要去住校了,家里人大多为他担心,独这阮浩宇一个,对学校里的生活格外憧憬,异常雀跃。
阮浩宇在去学校之前,专门找到阿俏,递了一枝据说是最新式的自来水笔给阿俏,说:“三姐姐,这个是我攒了一个暑假的零花钱买的,送给姐!”
阿俏突然收到了这样一份礼物,不免有些吃惊。只听阮浩宇在她耳边说:“三姐姐,真的要多谢你提点,我才能有机会上育才学校。听说姐姐也要去上学,要考试,我盼着姐姐也一切顺利。”
阿俏听了,忍不住莞尔,心里甜丝丝的,晓得这孩子懂事,晓得投桃报李。她的弟弟阮浩宇本性不坏,只是一直在家里娇生惯养,从未经过风雨,陡然遇事就容易受骗。
当下阿俏就把她所知的一些学校里听说的注意事项一一讲给这个弟弟知道。阮浩宇都应下,临了竟也反过来嘱咐阿俏:“三姐姐上回说过的,是金子就一定会发光的。三姐姐就是三姐姐,回头一定要记得别紧张,才能让老师选中啊!”
阿俏“扑哧”一笑,连忙庄容点头应下,郑重说:“谢谢浩宇,姐姐记住了。”
刚巧阿俏出门之前,阮家在上海的那一房的堂姐阮清珊正巧惦记起阮清瑶了,特地从上海派了人过来要接阮清瑶去上海玩两天。于是宁淑就和上海来的人一起商定了,阮清瑶和阿俏一起出发,先送阿俏去惠山,然后再送阮清瑶去上海。
出发这天,阮清瑶自然是七八个随身的箱子,铺在阮家门口,阮家仆佣前呼后拥的,极有派头;阿俏却只有两个箱子,除了自己随身的衣物以外,她还另外带了个竹箱子,将她用惯了的厨具,尤其那一口厚背厨刀,带在身边。
这天正好周逸云来相送,与阮清瑶两个一直窃窃私语了很久,还不时往阿俏那里瞟一眼。
阿俏不在乎,只是没来由地觉得周逸云显得格外懊丧。
她不知道,周逸云是过来向阮清瑶抱怨的:阮清瑶上回劝她,让周家人想想办法,探探沈家的口风,撮合沈谦和周逸云两个。可没想到,那天徐公馆大家一聚之后,沈谦没在省城逗留几天,就去了上海。而沈家人则回复得很干脆,士安很有主见,他的事,只有他自己能够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