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太太笑着说:“没关系,很简单的,一会儿我来教你!”
两人走进食堂的时候,阿俏吃了一惊。
只见食堂里所有的桌椅板凳都被挪到了一边去,中间空出了一大片“舞池”。原本都穿着校服的这些学员们,此时都换上了他们最正式的衣服:衬衫背心、礼服西裤,平日里一向穿着校服或是飞行服的大男孩们,一旦正经起来,一个个都格外正经,穿得人模人样的。
阿俏刚在食堂里露了个脸,旁人已经是“轰”的一声喝彩。
“阿俏姑娘,没想到啊!你打扮起来,竟然这么漂亮!”
“老孟,你这是怎么说话的,阿俏姑娘不打扮也是十足十的漂亮!”向小刚指正孟景良话里的疏漏。孟景良连忙称是道歉,眼光却离不开阿俏那玫红色的俏丽身影。
阿俏转头在食堂里望望,只见大家在舞池旁或坐或立,也有些人聚在角落里说话的,叫她看不清面孔。
向小刚见到阿俏过来,就喜孜孜地跑去将留声机打开,将唱针搁在唱片上,华尔兹那轻快的乐曲再一次在这广阔的空间内响了起来。
邓太太就将在场为数不多的几位女性聚到一处,阿俏一见,都是认得的。她们大多与邓太太一样,是学校教员和教授们的家眷,嗯,还有小范太太。
“今天女同胞人数比较少,但是过年么,大家难得聚在一起随意乐一乐。”邓太太对大家说,“跳舞是最近流行起来的社交方式,我在海外见过一些,若是大家不嫌弃,我就教大家几个简单的舞步。这些男孩子里不乏一些交谊舞的好手,有他们带着,相信大家一定都学得很快。”
说着,邓太太招手,将向小刚招了过来,姿态优雅地伸出双臂,一手轻轻搭在向小刚肩上,另一手则握住向小刚的手,向小刚空着的一只手臂自然而然地轻轻揽住邓太太的腰。
阿俏在旁看着,一张俏脸忍不住就有点儿发热。
这交谊舞她上辈子也看过,甚至还学过一点儿皮毛,可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一名男子当真这样面对面,手相握,双目直视,像邓太太和向小刚那样愉悦地起舞……
邓太太年纪可以做向小刚的母亲了,可是她的舞步依旧十分轻盈,向小刚随着她的舞步迈起步子,脸上写满了敬意。两人翩翩起舞之际,非但没有任何暖味态度,反而显得格外彬彬有礼,带给旁人的,也是优雅庄重的美感。
可阿俏没法儿想象她自己面对一名年轻男子,随对方起舞。她见旁人相对而舞,早已不会大惊小怪了,可若轮到她自己……阿俏有点儿不敢想。说到底,她内心可能永远都是那个刚刚从水乡小镇上走向外面世界的女孩子,是怯懦而不自信的,一手精湛的厨艺帮她在省城站稳了脚跟,可是却没有能够从本质上抹去她心底的那点儿卑微。
这时候邓太太慢了下来,转头向在场的女性看看,微笑着说:“刚才跳得很快,但其实这华尔兹的基础舞步很简单,只要掌握了这几步,就能体会到翩翩起舞时那种轻快自如的感觉。”
说着,她就向大家解说起基础舞步。阿俏一瞅,她都学过的,这和上辈子阮清瑶教过她的完全一样。
邓太太教了一遍,就将完全无基础初学的,和已经有些交谊舞基础的教官家属分成了两组,有基础的一组各自邀请舞伴,开始在舞池一边“热身”,熟悉熟悉舞步。完全没有基础的在留在舞池边上,由她“一对一”指导。
让阿俏大吃一惊的是,小范师傅竟然揽着他媳妇儿小范太太,轻快地随着乐曲跳了起来这可是万万没想到啊,小范师傅平时看起来粗粗笨笨的,跳起舞来却舞步娴熟,脸上满溢着对爱妻的怜爱。小范太太一面跳,一面笑得十分开心,脚下流畅至极。
“看人家夫妇两个跳得多好,相信我,你们学起来也会很快的。”邓太太这样说。她便一一指导大家的基础舞步,看到阿俏这里,惊讶地道:“阿俏,看不出来,你跳得挺好的么!”
阿俏确实跳得挺好,她原本就学过,机械地一步步跳来,至少不会出什么错。
向小刚在另一头听见,也探头过来看了看,赞道:“阿俏姑娘的确是悟性好!来,阿俏,我请你跳一曲,可好?”
旁边有人大声嘘了起来,大概是有几名学员事先就商议过要头一个请阿俏跳舞的,却没想到让向小刚抢了先。
向小刚不屑地看看他们,解释说:“看好了,现在我可是教员,教员!”
他怕阿俏尴尬,没有伸手去揽阿俏的腰,只是伸出双手,轻轻扶住阿俏的两只手,然后口中喊起拍子:“阿俏跟着我来,一二三、二二三、……”
可是阿俏却真的紧张极了,她一个人背着手模仿邓太太的舞步能跳得很顺利,可一旦面前换成了向小刚,她的手足就开始僵硬至极,脚下也开始屡屡出错起来。
向小刚很是郁闷,喊了停。阿俏的一双小手一下子就缩了回去。
“阿俏姑娘,你慢慢来,别着急,也别怕,”向小刚看出了对面姑娘的窘迫,心想,怕什么,我又不是老虎,“你尽量不要低头看着脚,抬头看着我,也不要刻意去记舞步,一切都很自然,自然地随着节拍迈步就行……”
说着向小刚重新向阿俏伸出手,阿俏见到旁边邓太太鼓励的目光,有些无奈地将双手交给了向小刚,眼光也望向他,微微咬着下唇,努力不低头去看自己的脚步。
“呀,对不起对不起……”
重新开始还没等走上几步,阿俏已经往后跳开,连忙冲向小刚道歉。向小刚脚上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鞋上这会儿多了一个灰扑扑的小足印。
原来阿俏一紧张,踏错一步,冲着向小刚的脚背就踩了一脚。
“这有什么?”向小刚被人踩过很多回,丝毫不在意,继续向阿俏伸出双手,“阿俏姑娘,来”
阿俏急忙摇手,说:“不……我还是不了,我……”
她本想说,我在这上头真的没有天赋,可到头来还只是说:“我恐怕还是……不跳了。”
“以前夸你夸得不错,”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突然就在阿俏耳畔响了起来,周牧云挠了挠后颈,随随便便走了过来,说,“夸你有自知之明,原来是真的。你也知道自己跳不来啊!”
周牧云冲向小刚使了个眼色,后者有点儿悻悻的,冲周牧云点点头,转身去指导其他正在练习的学员和女眷去了。
“来吧!”周牧云懒懒地伸出双手,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你口味和我差不多,而且我也不怕你踩!要不,咱俩,凑合凑合跳跳?”
今日的周牧云,很明显是经过一番精心修饰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也剃了须,年轻而英俊的面孔干干净净。他身上原是式样寻常的藏蓝色立领学生装,可是却是一件簇新的,穿在身上极为挺括。只是这副精心修饰的皮相,却始终和此人漫不经心的态度反差强烈。
阿俏见到他这副模样,一时怒从心头起,连忙道:“不要你,我不要你带。”
殊不知周牧云就是喜欢看她这副模样,看她瞪圆了的眼,看她气鼓鼓的小腮帮子,这一切都让周牧云心里……涌起一丝淡淡的伤感。
“真的不要我带?”周牧云的手没有缩回去。
阿俏紧紧地抿着唇,望着眼前这人。
她已经明白此刻的周牧云没有丝毫的恶意,只是惫懒散漫一如往常,只是她心里还有结,无法原谅。
“她说的没错,老周,”突如其来的,一个温润的声音在阿俏耳边响起,紧接着,一对温暖而有力的胳膊径直揽住了阿俏的纤腰,“她不需要你带!”
阿俏不由自主地随着那力道转身,迈开步子,身不由己地滑向舞池。
“她有我就够了!”那个声音在阿俏耳边响起,有温热的气息轻轻喷在阿俏耳垂上,让她觉得微微有点发痒。
一切来得都太突然,阿俏没有任何准备,待她看清了眼前的人,胸口的那颗心不禁“砰砰”地狂跳起来。
第70章
阿俏被揽在她腰间那对臂膀一带,身不由己地随着来人滑向“舞池”中央。
她登时失了身体的平衡,脚下踉跄了两步,惊惶之际下意识地伸出双臂,随手搭在对面男人的肩上。
“别怕,阿俏!”
沈谦在她耳边柔声开口,揽着她纤腰的那对手臂轻轻用力,随着乐曲的节拍,顺势就带着阿俏转过半个圈子。
阿俏一时被震住了没能说出话:这真的是……真的是他么?
面前的他,一身正统而老成的西式装束,不过是衬衫西裤而已,却十分简洁而雅致,一件剪裁合身的黑绒面西服背心令他匀称的体态显露无疑,背心口袋里怀表的银链则垂落在外面,随着他的步幅节奏轻轻地晃动。
然而阿俏全没注意到这些,她只睁大了眼望着眼前的男人,望着他那对英挺的眉,温润如玉的眸子,笑意清浅的唇……
明明认得的人,隔了一辈子都不敢忘却的,可到了此刻,阿俏心头却忍不住地发酸,不敢认也不愿认:曾经当面说得很明白,当初你既不信我,如今又何必再见?
如何在这个时候,没有半点准备,突如其来的,他怎地又这样突然出现在了眼前呢?
正想着,沈谦已经臂上发力,带着阿俏又转过半个圈子。阿俏根本没有想着脚下该如何迈步,完全由沈谦带着,茫然地随着他的脚步在舞池里旋转。
耳畔似乎有人说了句什么,应该是邓太太。此刻她已经与邓教授两人手牵着手迈入舞池之中,正立在阿俏身边。这对夫妇俩人都带着感激与慈和的笑意望着沈谦,邓太太则鼓励阿俏一句,赞她学得不错,保持下去就行。
可是阿俏对身边周遭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面前的男人眸深如海,无边无际,让她一时深陷其间,竟忘却所有,周围似乎静了,旁人说的一切她都听不见,这世界里似乎只有那架半旧的留声机沙沙地放着轻快的圆舞曲,节奏鲜明,蓬擦擦、蓬擦擦……
阿俏脚下突然一绊,沈谦将她的纤腰一紧,拉得离他胸口更近些,凑在她耳边轻轻说:“阿俏,你可以的。”
“不要刻意去想什么步法,也不要去想过去的……”
她望着他的双眼,眼眶不由得微微有些发酸:他是说,不要再想那些过去吗?
“来,把你的右手交给我。”沈谦的声音里有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阿俏的右手不由自主地一松,被沈谦腾出的左手轻轻托住。
“你只需要听着你心里的节拍……很好,就这样”
就这样,阿俏被沈谦带着,不自觉地在“舞池”里旋转舞动起来。她身上那件玫红色的小洋装裙裾扬起,仿佛一朵盛放的鲜花,她的舞步也开始流畅起来,每一声清脆的脚步都稳稳地踏在节拍上。
远远看过去,沈谦似乎是兴之所至,想去哪里就带着阿俏跳到哪里,而阿俏仰着头,始终望着沈谦,脚下则似乎足不点地地紧跟着沈谦的步法,更神奇的是,自从沈谦带着她进入舞池,阿俏脚下的步子,就再没怎么踏错过,两人默契十足,似乎是一对天造地设的舞伴。
“老周啊,”不知何时,孟景良出现在周牧云身边,见他脸色凝重,目不转睛地望着舞池中央沈谦与阿俏那一对,“女孩子不能那样追的!女孩子都爱听好听的,你看她明明跳得这么好,你却硬要说她不会跳,她当然不乐意理会你。”
周牧云的面孔顿时发青,咬着牙说:“谁说我要追那姑娘了?不过看她笨手笨脚的样子,说了两句实话而已。”
可周牧云的一颗心却着实不断地往下坠带着阿俏翩翩起舞的男人他再熟悉不过,可细想来,每次他周牧云与阿俏在一处,永远是挑衅与斗嘴;而沈谦却总是能启发阿俏的潜能,如眼前的圆舞,又如那时一盏香浓澄清的茶汤泡饭。
孟景良见了他这幅样子,心里暗笑,也不说破,只闲闲地问:“你此前认识沈先生么?”
周牧云没有答话,只是点了点头,心里不屑,想着沈谦那小子不过爱招摇而已,什么时候学校里的人竟都尊称他“先生”了?却听孟景良接着说下去:“沈先生想方设法将邓教授和家人接到这里,大伙儿都很感激他。不过,你说沈先生和阮姑娘他们两人……以前见过么?”
周牧云斜了一眼孟景良,见他正抱着双臂,饶有兴致地看着场中的沈谦与阿俏那一对。
“以前在省城……见过一面吧!”周牧云冷淡地回答。
场中除了沈谦与阿俏两人之外,不过邓教授夫妇、小范夫妇等寥寥数人,沈谦与阿俏则无疑是最光彩照人的一对。周牧云远远望见沈谦,见他轻轻低头,在阿俏耳边说了一句什么,阿俏一怔,随即满面红晕,双眼紧紧地盯着沈谦的双眼,右手一扭,似乎想从沈谦手中挣脱出来。沈谦脸上立即现出了点狡黠的神色,又说了句什么,便凝视着阿俏,左手一挽,阿俏的手便终于没有能挣脱。
哪怕经过了这样一小段插曲,留声机放出的乐曲声未停,沈谦与阿俏两个脚下,就也丝毫未乱,仿佛两人的舞步早已熟极而流,这份契合乃是浑然天成。
“原来是认识的呀,那就难怪了。”孟景良点头仿佛明白了,“本来我想阿俏姑娘从来不和陌生人走得这样近的。”
“从来不和陌生人……却能在头回见面的时候……”周牧云口里喃喃低语,心头忆起了上次在徐公馆见到的情景:他那时醉得走都走不动,却也见到阿俏上了沈谦的车,两人在车内相对凝视,沈谦伸手去撩阿俏耳边的短发,神态亲昵,似乎那时两人的关系就已经非同一般……
周牧云心内渐渐生出一种酸意,若是早先不曾故意开口贬她损她,或许眼下在舞池里带着她起舞的,会是他呢?当初他若是不曾喝得酩酊大醉,或许自己也能成为送她回家的那个人,又或是……当初他真的当着那么多人,说出心底朦朦胧胧的那些意思,正正经经地请她做自己的女朋友,一切,会不会就此不同?
正在这时,留声机那里,一首曲子奏至尽头,下一首曲子奏起之前,唱针依旧在唱片表面轻轻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孟景良伸手整了整自己西服的衣领,抬脚就要往舞池中停下来的舞者那里走去。迈步之前,他回头瞅了一眼周牧云,忍不住笑道:“老周你不要这样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还会有新的一曲,总能找到邀她共舞的机会。我这就示范给你看看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