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俏瞅瞅他,想了想,点了点头,说:“我去跟小范师傅交代两句。”
少时阿俏回来,孟景良见她快步过来,头上的红绒发夹随着她的步子也一蹦一跳的,脸上就露出笑容。他说:“正好我对惠山禅寺和第二泉很熟悉。若是阿俏有兴趣,我正好可以给你好好讲一讲。”称呼一换,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阿俏点点头,也笑着回应:“那感情好啊!自从我来了这里,总是忙着干厨活儿,说实话惠山还真没有怎么好好玩过。孟大哥能给我讲讲,那是再好不过了啊!”
两人一道下山,在惠山禅寺和第二泉的两个泉池那里转了转。孟景良的确口才便给,典故说起来头头是道。阿俏听得也很出神,偶尔回头去看看身后。
“我走得有点儿累了,我们到那边去坐一会儿好不好?”阿俏指着惠泉畔的一道长椅,长椅背后是一整片湖石。长椅上方有浅荫遮蔽艳阳,是个休息的好地方。
孟景良见阿俏与他在一起的时候并不避嫌,心里很激动,觉得这个女孩子虽然住在西林馆里,可是说话做事落落大方,没有旧式女子扭扭捏捏的样子,颇有些新派人士的爽利。
“阿俏,”两人坐下之后,孟景良不动声色地往阿俏身边靠了靠,开口说:“说实话,我这辈子都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好姑娘。”
阿俏则一样不露行迹地往远处移了移,微笑着回答:“孟大哥,你这真真是过奖了。阿俏哪有你说得这样好?”
孟景良一急,又想往阿俏那边靠,可又怕显得太孟浪了,唐突了佳人,赶紧深自抑制,咳嗽两声,转换话题说:“阿俏,听说你是省城来的,可是我听你口音,不像啊!”
阿俏庄重地点了点头,坐正了身子,说:“是,我自幼就长在浙西的一个小镇上,到了十五岁才头一次进省城。在你们城里人眼里,我不过是一个乡下姑娘。”
孟景良急道:“怎么会?你和旁人怎么一样……”
还未等他将阿俏百夸千夸,阿俏已经先开了口,问:“听说孟大哥是代州人?”
孟景良点点头:“是,距此千里之遥。”
阿俏别过脸,一双明亮的眸子盯着孟景良:“听说代州人成亲都早?”
听见这句话,孟景良心里猛的一跳,脸上一红,似乎有什么秘密被阿俏就此戳破了,他忍不住也望向阿俏,只见她的眼神锐利却诚恳,似乎希望自己也能够像她一样直白而坦诚。
孟景良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终于说:“我……实不相瞒,我有一名……自幼就订下亲事的未婚妻,一直住在代州那里,多年未见了,也不知她好不好。”
阿俏盯着孟景良,见他竟能将这话当自己的面说出口,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觉得这人到底还有几分磊落,能够将这事儿直截了当地说出口。
“这是一桩包办婚姻,”孟景良提起这茬儿,在长椅上又往后退了退,双手一扭,手肘往膝上一撑,继续说:“其实我一直……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他扭头望望阿俏,脸上露出几分惭愧,诚恳地说:“阿俏,谢谢你肯听我说这些……我,我也觉得自己挺……唉!”
“我那位未婚妻是个旧式的小脚姑娘,没怎么读过书,年纪小的时候我见过她几面,可那时候都是小孩子,哪里懂这些,父母做主订婚就订婚了。”
“可是到后来,我离开故乡求学,见了更多的人,更多的事,也谈了一两场无疾而终的恋爱,才发觉我根本没曾喜欢过那个姑娘,现在……大家天各一方,距离越来越远,我想,我和她,是再也不可能有什么共同语言了。”
孟景良说到“根本没喜欢过那个姑娘”的时候,他身后湖石背后传来一阵草木簌簌颤动的声音,阿俏赶紧咳嗽两声,掩饰过去。孟景良却兀自沉浸在他的情绪里,根本没有觉察到外间的动静。
“可是孟大哥,你自己也说过,你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面了,你应该也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你又怎么能够断言,你们之间没有共同语言了呢?”
阿俏诚挚地望着孟景良,似乎希望他能再考虑考虑,回心转意。
“还有一个原因,我其实是个试飞员!”孟景良双手一握,撑住了自己的额头。
“试飞员?”这下轮到阿俏吃惊了,她一直以为孟景良只是一名飞行学校的普通学员,没想到他竟然需要负责试飞。
“是的,有时候会很危险,我的遗书早就写好了,交给了我那些兄弟们,他们的遗书,我这里也有保管。有几次我驾着飞机起飞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平安降落,还能不能再见到我这些亲爱的朋友们……”
阿俏心想,果然师父说他们这些人在做一件又辛苦又危险的事。
“所以有时我会想,我或许还是不要耽误别的女孩子了。”孟景良说着自嘲地笑笑,“阿俏,你是个非常有魅力的姑娘,总是能做出叫人佩服的事儿,你能令我的心里一直对未来抱有希望。我确实,我确实是……对不起,是我想得不周到,请原谅我,我原本只是想接近你,跟你说两句话,你为人乐观向上,你的一句话,往往就能让我心里舒服好几天。”
说着,孟景良就站起了身,想要从此处离开,“对不起,是我太唐突了。以后,以后我不会再做这样的事儿了。”
“孟大哥!”阿俏也跟着站了起来,“可是你问过你那位未婚妻的心意么?你有将你的现状告诉过她么?退一万步讲,你若是真有个万一……你那位未婚妻却从来不知道,那她岂不是要在代州苦候你一辈子?”
阿俏问到这里,孟景良身体一颤,脸色有些发灰,微微点头,说:“是,是……我确实不该耽误人家!”
他说着抬起头,决绝地说:“你说得对,我是时候该将这一切与惠红说个清楚才是!”说毕他抬脚就要走。
这时候两人座椅背后的湖石那里突然有人开口,颤声唤了一句:“景良!”
孟景良吃惊地转过头,只见湖石背后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年轻女子转了出来,小范师傅满脸尴尬,跟在那女子身后。
湖石背后的人不是别个,正是孟景良那位未婚妻范惠红。她千里寻夫,找到学校这里,却始终没有勇气见未婚夫一面。
直到阿俏逼出了孟景良的真心话,范惠红一时激动出声,这才没办法了。未婚夫妻两个多年后在他乡见面,一时两人大眼瞪小眼,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孟景良局促万分,而范惠红则始终低着头搓着衣角,盯着自己脚上那双纤小的绣花鞋。
阿俏在旁冷眼旁观,只见那位范姑娘五官端正,身材匀称,只是算不上美貌,是那种走在人群里容易泯然众人的那一型。而孟景良正如范盛光所说的,高大俊朗,与范惠红站在一起,两人好似稍稍的有那么一点点差距。
“好歹见个面把话说清楚!”阿俏在旁边暗暗给范惠红打气:她觉得孟景良与范惠红分开了很久,彼此都需要有个重新了解的机会。可如果真的能确定对方不是良人,范惠红就该干脆地斩断情丝,另觅良缘,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其实自从上回雨后偶遇,阿俏已经见过范惠红几回,聊了几次天,建立了女孩子之间特有的情谊。阿俏鼓励惠红去见一见孟景良这么拖着,对两个人都没有好处。
阿俏还顺便问清楚了上回学校实验室的事儿,确定就是这位范姑娘闹的“乌龙”。那天除夕夜里,范惠红刚到惠山,还未曾与范盛光相认,暂时在实验室里藏了会儿,却没想到扰了学校欢庆新年的晚会。这范姑娘心存歉意,就一直偷偷地将山间采来的各种野味和自己做的吃食送给学校,范盛光劝她也劝不住。
见到两人此刻面对面站着,范惠红低头不语,而孟景良则鼓足勇气,准备将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惠红……”
阿俏给范盛光使个眼色,范盛光立即按计划悄悄溜走。阿俏自也准备转身离开,岂料就在这时,突然有一只胳膊从阿俏背后伸出,攥住了她的右臂,一使劲就将她拖走。
阿俏惊讶地回头,见到拽走她的人不是别个,正是那个一脸阴云的周牧云。
周牧云板着一张脸,拽着阿俏快步而行。阿俏甩了甩,没想到此人手上劲力足够大,她始终甩之不脱。
“你干什么?”阿俏怒了,大声喝问,惹得前来惠山的游人纷纷侧目。
周牧云却不理会,径直将她拉到僻静处,将她手臂一扯,让她面对着自己,这才恶狠狠地一甩手,冷冷地开口:“你这又是多管什么闲事?”
阿俏白了周牧云一眼,转身就走。周牧云也没什么好气,一把攥住阿俏的肩,将她整个身体扳过来面对自己,“好端端的,你去掺和旁人的事干什么?那两人若是一直维持现在的情形,又有什么不好?你这样一挑明,很好,景良先乱了心神,没准一开口就是拒绝,绝了他未婚妻那仅有的一点点指望……我,我原以为你是个有分寸的,没想到你这么冒失!”
“你知道孟大哥有未婚妻的事儿?”阿俏也冷眼打量周牧云。
周牧云哼了一声,点点头,将阿俏松开。
阿俏也气:“原来你早就知道这事儿,你们这些男人,原来都是一丘之貉!孟景良在家乡有未婚妻,却依旧在外头沾花惹草,他但凡为惠红考虑,要么就该履行婚约,要么就早早说明白,免得耽误人家。”
周牧云寒声应道:“你不懂!惠红是旧式女子,你知道贸贸然一退婚,对她会有什么影响么?”
阿俏的眼顿时就直了,她恨恨地盯着周牧云的面孔:“你说我不懂?你以为我不知道?”
这要她怎么说,怎么反驳,怎么控诉,将心头已经渐渐愈合的创伤都一一揭开来给他看么?
周牧云万万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一时记起阿俏的经历,想起她也是个在小镇上长大的女孩子,忍不住就有点儿讪讪的,张口想要说什么,刚好天空中一架飞机隆隆地经过,他说什么阿俏也听不清,周牧云索性就住了口。
待他同窗所驾的那架飞机飞远,周牧云才气恼地又开了口:“孟景良是试飞员,是要执行危险任务的,他肩上担着很重的责任。若是没有我们这些男人来做这些危险的事,谁来护卫这家国天下,谁来保护你们这些妇孺的安全?”
阿俏哼了一声,也冷着声音说:“我就奇怪了,你们男人,肩上可以担得起家国天下,担得起这天大的责任,却担不起一个女人?我来问你”
周牧云在阿俏的逼视之下,竟然隐隐的有点儿心虚。
“我问你:你是不是也是试飞员?是要执行危险任务的?”阿俏见周牧云平日与孟景良焦不离孟,是以有此一问。
周牧云凝视着阿俏的面孔,终于点了点头。
“那我问你,你会不会也像孟景良一样,找个姑娘与她订了终身,然后转念一想,哎哟,不对啊,我是个试飞员啊,我从事这样危险的事业,岂不容易耽误了旁人,不对不对,赶紧退婚,这样对两人都好?”
周牧云听到阿俏用这样讥刺的口吻发问,忍不住气得脸色发青,迈上一步,双眼紧紧地盯着她那张绷得紧紧的俏脸。
这怎么可能,难道他是这样的人?
可不知为何,当初阮清瑶那句“先订婚,然后再把婚给退了”这话,又在他耳边响起。他当时是怎么回答来着?
是了!曾几何时,他的确就是这样一个玩世不恭、游戏人间的少年,他从不把旁人的情感放在自己心上,他也从来不打算对旁人承担任何责任。
然而周牧云一听见是阿俏这样指责自己,心中顿时无端端生出一阵痛楚。他紧紧地盯着阿俏,脚下随之踏上一步,伸出双手,再次想要握住阿俏的双肩,他几乎想要呐喊出声:如果那个女人是你……
如果那个女人是阿俏……
他怎么可能舍得放开双手……
哪怕他是去执行最危险的任务,哪怕他被困在九重天宫……他是不是也一定会挣扎着回来,回来见他心底的那一缕“在乎”?
阿俏一句话,逼出了周牧云从未曾想清楚的念头,只不过此刻他正圆睁着双眼,面目狰狞可怕,紧紧盯着阿俏,双手虚虚地拢在她双肩两侧。阿俏就算再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正在这时,天边再度响起了飞机飞过那隆隆的轰鸣声。周牧云一怔,觉出有些不对。
孟景良此时冲了过来,一眼瞥见周牧云,大喊了一声:“老周,这声音不对?”
周牧云也急了起来,他顾不上阿俏了,只问了一句:“难道是向小刚?”
从空中疾驰而过的飞行器尾部冒出一阵黑烟,冲着惠山山麓直坠过去。
第77章
阿俏质问周牧云,将他问得没有半点退路,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心思。可就在此时,向小刚正驾驶的那架飞机突发故障,飞机引擎那里冒出黑烟,无法控制地朝惠山山麓一带坠过去。
孟景良与周牧云都见了,同时大叫一声:“不好!”
看着那飞机下坠的方向,正是惠山山脚的一片民居。那里距离飞行学校的起降跑道不远,地势有些低洼,稍稍有些背阴,所以大户人家一般不在那里建宅子。可是住在那里的小户人家却也不少,山脚下密密麻麻地排列着,都是一个个小院子。
“很难落在跑道上,小刚没法儿迫降!”孟景良断言。
“跳伞啊,小刚,”周牧云则一声大吼,“还等什么!”
孟周两人再也顾不上什么儿女情长了,一起冲着那飞机坠下的方向狂奔。忽听后面阿俏失声惊呼:“快看!”
只见那飞机在距离地面高度仅剩数百米的地方,突然奋力掉了头,滑过半个圈子,渐渐远离惠山那平缓的山坡,一头扎向太湖中去。
孟景良只觉得眼前一花,周牧云则在旁嘶声唤了一句:“小刚!”
他们心里都清楚得很,向小刚这样一掉头,就再也没有机会控制飞机降落在地面上了。
果然,片刻之后,飞机就从他们目力所及之处消失了。接着是沉重的“澎”的一阵水声,然后是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